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庶寧區區九年的人生裡,他見過的大場面很多,知道的大人物更多,可他唯獨不知道,人心可以險惡到什麼地步!
這不是單純的善惡好壞,是非對立,而是明明身爲你的親戚,打着爲你好的名義,卻要強迫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或者乾脆說,拿你的終身幸福,換自己的好處。
有這樣的親戚嗎?
或許很多吧,但是張庶寧卻沒有真正經歷過……他的老爹根本不認原來的張家人,父親這邊被屏蔽掉了。
江楠也是個鐵面無私的,舅舅江柯,他只恨自己不如妹妹,生怕被人嘲笑,連張家的門都不願意進。
至於姥姥姥爺,他們早就把家裡的生意安排出去了,一心照顧外孫。
別說骨肉至親,就算是朱英那種,硬是塞個朱春過來,就已經把張庶寧氣得怒火中燒了,哪裡還敢玩得更過分?
畢竟有張希孟在,難道連九族都不要了?
只不過說來諷刺,整個大明朝,越是頂尖兒的人物,就越知道張希孟的恐怖,相反,到了民間,有人知道張希孟是個好官,有人知道他有很大的權柄。
但是張希孟三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卻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楚。
就比如夏知鳳這位二姨,自從夏知鳳的娘死後,她不大搭理夏知鳳父女了,主要是夏老爹很軸,不太會經營,也沒什麼錢,指望不上。
雙方只是在年節,偶有往來,但也基本上不歡而散。
可就在不久前,夏知鳳以超高的成績,考入濟民學堂,引起了二姨的注意。
主要是二姨家的兒子,已經在蒙學混了七年,還沒有順利畢業,比正常學制多了兩年,而夏知鳳竟然提前了一年半結束。
而且還考入了最好的濟民學堂小學,這還不打緊兒,夏知鳳在入學沒有多久,又躍升了一個年級,跟張庶寧同班了。
一個女孩,連續越級,聰明異常,深受很多人喜歡。
張希孟沒來之前,夏知鳳已經小有名氣了。
二姨聽說了之後,就把兒子帶過來,想要求夏知鳳幫忙輔導,最起碼先從蒙學畢業,別那麼大個子,還跟一羣小孩子混。
結果那一次夏知鳳不在家,去張庶寧那裡抄書,是夏老爹見得他們娘倆。
夏老爹看了看,一肚子不高興。
“鳳丫頭很忙,每天都要去抄書,我這個當爹的都看着心疼。要是他不會,我出錢,請個能教他的,別來煩我們家鳳丫頭。你這個兒子,七歲進的蒙學,比別人都晚,現在已經十四五了吧?鳳丫頭還小,在一起不好。”
夏老爹直接回絕了,那麼一個龐然大物,讓鳳丫頭給他補課,想什麼呢!
二姨娘倆被趕走了,夏老爹覺得自己佔理。
可是二姨卻委屈壞了……一點親戚情義不講,會讀書怎麼滴?跟抓了賊王似的?還真成了枝頭的鳳凰?
二姨是個媒婆,她這一張臭嘴,四處去說,暗戳戳敗壞夏知鳳的名聲。
只是夏家父女並沒有過多在意……偏巧這時候,夏老爹代表華夏書坊去了應天,幫忙跑生意,隨後張希孟又來。
在學堂講學,收夏知鳳爲徒。
成爲張相門徒,學堂上下,無不羨慕,誰都知道,夏知鳳現在和真正的鳳凰,也差不多了。
張相弟子,幾乎是能和大明公主比肩的,十足的枝頭鳳凰。
但是還是那句話,劉三吾這些人明白其中的份量,夏知鳳的二姨卻是不知道。
她只知道夏知鳳這丫頭還真巴結上了大人物,可以瞧不起別人了。
看到夏家過得好起來,簡直比她掉進十八層地獄還讓她難受。
結果二姨就四處去說,夏知鳳娘死得早,她這個二姨忙前忙後,幫了那麼多忙,跟她親媽也差不多了,結果丫頭交了好運,竟然忘了她這個二姨,真是讓人寒心。
話傳來傳去,就變了味。
成了韓二姨和夏知鳳情同母女,什麼事情都能做主……
一天傍晚,有人捧着一個盒子,到了韓二姨的家,直接拿出了一萬貫!
夠嗎?
不夠再加!
只要能促成親事,要多少有多少!
韓二姨也傻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立刻心怦怦亂跳。
就算夏知鳳飛上了枝頭兒,也未必會給她這麼多錢!
韓二姨想了再三,憑着她多年媒婆的經驗,還真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那就是生米煮成熟飯。
反正夏老爹不在家,她是夏知鳳的二姨,孃家這邊的親戚也不多,她能說了算。
以親戚的身份,給夏知鳳保媒,趁着夏老爹不在家,收了定親的禮物,這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對方也不傻,夏老爹不在家,這事能行嗎?
“這就是你們糊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媽不在了,我既是二姨,又是媒人。我就能當半個家。只要你們給的彩禮夠多,心意夠誠,只要把禮物送過去,那邊收下,然後就大肆宣揚,弄得人盡皆知。就算我那妹夫回來,他能怎麼辦?”
“逼着退彩禮?那是爲了什麼?莫不是嫌貧愛富,想要另攀高枝?還是覺得彩禮不夠,想要更多?不管他怎麼講,都會敗壞女兒名聲,他要是聰明,就只能認下!”
對面之人皺着眉頭,“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可這裡面牽着張相公,夏知鳳是張相公的弟子,萬一惹惱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二姨笑得很開心,“你這話就說到點子上了,張相公什麼是高,可越是高,就越是沒法摻和這種小事情,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個理兒你們不明白?我不妨把話說明白了,我聽說了,張相爲官清廉,當了他的徒弟,那個丫頭也未必給我多少好處。現在趁着剛剛拜師,張相公不好過問太多,我就把事情辦妥了,他一個堂堂宰相,還能跟我這個民婦過不去?”
“不過我可要說清楚了……親事成了,一時還沒法成親,你們可要對那丫頭好點,別讓她翻臉,這事才能最終定下來!”
來人一陣沉吟,“要怎麼辦?”
二姨笑道:“這也不難,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有多少見識?你們就給她送禮物,捨得花錢,讓她離不了你們,也就是了。不過……你們不會捨不得花錢吧?”
來人連忙搖頭,“這可是張相的門人,花多少錢,我們都願意!韓二姨,你這主意不錯,我這裡還有五千貫,你好好收着!”
韓二姨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
“這麼說,咱們什麼時候下聘禮?”
來人想了想,沉吟道:“夏家和張相現在的住處,差了不足百步,周圍有不少保護張相的人,你們大張旗鼓過去,不會驚動那邊吧?”
韓二姨思索再三,她常年走街串巷,也路過那邊幾趟,她還真想出了一個辦法。
“我就找周圍的青壯當挑夫,他們都聽我的,又不是外人。我們也不帶什麼兵器,只說是下聘禮,成全好事,隨手再送些糖塊啥的。你說保護張相的那些人,還能不許我們定親結婚啊?”
來人想了想之後,連連點頭。
還真別說,這幫媒婆,大本事沒有,但是歪點子不少,按照她這麼辦,還真有成功的把握。
不管怎麼講,只要能跟張相的女弟子結親,攀上張相的高枝兒,多少代價都是值得的。
想想我們少爺,也算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定親之後,軟語溫存,不斷送禮,不愁這事成不了。
而且張相看到了我們的誠心,沒準也會同意,要是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准許,那就最好不過了。
事情果然按照韓二姨的預想來了。
她讓附近的青壯,挑着彩禮,吹吹打打,往夏家趕來,當真沒有遇到什麼阻攔,順利到了夏家。
只是夏知鳳的態度,讓她措手不及。
這丫頭才幾歲啊?
怎麼就敢不聽話?
韓二姨想用連哄帶騙的方式,逼夏知鳳就範。
結果又突然冒出一個小崽子,也讓韓二姨有些惱怒。
她索性拿出了往日裡當媒婆,走街串巷,混淆視聽,撒潑打滾,無中生有的手段來。
這些辦法,對付九成的老實人,已經足夠了。
可誰知道張庶寧先是拿出了一塊腰牌,接着又說自己是張相的兒子。
那些挑夫可是嚇壞了,他們收了韓二姨五倍的工錢,因此格外賣力氣。
但如果這是張希孟的兒子,他們可沒有這個膽子……尤其是裡面還有兩個老兵,頓時嚇得手足無措,血都涼了。
韓二姨還不服氣,“你是張相的兒子,我還是王母娘娘,別信他的,給我抓起來,送去衙門,請官老爺給我們做主!”
但是這一次她的鼓譟不管用了,因爲從外面衝過來一羣人,手裡拿着棍棒,直接就把送彩禮的人給包圍起來。
爲首的一個人,氣喘吁吁,對張庶寧道:“東家,怎麼樣,沒事吧?”
原來張庶寧路過夏家門前,發現有人送彩禮,他感覺到了不對勁兒……但是由於他時常往來,那些暗中的護衛,也只是監視外來的人,對內部的百姓排查之後,確認家世清白,就沒有太多限制。
畢竟張相到這裡,不想弄得雞飛狗跳,萬民不安。
護衛不在身邊,張庶寧就注意到了一個看熱鬧的中年人……他在華夏書坊打工,是個老兵出身。
張庶寧就急忙跟他說,狀況不對,你去找幾個人過來。
老兵起初也沒什麼感覺……二姨是遠近聞名的媒婆,挑夫他都認識,送來的彩禮也都是真金白銀。
他還以爲老夏家的丫頭嫁了個好人家,想要喝喜酒呢!
可是張庶寧這麼一提醒,他也感覺到了不對。
這才連忙離開,去招呼其他的鄰居……前面朱英告訴張庶寧,多從濟民學堂的家長中,招募工人。
這招管用了,老兵轉了一圈,就喊來了幾十個人,隨後又陸續來了一大幫,他們能不幫自家老闆嗎?
因此瞬間強弱逆轉,張庶寧反而包圍了韓二姨。
看到這一幕,張庶寧暗暗鬆了口氣,可他依舊很自責,都怪自己把人想得太好了,纔會出現疏忽!
要是身邊安排幾個人,或者給夏家派幾個護衛,就不會這樣了。
韓二姨看到了這裡,她稍微驚訝之後,竟然笑道:“都是鄉親鄰里,誰不知道誰啊?我來給自己的外甥女提親,大喜的事情,你們摻和什麼?想喝喜酒啊?再等幾年吧!都散了吧!散了吧!”
她想大事化小,趕快脫身,可張庶寧已經恢復了冷靜,他哼道:“我聽你說了,讓你來說媒的,是一個大官的侄子,有這回事吧?”
韓二姨下意識一愣,“怎麼着?當官的還不能娶親了?”
張庶寧冷笑道:“我懷疑你是受了人的好處,跑着來逼迫親事!我還懷疑你,脅迫女孩,買賣婚事,你居心不良!”
韓二姨更加吃驚,這小子真敏銳啊!
“你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惡毒?我是她的二姨,怎麼能害她?你不要污人清白!”
“清白!那要查過才知道!”張庶寧將自己的腰牌舉起,“瞧見沒有,這是勳衛千戶官的腰牌!”
張庶寧一轉身,對那個老兵道:“你現在就帶着人,去這個婦人的家,你知道嗎?”
老兵怔了一下,還是點頭道:“知道,我都清楚!”
“你現在過去,就去她的家裡,立刻查封起來,看看有什麼證據沒有,趕快告訴我!”
老兵略微沉吟,還是點頭,立刻招呼幾個兄弟,跟着他走,又叫其他人,都在這裡,聽從東家號令。
老兵這一走,韓二姨可嚇壞了,她收了那麼多錢,還有一封書信,萬一都落到了這個小崽子的手裡,她就麻煩了。
“你,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發號施令,我,我可告訴你,我是替唐家過來提親的!”
張庶寧連哼都沒哼,他懶得多看這個潑婦,把頭扭到一旁,很湊巧,他的目光和夏知鳳撞到了一起。
一瞬間,張庶寧的臉就紅了。
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倉促之間,竟然把最大的秘密,輕易說出口了,此時再面對小夥伴,多少有點尷尬。
夏知鳳皺着眉頭,仔細打量他,突然道:“你,你長得的確和先生差不多!你真是先生的兒子?”
張庶寧怔了怔,無奈點頭,“確實,我,我沒想騙你的!”
夏知鳳愣了好半晌,突然道:“我,我還擔心先生不願意收下你呢!”
張庶寧無奈道:“他確實不願意收下我,畢竟我還是太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