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宛平縣知縣方應物每日裡很正常的處理民務、審問案件、應付差事。
是的,這看起來是很正常的知縣生活,沒有半點尋常之處。但是放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就很不正常了。
然後到第四天,終於有一封奏疏從宛平縣縣衙送到了通政司,頓時無數通政司官員和在這裡抄邸報奏疏的各衙門書吏搶着先睹爲快。
只見得奏疏上寫道:“前日有內廷敕書,遷城南報國寺往鐘鼓樓原陳家店鋪地方,改名爲慈仁寺。如今地方勘察已畢,奈何縣庫無有多餘銀兩修建,奏請聖意裁斷。”
所有看完奏疏的人在心裡只冒出一個字,靠!滿朝上下都在等着看方應物出手,他卻竟然放了大家鴿子?
或者很粗俗的說,朝廷諸公把褲子都脫了,他就給大家看這個?這不就是一封請皇帝撥發內庫銀子的奏疏麼!
此時寄居在方家的同鄉老友項成賢忍不住了,他仗着和方應物熟,親自跑到縣衙去找方應物,只是今天湊巧方知縣不在縣衙,去了鐘鼓樓那裡。
所幸距離不遠,項大公子又跑了一趟,在一片殘垣斷壁之間看到了負手而立的方知縣,邊上還有幾個工匠指指點點。
項成賢一邊扇風一邊湊過去,對方應物問道:“方賢弟!數日不見,風采依舊!聽說前日縣衙出了事故,你就打算這樣若無其事?”
方應物笑道:“此事與你何干?你問這些作甚?”項成賢理直氣壯的說:“爲兄這是爲你擔憂!”
方應物乜斜着眼一語道破天機:“依我看來。你是想從我口中套話,然後去當成獨家談資顯擺賣弄罷?”
項大公子臉不紅心不跳的否認道:“吾輩豈是這樣口風不緊的人!”
方應物擡頭遠眺前方藍天白雲。悠然嘆道:“生活中不只有勾心鬥角,還有其他很多美好的事情,又何必時時刻刻的繩營狗苟?難道我受了點委屈,就一定要找朝廷告狀麼?”
項成賢鄙視道:“裝,接着裝。”方應物反鄙視回去:“我都不急,你着什麼急?真是那啥不急那啥急。”
項成賢納悶道:“這回你被別人毫無來由的欺負上門,難道你真想忍氣吞聲、息事寧人?我看這絕對不是你的做派,還是說你想等你那老丈人兩三年後回了京。再君子報仇秋後算賬?”
其實在外人眼裡,這次確實有點莫名其妙,都察院和東廠簡直就是吃錯藥了一樣。
方應物高深莫測的說:“眼光要放高一點,視野要放大一點,不要只盯着眼前這一小點地方看。”
項大公子表示不明覺厲。方應物便又問道:“若我真如你們這些看熱鬧的所願,藉着這次機會上奏疏猛烈彈劾他們,那麼之後會怎樣?”
項成賢不假思索的答道:“必然招致強烈抵抗。畢竟那右都御使和東廠提督都不是軟柿子。”
方應物又問:“我與他們孰強孰弱?我有拳打戴縉、腳踢尚銘的本事麼?我能一棒子將這兩位打得不能翻身麼?”
“有點困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似乎還是差了點。”項大公子繼續答道。
方應物最後問道:“那麼我這個小小知縣,還能有其他的手段麼?”
項成賢遲疑的說:“應當沒有了罷?你這知縣與他們比起來分量太輕了,可用的手段少之又少。”
方應物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所以說。我手裡只有這麼一個重量級的籌碼,當然不能輕率地拋出去,浪費在非決定性的地方。一定要用在關鍵時候,起到致命一擊的作用!
還有,如果在缺乏足夠實力、沒有足夠後手的情況下。先出招就等於是將主動權交給別人了,下面就只能被動的窮於應付。因而要沉住氣。現在是他們着急的要解決問題,我又何必着急?
謀定而後動方爲上策!說不定他們爲了息事寧人,會提出令我心動的優厚條件,我就此罷手也不是沒可能。”
項成賢質疑道:“你不動,他們也不動,事情說不定就漸漸平息了!你還怎麼打出籌碼?”
方應物對此胸有成竹,“我方纔說過,要將眼光要放高一點,視野要放大一點!着急的不只是戴縉尚銘之流,更還有別人着急,總會有人動的!
比如,戴縉此人靠吹捧汪直上位,如今名聲極壞,幾乎不能服衆,都察院裡以清流自詡的諸君子能服氣他麼?這次出了這樣大一個醜聞,很可能會叫戴縉直接下臺,諸君子能不動心麼?”
項成賢恍然大悟,“你不是謀定而後動,你這是待價而沽!你手裡攥着籌碼,各方都有求到你之處!”
“事情有無限種可能性,就連戴縉和尚銘之間的立場不見得都是一致的,我只需靜觀其變......”方應物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忽然話頭一轉問道:“你還在那個什麼什麼寺觀政,沒有正式選官罷?”
項成賢非常不滿的答道:“是太僕寺!你不要自恃清流就瞧不起別的衙門......”
方應物無視項大公子的情緒,彷彿自言自語道:“你說,我送你去當御史如何?”
項大公子愣了愣,口不擇言的叫道:“大哥!哥哥我管你叫大哥!”
雖然只是七品,但御史在所有官職中,是非常特殊的,與給事中並稱言官,清貴程度只次於詞林官,是位卑權重的典範!
一般情況下,只有表現好、口碑高的七品官比如大縣知縣、部主事之類才能轉任御史,品級不變但同樣被視爲升遷!從進士直接選爲御史的不敢說絕無僅有,但也是鳳毛麟角!
若進士選官直接當上御史,那就相當於少奮鬥十年,關鍵是很有面子、非常榮耀,說出去都是吹噓一輩子的資本,難怪對功名官運比較淡定的項大公子也失態了。
看着臉紅脖子粗的項大公子,方應物忽然“哈哈”一笑,“我只是與你說笑,你也當真麼?”
項成賢咬牙切齒道:“這個玩笑不好笑!我只當你是認真說的,若無下文,我就住在你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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