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相,孫參軍從陳迪那裡借的錢財合計超過八萬兩銀子,即便能收買下這一支苗兵,我怕也是一支不堪使用的烏合之衆吧?”劉伯溫憂心忡忡,他現在堅定站在張希孟身後,自然是不希望張希孟犯任何錯誤,哪怕是孫炎乾的,也會牽連到張希孟。
“伯溫先生,你剛剛說了最關鍵的兩個字……苗兵!”
“苗兵!”劉伯溫沉吟道:“張相是說他們野蠻成性,只認錢財?”
“不!”張希孟擺手,“苗民的事情很複雜,不能單純以野蠻成性來論……但確確實實和漢人不同,想要單純靠着公佈均分田畝,獲得民心……這法子怕是行不通,或者是要更小心纔是。”
劉伯溫忍不住吸了口氣,也陷入了思忖。
這個楊通貫有個後人,叫楊應龍。
沒錯,就是掀起播州叛亂的那位,萬曆爲了對付播州楊氏,調動了幾省兵馬,耗費幾百萬兩軍費,纔好容易解決了。
這事情涉及到了很複雜的西南地區。
簡單梳理歷史,就會發現,首先開發的地區就是中原,是關中,隨後巴蜀, 江南, 荊湖,嶺南……這是一塊塊來的。。
而西南地區又有地形複雜,開發困難,屬於非常靠後的序列。
漢武帝開啓了開發西南的篇章, 但是由於南詔國的建立, 這個過程結束了。隨後南詔變成了大理,中原也進入趙宋王朝。
而趙匡胤在平定蜀地之後, 竟然放棄了進軍大理的計劃, 圈地自萌了屬於是。
一直到到了元朝,雖然征服了雲南, 也設立了雲南行省,但是在元朝的治下, 西南地區依舊屬於化外之地。
其實仔細算來, 雲南建省的歷史並不長。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之後, 派遣沐英進軍雲南,並且世襲鎮守, 經過了兩百多年的苦心經營, 總算徹徹底底將雲南納入了中原王朝的版圖。
而此後的幾百年裡, 西南地區,一直屬於堅實的大後方, 第三線,抵禦外敵入侵, 保家衛國,留存工業體系,爲整個民族的延續,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仔細算來, 留下這份基業的, 正是朱元璋,具體的執行者, 就是沐英!
順便說一句,在元朝,並不存在貴州行省,而是採取土司治理地方, 在大明朝建立之後, 設立貴州布政使司,不斷消除土司勢力,要知道改土歸流,可不是那一道聖旨就可以的。
事實上那些真正實力強大, 根基深厚,可以和朝廷對抗的土司,早在明朝,就已經沒剩下幾個了。
“張相,你的意思是苗民只能以金銀錢財收買?”
“不!”
張希孟斷然擺手,“我不這麼看……不管任何人,只要腦子正常,都渴望一塊土地,希望有個安身立命的本錢……這是人的本性!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土司那邊複雜的是存在部落氏族,存在嚴酷的奴隸制度,而且由於長時間的衝突,十分排外,敵意滿滿。就算咱們拿着很好的策略,跑去宣佈均分田畝,上層肯定反對,底層百姓也不會相信,只會覺得咱們包藏禍心,不可能真心對他們好!”
劉伯溫聽到這裡,又忍不住連連點頭,“張相思慮周全,心思細膩,當真讓我五體投地啊!”
張希孟淡淡一笑,其實他講的這些,對於後世稍微有些調查經驗的大學生來說,都是基本常識。但別看是常識,放在這個時代,就是最先進的工作方法,屬於降維打擊。
“伯溫先生,我聽說你在做地方官的時候,就奔走鄉間,瞭解民情,此事屬實嗎?”
劉伯溫苦笑,“我的確去走訪過民間,不過主要看的還是當地富戶,詢問一下是否有冤情,幫着百姓伸冤而已……淺薄,淺薄得很!”
張希孟淡然一笑,“伯溫先生,如果有朝一日,一統天下,你可願意去西南走走,去土司看看,跟當地百姓溝通,講解朝廷政策?”
“這個……我自是願意的!”
張希孟笑道:“伯溫先生,須知道一件事,我們走過的地方,踏過的山山水水,交談過的每一個百姓,只有親自去過了,這裡纔是我們的土地,這裡的百姓纔會真正支持我們。漢唐之後,我們漢家的天下,就越來越小,漢人的眼界也越來越窄……唐代的詩人,能在涼州,敦煌,玉門寫邊塞詩。到了南宋,就只能在大散關暢想梳頭已學京都樣了。”
“伯溫先生,你熟讀經史,自然是清楚,崖山一敗,中原氣象,已經大不如前。如果我們不能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再過幾百年,真不知道這天下會是誰人的天下?”
劉伯溫聽到這裡,已經情不自禁站了起來,他癡癡看着張希孟,竟然覺得有光芒從他身上涌出,大有立地成聖的氣象!
“自秦漢以來,中原奉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條路走到了趙宋,已經斷了,士人沒法匡扶社稷,挽救危亡,以至於中原淪陷,蒙古人佔據神州。到了如今,天下的百姓不堪忍受暴政,奮起反擊,兩淮之地,黃河兩岸,大江南北,無數黎庶,揭竿而起,豎起義旗。正是驅逐胡虜,再造中華之時。而這一次再造華夏,是否還要走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路?士大夫已經敗了一次,他們會不會敗得更慘?到了那時候,華夏子民,又將何去何從?”
劉伯溫渾身震顫,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脫口而出,“張相,這纔是你說均分田畝,救濟斯民尚在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之上,對嗎?”
張希孟含笑點頭,“伯溫先生果然敏銳,少數士人已經撐不起這個天下了,必須發動萬民,以億兆黎民的力量,守衛華夏,光大中華……自秦王掃六合,大漢爭匈奴,下嶺南,通西域,中原王朝,蒸蒸日上,漢家百姓,氣勢昂揚。我們往上走了一千年,直到安史之亂以後,國運衰微,一日不如一日,又走了幾百年的敗運!如果我們能抓着眼前的機會,一舉驅逐胡虜,挽回運勢,同時攜着萬民之力,把華夏中原,推向新的境界,這又是何等事業!”
“不要說了!”
劉伯溫渾身顫抖,他已經五體投地,無言以對,只剩下強烈的震撼,心緒由於海潮,奔涌難平!
什麼叫格局啊?
什麼叫高度?
這已經是站在世界屋脊上,放聲高歌了!
別管你說什麼鴻儒大家,飽學之士,在這番宏論的面前,都顯得渺小如螻蟻,不值一提。
當初張希孟跟大傢伙討論元朝之敗,提出了十六個字口號,再到祭祀宗澤,由宋濂作文。
劉伯溫覺得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更高了。
誰知道這纔沒有幾天,張希孟就整出了一個新活兒!
“張相,我,我要趕快記下來,讓景濂兄他們都瞧瞧!”劉伯溫急忙着找筆,整個人都着魔了似的。
張希孟笑着攔住他。
“伯溫先生,這不過是說說而已,距離實現,還有萬里之遙啊!”
劉伯溫搖頭,“不然!事在人爲,張相能說出來,已經足以立地成聖了,剩下就是前赴後繼,不斷落實了。”
張希孟點頭道:“確實!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這就是我剛剛所說,希望能在天下一統的時候,真正踏遍國土,解決土司問題,盡收西南百姓的心!”
劉伯溫半點遲疑都沒有,立刻道:“倘若彼時我還能活着,必然去西南走走,把這把骨頭留在西南之地,也是心甘情願,死而無憾!”
對於劉伯溫來說,他不怕辛苦,甚至不怕死……他是那種很早就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不願意背叛元廷,就是因爲過不了二臣賊子這一關。
隨後張希孟以更高的格局,打開了心結,劉伯溫就一心替朱家軍效力了。
而這一次,一副更長遠的圖景展示出來,劉伯溫也有了不惜一切,哪怕拼上老命的衝動了。
當然了,想要做成大事,除了有雄心之外,還要有智慧,有方法。
“招降這些苗兵,對他們進行培養,教育……只要他們能接受我們的主張,願意充當我們的前鋒。瞬間我們就有了幾萬義無反顧的猛士,解決湖廣、雲南等地土司的問題,就有了抓手。”
劉伯溫用力點頭,激動道:“這就是張相默許孫炎不惜重金,收買楊通貫的奧妙所在!”
張希孟輕嘆,“我的確是怕錯過這一支兵馬,這一次天賜良機。但是楊通貫這些人肯定不會接受我們的主張。把他們招降之後,我們還是要把功夫放在普通士兵身上,拿出水滴石穿,鐵杵磨成針的勁頭兒,就算是一塊石頭,也要給我捂熱了!”
劉伯溫撫掌大笑,“張相放心,此事就交給我和景濂兄,我們會想盡辦法,跟他們講解清楚的。學士院還有不少書生,學堂裡也有讀書人……就讓他們去做,誰不願意幹,我就不給誰結業!”
劉伯溫祭出了終極大招,張希孟忍不住哈哈大笑。
果然是妙!
就等着孫炎那邊的動靜吧!
不過張希孟和劉伯溫不知道,明明已經沒有懸念的事情,竟然橫生枝節。
一封由元廷送來的旨意,擺到了楊通貫的面前。
從時間上看,發出旨意的時候,甚至諸暨還沒有攻破。
元廷升楊通貫爲江浙行省右丞、驃騎將軍,大元以右爲尊,右丞已經高過了石抹宜孫。成了元廷在浙江行省的最高官員。
甚至在職權上,還要壓制張士誠一頭,別看張士誠有太尉銜,那也不管用。
而且元廷還以“克全忠義”爲由,賜楊通貫爲“楊完者”,大概的意思就是他是元廷在浙江的完人!
元廷的用心,此刻已經昭然若揭。
他們試圖保留在江南的最後希望,畢竟這是最富庶的半壁江山,哪怕必然會失去,元廷也要掙扎一下!
面對元廷的賞賜,楊通貫……額不,是楊完者!
他空前掙扎,到底是投降朱元璋,還是繼續給元廷效力?
“將軍,實不相瞞,我在朱家軍待過,我知道他們的習慣,別看他們現在不惜重金,但是等他們得手之後,必定會整頓苗兵,甚至是均分田畝,剷除所有將官。朱家軍自詡窮苦人的兵馬。其他人降了朱家軍,或許還可以做個富家翁,將軍只怕會人頭落地,連家業都保不住啊!”
羅貫中在關鍵時刻,給了楊完者致命一擊!
“這麼說,我只能和朱家軍拼了!”
楊完者斟酌再三,這纔對羅貫中道:“你立刻告訴張太尉,我出兵光復諸暨,讓他派兵攻取鎮江,我們聯手,給朱元璋鬥到底!”
“好!”
羅貫中長出一口氣,“我這就去寫信!”
“等等……再告訴張太尉一聲,他沒有糧食,讓他給我送五萬兩銀子過來……這點錢他不會拒絕吧?”
羅貫中怔了怔,咬牙發狠道:“我會盡力,務必讓張太尉送過來!”
羅貫中告辭了,楊完者思索了再三,反反覆覆,終於下定決心,把自己的叔叔楊正仁等人叫過來,部署作戰事宜。
而羅貫中的信也送到了張士誠的手裡,看過之後,張士誠長出一口氣,他立刻把弟弟張士德叫過來。
“你說說,打鎮江容易嗎?”
張士德的臉立刻黑了,“兄長,朱元璋派了耿再成守鎮江,此人老成持重,十分難對付……不過只要兄長有令,我身先士卒,一定給兄長拿下來!”
張士誠眼珠轉了轉,突然一笑,“兄弟好志氣,不過用不着這麼辛苦……你領兵南下,等楊完者派兵出城,就給我拿下杭州!”
“什麼?他,他不是咱們的盟友嗎?”張士德完全不理解兄長的思路。
張士誠冷冷笑道:“他算什麼盟友?本來我想招降他,讓他給咱們衝鋒陷陣。結果他心氣高了,不願意給我這張臉。竟然還要了元廷的賞賜,成了浙江行省的右丞,爬到了我的腦袋上。元廷也是有意思,還賜名完者!那好,我現在就讓他完了!”
張士德愕然片刻,立即伸出大拇指,“兄長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