朱肅的話題轉移的很生硬,不過朱棡卻並沒有繼續追究,而是被他的新話題引起了興趣。“老五何出此言?”
“莫非,你覺得……這一次的天花,實際上與孔府有關?”
“我也只是猜測,實不敢斷言。”朱肅道。“衍聖公府危急存亡,眼看已行將就木。在這個節骨眼上,衍聖公卻正好因顧忌南宗祭孔之事來京,又正好因京中天花爆發,而有了‘天意示警’的攻訐新學、挽救孔家富貴的把柄。”
“如此環環相扣,天下果真有這般的巧合?倒似是因爲孔府將亡,而行險背水一擊……”
“他來京中,倒也不算突兀。南宗進京打點上下,孔希學身爲北宗,想着入京阻攔,亦是無可厚非。”朱棡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只是這天花……確實來的太巧了些。偏偏在孔希學入京的這個節骨眼上,爆發了天花疫病。且方一爆發,孔希學便立即做出了反應,煽動了朝臣在宮門口伏闕上書……他果真敢有謀害雄英的膽量?”
朱肅心想這些人有何不敢的,後世老朱家的皇帝都有溶於水的,更何況雄英還只是區區一個太孫。更何況孔家累世封爵,在曲阜地方,早已自成一國。爲了這潑天的富貴,莫說太孫了,便是這整個大明,只怕他也敢害得。
即便引來異族入寇,他孔家了不起再修一張降表,也就是了。
將這利害與朱棡說了,朱棡沉吟稍許,亦是同意了朱肅的說法。“如此說來,孔家還真有嫌疑。我這便去讓父皇下旨訊問……啊不,此事事關皇親,還是交由我親自審問好了。”
“老五你先去就寢。等病好了,還有許多事要你操勞。”
“三哥且去。”朱肅點了點頭。他如今亦已種了牛痘,今日正是痘發沉重之時,確實不宜太過勞動心神。
於是朱棡挎劍而出,夜入謹身殿請令。當夜宮門便開,晉王攜數十天子親衛入詔獄審訊。他的行動力極強,不過次日,便審訊出了端倪,與錦衣衛指揮使蔣𤩽一同入宮報訊。聽聞孔希學竟是此次傳播天花的罪魁禍首,仍在謹身殿徹夜處置國事的老朱不由得龍顏大怒。他本就因憂心馬氏、朱雄英和朱肅心焦不已,難以入眠,嘴上都熬出了燎泡,此時聞聽了這樣的事,更是氣的暴跳如雷。
“什麼?那賊廝竟敢引天花入京?賊子!賊子!”老朱怒目圓睜,怒髮衝冠。
“是,晉王甚通刑訊,臣自嘆弗如。在晉王殿下的訊問下,孔希學已全然招供了。”
“蓋因孔希學養在外院的一名妾室不慎染上了天花,孔希學彼時正走投無路,便在這天花上動了腦筋。”
蔣𤩽稟道。他爲人古板,面相比之毛驤少了幾分陰冷之氣。可若論忠心與牢靠,卻是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老朱但有所命,他無不盡心做成,縱使殺得屍山血海也在所不惜。因而上任方短短數日,已經有了“催命鍾馗”的“雅號”。
“孔希學使家僕攜其妾室遺留衣物火速入京,才至應天,那名叫做孔三的家僕便發了疫病。他不敢入城,便在城外賃了一處民房暫歇,天花便從那兒傳了出去。”
“好個孔賊,先時怕不是還想將天花直接散在城中……若是如此,應天城中商賈南來北往,豈不是要害了大明半壁?更莫說這城中多有官署官吏,若是不慎傳給了哪個大員,朝會之時再染給了父皇……”朱標在一旁聽着,已是大怒不已。他本性仁善,實在無法料想有人竟然會想出這般陰損至極的法子。一面動怒,一面卻又不寒而慄。“事情鬧得大了,反而彰顯得天意示警更有分量。孔家爲了富貴,屈膝異族,尊大字不識的忽必烈爲儒學大宗師的事都能做得,不過是在暗處招引疫病而已,又有什麼不敢做了。”朱棡在一旁道。“只是他也沒想到,那孔三並未入京城,天花的勢頭比他先前料想的要小了許多,故而他聯絡黨羽,又是伏闕上書,又是在朝會上聯名叩請,爲的就是壯大天花的聲勢,把‘天意’這件事做實。”
“禽獸弗如!”朱標怒罵。
“咱原只想着削了孔家爵位,再抄了孔家三族,如今看來,倒是便宜了他。”老朱冷聲道。“老兒如此會謀算,若不將他九族都算進去,豈不是顯得他孔希學無能?”
“蔣𤩽,你再去一趟曲阜孔家,咱要拿他孔家這隻雞立威,讓天下人都知曉知曉,似這般‘世修降表’‘善於謀算’,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今次不需要你留情,要將孔府田產、宅院、金銀、僕役等滿門全數抄沒!一粒米、一根線都不許留下!”
“記住,九、族、勿、論!”
老朱端的是一個咬牙切齒。
“臣,領旨!”蔣𤩽躬身,毅然領命而去。族誅聖人末裔,必定要承擔極爲沉重的罵名。然蔣𤩽卻絲毫不見猶豫。陛下都不怕擔此罵名,他又何惜此身?
前任指揮使毛驤亦是滿手血腥。最後還不是能出海爲國建功立業。大明朝並無兔死狗烹之先例,有幸能身爲如此雄主手下之鷹犬,他蔣𤩽但知盡忠而已。
“標兒,你去教報社將孔家之所爲全都捅摟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這聖人後裔是什麼德性!另外遴選孔氏南宗之人入主曲阜,承繼孔子香火。”怒歸怒,身爲帝王,老朱卻依然維持着身爲帝王該有的理智。孔家身爲聖人之後,總該有人接續香火。否則縱使孔希學仍有餘辜,只怕士林亦會生出波瀾。
“擬旨,給南宗孔氏在曲阜劃幾畝地,讓他們好生看護孔林聖人陵墓。並效仿唐時先例,封聖不封裔,只晉孔子爲‘大成至聖先師’,其後人則不再褒封。”
“自今日始,聖人後裔不得無功封賞,不得無故襲爵。”
“聖人不避艱險,不慕富貴。他們身爲後人,更該承襲纔是。襲了爵住着美宅大院,每日裡指派着佃戶做活,自己則在高屋子裡作威作福,像什麼樣子?”
“另外告訴南宗孔氏,此後好生耕讀傳家,襲爵衍聖公一事,不必癡心妄想了。”
封了孔子爲至聖先師,這是給了士林儒生們一顆甜棗。而不教南宗襲爵,這就是防範於未然了。老朱縱怒,帝王之術亦是爐火純青。只可惜了南宗孔氏,好不容易以爲抓住了機會,傾家蕩產入京來走門路,卻因着這輕飄飄的一張旨意,註定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過,這也是華夏前進路上的必然。因着祖宗功業而世世代代坐享富貴的事,本就不應該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