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藍玉,正在前往清化府的路上。
自與李文忠分兵之後,藍玉便帶着兩千精銳詐作敗相,實際上則揮師南下,準備以奇襲之計,將胡季犛的後方攪一個天翻地覆。之所以有這般打算,還有一樁原因,就是藍玉並不信任黎利。
作爲大明國公,且是很早的時候就被派往廉州進行備戰的主將之一,藍玉知曉老朱和朱肅針對安南的所有計劃,那就是:扶持安南寒門,藉助安南寒門起義,鯨吞安南士族和胡氏,而後推動起義的安南寒門“還政”大明,達到名正言順、光明正大,且沒有任何抵抗的收復安南的目的。
這番謀算的好處很明顯,大明不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只需要對安南保持威懾,並且在關鍵時候做一個“穩定器”即可。同時還能徹底拔除在安南根深蒂固的士族勢力,使得這些地頭蛇在日後不會成爲大明的阻礙。同時扶持勢弱且必須依靠大明支持的寒門勢力接管安南,減輕安南上下對於歸附大明的牴觸情緒,自下而上的徹底收復安南,可以說是一舉三得。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藍玉卻不放心。
“快些,再快一些。”站在船頭,藍玉一張冷冽的臉上有些急躁。“還有幾日纔到清化?”
“涼國公爺,船隻已經是滿帆了。”他的身邊,操船的水師士卒一臉苦意。“明日午時就該到清化城了。再快,便容易出了危險。”
“您且放心,清化那邊,周王殿下早也做了安排。有曹將軍在那黎利左右,黎利翻不起什麼風浪。”
“哼,曹淵手下才多少人,如何能夠轄制得住黎利?我觀那黎利狼子野心,曹淵說不定已經遭了不測了。”藍玉道。
他不放心的,便是被朱肅所鼎力支持的黎利了。在他看來,黎利並非大明出身,不值得信任。周王殿下卻在此人的身上投注了太多的資源,現在黎利果然崛起,但越是這般,反而越是危險。
所謂養虎爲患,周王殿下一直養着黎利,希望黎利壯大之後會“還政大明”。但藍玉卻覺得這是一種天真,世上哪有人會放手自己已經到手了的權力。
在得知了黎利意圖攻擊升龍府的消息後,藍玉更是心急如焚,認爲這是黎利即將叛變的徵兆。
周王殿下幾乎將收復安南的籌碼,都壓在了這個黎利的身上。黎利若是叛了,大明籌劃打了水漂,他藍玉的軍功恐怕也沒了。他涼國公府還指望着破安南的軍功海外封疆呢,哪兒願意被黎利這般攪和得沒了?
故而火急火燎的催促加快南下,想着自己必須要幫周王殿下“擦屁股”。
至於怎麼擦?自然是拿着刀子把黎利架空了事。到時候目標做成,再直接一刀殺了。
他藍玉可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載着藍玉的水師官船一路南下,藍雨亦是磨刀霍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接應自己的曹淵已死、自己則遇到黎利部伏擊的準備,爲此準備了多種方案。
只要下船時沒看到曹淵,自己就二話不說,先殺進清化城去把刀架在黎利的脖子上再說。
如此對着輿圖謀劃了一夜,第二日,船隻終於到了清化。藍玉磨刀霍霍,甚至做好了船隻進不去城、被堵截在城外的準備,卻看見清化城順順利利的開了水門,迎了這船隻入城。
“或許,是想將我們騙進城中截殺?”藍玉心想。
等船隻靠了岸,藍玉頂盔摜甲,摸着腰刀到了甲板,眼前的景象卻是讓他一愣,碼頭上密密麻麻,竟全是迎接他到來的人羣,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一副真心實意歡迎的模樣。
“涼國公,末將曹淵,拜見國公爺。”見藍玉下船,曹淵帶着幾個周王府親衛上前,依大明軍規對着藍玉行了一個軍禮。
“曹參將……本國公認得你。”見了曹淵全須全尾的在迎接自己,藍玉也先舒了一口氣,而後看了看曹淵的身後,道:“這……”
他放低了聲音,道:“本國公得到的線報,稱黎利已經生出驕橫之心,意圖攻打升龍府……”
“既與我大明離心離德,怎還弄出了這麼大的場面,是真心迎接我等?”
“國公爺有所不知。”曹淵亦是小聲道。“黎利小兒,已經伏誅,而今剩下的這些,的確是真心前來迎接我大明將士的。”
“什麼?”藍玉一怔,黎利死了?而後馬上又想起一事:“若是如此,豈不是說周王殿下的謀劃已經失敗了?”
“並非如此。”曹淵笑着搖頭,於是便將朱肅吩咐他如何殺死黎利,如何用“議事制”穩住黎利的班底,事無鉅細告訴了藍玉。而後道:“這些人分潤了黎利的勢力,已無進取之心。”
“現在,他們所思慮的,就是如何保住手上已經得到了的富貴,如何防止胡季犛的反撲。”
“國公爺來了,他們自然欣喜。因爲,有了您這個助力,他們手中的這份富貴,可以說更穩當了。”
藍玉這才恍然,原來,那黎利只是一個用來打開局面的棋子。周王殿下真正的用意,是在黎利打開局面之後,讓這些崛起的安南寒門們互相牽制,操縱着他們,繼續用他們的名義整肅安南士族。
而自己這支“孤軍”,則負責四處“作亂”,攻打士族城池,這個所謂的寒門議事會只要在暗中提供補給輜重,同時在後面“撿漏”自己打過的那些士族的城池就行!
對安南人來說,這支大明軍隊是被胡氏放到了南邊,不得已四處流竄的。和黎利留下來的起義勢力沒有絲毫關係。他們投靠起義勢力不會有任何的心理障礙。
而黎利的勢力,實際上是已經分崩離析的。大明掌控起來更加容易,也不再有其他後患!
藍玉擔憂盡去,也知道了朱肅的全部部署,先在城中補給了一番之後,便帶着自己的手下出城而去,開始在安南南邊大肆興風作浪。
而另一邊,傷筋動骨的胡季犛也已經退到了升龍府,上一仗中,他失去了愛子。但現在,卻已經沒有時間給他痛惜了。
“陛下。”宮殿之中,一名官員正在跪地向胡季犛稟報戰況。“黎利的勢力幾乎已經完全佔據了我大虞南部,自清化府往南,已經全都不是我大虞的領土。”
“黎利屠戮士族,慘無人道,人神共憤……此人才是我大虞的心腹大患!臣以爲,攘外必先安內。我等該先滅黎利,再吞阮氏、拒大明。”
“如此,我大虞方有中興之機。”
“……”胡季犛頭疼的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現在,他終於看懂了整個局面了。在最後操盤的,一直就是大明。
大明早就對安南有了覬覦之心,如若不然,爲何阮多方一敗,大明就能立刻從廉州發兵進入安南,連下他安南十數座城?
若說大明不是早就在整軍待發,胡季犛死也不信。
而今想來,大明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其深意:扶持阮多方,是爲了牽制住他胡季犛;放走大敗的胡蒼,是爲了讓阮多方和他胡季犛打的頭破血流;明軍南下,也是爲了削弱他的實力,讓他和阮多方重新達到平衡,互相之間繼續打的頭破血流;而大明最後的殺招,其實就是那個被他一直無視了的黎利。
大明之所以要牽制住他胡季犛,就是希望他騰不出手去對付黎利,好讓黎利在南邊迅速的坐大。
但,大明爲什麼不自己摘這果子,而要脫了褲子放屁,扶持一個黎利呢?
胡季犛深深皺着眉頭。
“陛下?”底下,那士族官員看着胡季犛的模樣,仍不依不饒。現在大虞國江河日下,胡季犛的威望也早已一落千丈了。升龍城中,已經有許多士族做好了逃亡阮多方,甚至是降服大明的準備。
畢竟,就算大虞換成了大明,他們也仍舊會是士族,在這安南紮根了百年,他們每一家都是根深蒂固的地頭蛇。
即便大明來了,也要仰賴他們來站穩腳跟,治理安南。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他們沒什麼好怕的。
“陛下?”那官員催問胡季犛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幾分不滿。“黎利此賊,鷹視狼顧,實乃我大虞心腹之患。”
“大虞若是不能剿滅此賊,必有亡國之禍啊!”
那官員危言聳聽道。
胡季犛聽他這麼說,頓時大怒,正想大聲斥責,忽然間福至心靈,感覺自己想明白了許多事。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
底下,一衆安南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皇帝”突然間發了什麼失心瘋。胡季犛看着這些士族官員,忽然間哈哈大笑,道:“你們啊你們,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還想利用朕給你們家中謀最後一份福利。”
“是不是朕只要下令剿匪,你們又要以國庫不足、籌集軍費爲由頭,給你們家中再積攢一筆資財,而後便投降大明?”
“卻不知道,大明……壓根就沒想過要留你們的性命。”
“那黎利,分明就是大明磨出來的,用來殺你們的一把快刀!”
衆臣聽在耳中,面面相覷,不知道胡季犛在說什麼。
不過,倒是確實沒人嚷嚷着要山窮水盡的胡季犛再出兵剿匪了。
“你等以爲,爲什麼大明要扶持阮多方,牽制我大虞,甚至最後不惜自己下場?”
“爲什麼那黎利爲什麼每到一處,就要肅清士族?”
“因爲那黎利,纔是大明培養出來的真正殺招!他要讓黎利來佔據安南,讓黎利來將你們這些士族全都肅清殆盡。”
“而後,他大明再拿下黎利,取下這沒有你們這些士族的安南江山。”
“他大明,要的是沒有士族的安南。你們已經成了一羣臭蟲!”
“哈哈哈哈,即便你們想降大明,人家大明還不想要!可笑,何其可笑!”
他肆意的大笑着,肆意排解着局勢惡化所帶來的抑鬱。而後自顧自的下了“御座”,離開了大殿,留下了面面相覷一衆安南衆臣。
士族之中,一股不安終於開始蔓延。
之後,流竄至南方的大明涼國公連戰連捷,連下南邊一十三座城池,這一十三座城池之後皆被黎利勢力佔據,城中士族盡皆被殺,升龍城中的那些大士族們終於開始慌了。
他們終於開始願意出血,拿出物資,資助胡季犛大肆徵兵,整頓軍隊。
另一邊,在士族們的牽頭下,已經是苟延殘喘之勢的阮多方勢力陷入了內亂,阮多方想要再次聚集兵力和胡季犛一較高下,但阮多方手下的士族們卻不願意繼續出血幫助這個扶不起的阿斗了。
於是阮多方厚着臉皮向大明求援,大明不與理會。阮多方死於內鬥。
黎利留下的殘餘勢力勢如破竹,在藍玉的幫助下掃平了南方士族後,開始將視力看向北方。
吸收了阮多方一部分士族勢力的胡季犛,則開始在升龍城聚攏兵力,堅壁清野,意圖倚靠升龍城和黎利勢力一決高下,頗有一種首戰即決戰、一戰定乾坤的意思。
戰報傳到了武曲港。
“看來,胡季犛是反應過來了。”看着錦衣衛送來的情報,朱肅用手指敲了敲桌案。
“倒還不傻,沒有一直被矇在鼓裡。”
對胡季犛,大明最大的優勢就是沒有一開始就展露吞併安南的敵意。因爲大明近些年公開採取休養生息的政策,且安南又是大明的“不徵之國”,錯誤的使胡季犛認爲大明不會太過插手安南的政務,只要他胡氏佔據安南成爲了既成事實,大明就懶得花費力氣插手。
大明確實不願意大張旗鼓的吞併安南,但收復安南的計劃,卻早已經在十幾年前,就擺上了老朱的案頭。
現在他反應過來了,大明就是衝着安南去的。可是已經晚了。
“五叔,接下來我們應該如何?”李景隆道。“讓黎利留下的勢力攻打升龍城,拿下整個安南麼?”
“胡氏和那些士族們回過了意來,抵抗必定萬分激烈。僅憑黎利留下的人馬和涼國公,拿不下升龍城。”朱肅搖了搖頭,道。
“看來,要收復安南,還是得我們大明親自出面,來打一場硬仗。”朱肅輕飄飄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