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天晚上竟是如此的悶熱。窗大開着,門也大開着,依然沒有一絲風,屋外院子裡的草蟲便叫得格外響亮。

靠窗桌前一盞小油燈,海瑞穿着一件粗布短衣,在好高一摞案卷前一邊看,一邊批着字。只左手的蒲扇偶爾在腿上拍打一下,顯然是蚊蟲太多。

已經這般熱了,海夫人還坐在一隻小炭火爐前,望着正在吐着熱氣的藥罐。汗雖在不停地流着,臉卻映出一片紅暈,眼睛也不時泛着光亮,透露出少婦的猶存風韻,遲暮春光。

藥熬好了,旁邊擺着兩隻空碗,海夫人拿起了空碗邊的一塊溼布去捏端藥罐,卻禁不住先向坐在窗前的海瑞望去。

海瑞竟是那般全神貫注在批閱着案卷。

海夫人還是包好了藥罐的把手,提起了藥罐將藥湯倒向一隻空碗,又倒向另一隻空碗。

藥倒好了,海夫人反而又怔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她顯然下了決心,先是將那隻火爐包着端出了門外,折回來端起了一碗藥走向海瑞。

藥碗輕輕地放在桌上,海夫人望向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在案卷上。海夫人的目光黯淡了,接着還是折回去又端起了另一碗藥走到桌邊也放在桌上,然後在海瑞對面的桌前靜靜地坐了下來。

海瑞還是在閱着案卷,海夫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院子裡的草蟲鳴叫得更加響亮了。

海夫人終於又把目光望向了丈夫,輕聲說話了:“藥要涼了。”

“哦。”海瑞應着,放下了筆,端起了靠近自己這邊的那碗藥一口喝了,卻始終未看妻子一眼,又拿起了筆,望向案卷。

海夫人的眼好淒涼,猶豫了好久,也才端起自己的那碗藥喝了。然後拿着兩隻空碗走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望向門外,看着黑洞洞的屋外,目光終於停在那裡,是愧疚,還是憐愛,顯出的終是迷惘。

桌上的燈火突然爆出了一個燈花,海瑞還是望着門外。突然他又立刻把目光移望向了案卷。原來是海夫人端着一盆水又進來了。

把水擺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輕聲說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該歇着了。”

“嗯。”海瑞只是應着,目光不離案卷。

海夫人望着他,看見他的臉上正在流汗。猶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從盆中絞出臉帕,靠近他的身邊,把臉帕向他的額上擦去。

海瑞閉上了眼,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輕柔地從額上到臉部替丈夫慢慢揩着。

揩完了頸部,海夫人在丈夫耳邊輕聲說道:“歇吧,好嗎?”

海瑞終於睜開了眼,慢慢站了起來,也終於把目光望向了妻子的目光。

兩個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燈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終於伸出了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澀和緊張:“門還沒關呢。”

“我去關。”海瑞大步向門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牀邊,拔下了頭上那顆銅簪。

海瑞拉過了左邊的那扇門,又拉過了右邊那扇門,兩扇門慢慢關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裡,目光也停在那裡,他聽到了背後妻子悅耳的吟唱聲。

海夫人長髮披肩,一邊在慢慢脫着衣裳,一邊在輕輕唱着:“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和着妻子的歌聲,海瑞渾厚的吟唱聲也輕輕響起了:“陟彼南山,言採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海瑞轉過了身,揹着他的妻子已經脫掉了內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膩膚在微弱的燈光下使他心中驀地涌出了一片愛憐,妻子本是詩書世家的閨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幾乎褪盡了她的天生麗質。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長髮,把她抱了起來。

妻子臉頰紅暈,卻閉着眼睛。

海瑞:“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睜開了眼,竟是那般明亮:“這個時候不要說這樣的話,好嗎?”

海瑞點了下頭,抱着妻子輕輕地放到了牀上。開始脫自己的內衫,露出了他依然強健的體魄。

“吹燈。”妻子在牀上輕輕說道。

海瑞轉身走到桌前,剛要吹燈,突然怔住了。

海夫人也猛地一顫,在牀上坐了起來。

他們都聽到了從正廳那邊傳來的微弱但清晰的哼唱聲。

是海母的哼唱聲:“太陽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

海瑞立刻從椅子上拿起了內衫又穿上,向門口走去。

“汝賢!”妻子在他背後的叫聲竟那般悽婉。海瑞在門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聲依然微弱而清晰地傳來,隱隱約約也透着淒涼:“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

海瑞終於打開了門,向門外走去。

正廳的大門竟然大開着,海瑞脫了鞋,輕步走了進去。

母親臥房的門也是開着,裡面透出光來。海母的哼唱聲就在耳邊:“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臥房門口:“母親。”

哼唱聲停了,但海母並沒有應答。海瑞只好靜靜地站在臥房門外,又喚了一聲:“母親。”

海母卻又哼唱起來:“阿母要歇了,太陽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猶疑,走了進去,馬上便愣在那裡。

海母抱着已經睡熟的孫女坐在牀上,兩眼望着窗外,眼中竟有淚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個頭,擡起頭說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傷心了。”說完站起來,便從海母手裡去抱女兒。

海母抱緊了孫女,卻依然不看海瑞:“做什麼?”

海瑞:“母親年邁了,不能無人侍候。兒子還是在這裡陪母親吧。”

海母這才慢慢望向兒子:“李太醫說得好,或許這些年是我這個做母親做婆婆的過分了……”

海瑞:“李太醫怎能這樣說?母親,天底下唯有一個孝字沒有對錯。”

海母:“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呀……”

海瑞:“兒子正在壯年,兒媳也才三十出頭。可母親快七十了。是兒子侍母之日短,嗣後之日長。”

海母臉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醫開的藥吃了嗎?”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親,還沒有吃。”

海母:“怎麼不吃?”

海瑞:“也不爭在這一日兩日。母親,今晚還是讓兒子陪着母親吧。”說着從海母手裡抱過了女兒,轉身走出門去。

海母望着兒子的背影,在那裡出神。

抱着女兒剛踏進房門,海瑞便停住了腳步,原來海夫人已經站在門前,而且頭上的髮簪也又已簪好,身上也穿上並繫好了外衣。兩眼深深地望着進來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過了她,望向抱在手裡的女兒。

海夫人伸出雙手慢慢從海瑞手裡把女兒抱了過去,轉身走向牀頭。

海瑞怔在那裡,望着妻子的背影。

海夫人輕輕將女兒放在枕上,並不回頭:“你出去吧。我們也要歇着了。”

海瑞又在那裡站了片刻,海夫人依然沒有回頭,只是拿起了蒲扇在帳子裡替女兒輕輕扇着,趕着蚊蟲。

海瑞閉了一下眼,接着轉過身走出門去。

大約走了不到三五步,海瑞猛聽得背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了!

苧麻蚊帳已經放下,在外面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海母這時已側身面對牀內躺下了。

海瑞輕輕在牀邊的凳子上坐下了。

每晚這時的功課便是給母親背誦一段聖人的話。海瑞輕聲說道:“母親,今晚兒子給母親背一段《孝經•廣揚名章第十四》吧。”說着便背誦起來:“子曰: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

“今天我不聽這一段。”海母在帳內打斷了海瑞。

海瑞立刻停了:“母親想聽哪一段,兒子背讀就是。”

海母在蚊帳內:“背下面一章。就是《諫諍章第十五》說臣子敢跟皇帝爭,兒子敢跟父親爭那一章。”

海瑞怔了一下,少頃才答道:“母親,還是另背一章吧?”

“就這一章。”海母又打斷了他,“前面的就不用背了,背兒子跟父親爭的那一段。”

海瑞猶豫了片刻,只好輕聲背道:“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

海母還是側躺在那裡,說道:“給阿母說說,這一段是什麼意思。”

海瑞有些猶豫,海母催道:“說。”

海瑞:“是。孔子的意思是說,父親如果有了敢於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可以沉默,應該向父親婉言勸告……”

“不對。”海母在蚊帳中又打斷了海瑞的話,“孔子明明說的是‘爭’,爭怎麼是婉言勸告?”

海瑞:“母親說的是,聖人在這裡說的‘爭’,也可解爲直言抗爭。可兒子覺得還是解爲婉言勸告好些。”

海母在牀上坐起了:“那下面一句‘臣不可以不爭於君’也是婉言勸告嗎?”

海瑞仍然溫言地回答道:“回母親,這裡還是有所不同。”

海母:“有什麼不同?”

海瑞:“有大不同。父親不過一家之長,偶有不義之舉,婉言勸告,縱然不聽,不過一家之不幸。君主掌一國民生,若有不義之舉,則民不聊生,甚至生靈塗炭。故爲臣者必須直言抗爭!”

海母:“你的意思是說阿母縱然有不義之舉,不過你和你媳婦不幸。是這個意思吧?”

海瑞大驚,跪了下來:“阿母,義與不義指的是男人,母主中匱,不會做出不義的事情,聖人的話沒有針對母子的意思。”

海母沉默了,好久才說了一句:“你父親要是還在就好了……又快七月十五了,該祭供祖宗和你父親了。睡吧。”

海瑞:“兒子記得。母親請先安歇。”

蚊帳內海母不說話了,海瑞這才又站了起來,坐在牀邊,目光不禁望向了窗外。院子裡只有草蟲在那裡響亮地鳴叫着。他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悄悄吹熄了母親牀頭小几上的油燈,輕輕走到對面的小竹牀上躺了下來。

月亮升起來了,從窗口斜照了進來。海瑞眼睛睜着,似在傾聽着母親的動靜,也似在傾聽窗外自己房間那邊的動靜。只有這個時候,這個至陽至剛的男人眼中才顯出了平時不見的憂鬱。一陣疲乏終於襲了上來,他合上了眼睛,慢慢起了鼾聲。

院子裡草蟲的鳴叫聲和着海瑞的鼾聲,在沉沉的夜裡響着。

躺在蚊帳裡的海母眼睛依然睜着,她立刻從響亮的蟲鳴聲和兒子的鼾聲中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是蚊子的“嗡嗡”聲。她輕輕爬了起來,撩開了帳門赤着腳下了牀,在牀底下拿出了草紙捲成的一根偌長的蚊煙,又從小几上摸到火石,擦燃了火絨,點燃了蚊煙,輕輕放到兒子小竹牀的底下。

沒有一絲風,夜是如此的悶熱。月光冷冷地照着兒子消瘦的面頰,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海母在海瑞原來坐的那條凳上坐了下來,拿起蒲扇,靜靜地望着兒子,輕輕地扇着。幾乎整夜,海母一直這樣坐着。沒有了蚊蟲,便把蒲扇擱在腿上打盹,蚊蟲聲起,眼睛雖不睜開,手中的扇便立刻向兒子扇去。

世人常以爲至陽至剛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寧折不彎。殊不知至陽至剛之人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蕩,不受纏繞。譬若斯人處危地困境,該吃飯還吃飯,該睡覺便睡覺。若“枕戈待旦”者,並非拿着槍睜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着一杆槍也安然睡了。海瑞幾十年侍母之寢也是這樣。母親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親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裡知道,多少個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後,母親總是這樣坐在自己身邊,關照着他,等到天要亮時,再睡到牀上去。所謂侍母,其實是“母侍”。

天又快要亮了。海母也到了要從盹睡中上牀了。突然,她聽到了敲院門的聲音!

海母的雙眼立刻睜開了,望向兒子,由於敲門聲輕,兒子尚在沉睡,便輕輕站起,撩開帳門飛快地爬上了牀。

可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急響起來。海瑞猛地睜開了眼睛,耳聽着急促的敲門聲,翻身坐起,向母親的牀上望去,隱約望見母親側身面對裡邊躺着。

海瑞站起來了,走到牀邊輕聲喚道:“母親,母親。”

“什麼事?”海母在牀上答着。

敲院門聲還在一陣陣傳來。

海瑞:“驚擾母親了。許是有要緊的公事。你老接着睡,兒子去看看。”

海母:“去吧。”

海瑞穿好了鞋,疾步走到了院門邊:“什麼事?”

院門外立刻傳來值夜書吏驚惶的聲音:“稟縣尊,有上諭。”

海瑞:“哪一級的上諭?”

那書吏的聲音有些發抖:“聖旨!是聖旨到了!”

海瑞聽了也陡地一驚,立刻打開了門,那個滿臉緊張的書吏連忙屈下一條腿跪了下去,海瑞緊緊地望着他。

有明一代,朝廷傳給各省的文書往往都是內閣的廷寄,而不是聖旨。現在居然有聖旨下到了一個小小的淳安縣,難怪那書吏驚恐,海瑞也有些不信:“是聖旨?沒看錯!”

那書吏:“回縣尊,欽差都在大堂等了。確是聖旨!”

海瑞:“你先去陪着欽差,我換好衣服就來!”

那書吏應着連忙起身奔了出去。

海瑞也急忙轉身,準備往自己臥室去穿公服,卻看見妻子捧着他的官服,已經站在自己的身後。

海瑞立刻明白,妻子顯然一夜未睡,這才能聽見敲門便知有緊要公事,適時將自己的官服送來了。

海瑞眼中立刻閃過一絲感激,雙手捧過官服上的烏紗戴到頭上,妻子接着將官服抖開提了起來,海瑞伸手穿上。妻子又給他繫上了腰帶。

妻子彎下了腰又替他穿官靴。海瑞一隻手扶着妻子彎下的背,穿上了一隻官靴,又扶着她的背穿好了另一隻官靴。

妻子伸直了腰,又給他遞過來一個荷葉包的飯糰,眼睛卻始終沒看他。

海瑞接過飯糰,深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的目光依然望着地面。海瑞無遑多想,轉身向院外大步走了出去。

天已矇矇亮了。海夫人這才擡起目光望向丈夫遠去的背影,慢慢轉過身向自己房間走去。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了婆母正站在廳屋門口,連忙停住:“婆母。”接着疾步走了過去。

海母拄着竹杖正站在廳屋門口,望着走來的兒媳。海夫人走到海母面前低頭站住了:“天還早,婆母再歇一會兒吧。”

海母的神態少有的溫和:“我不歇了。你丈夫這是有大事要來了,快去給他準備些乾糧和換洗衣服吧。”

海夫人:“是。”才急忙向自己臥房那邊走去。

海母怔怔地望着洞開的院門。

杭州浙直總督衙門後堂,趙貞吉趕來見到了剛從北京回到杭州的胡宗憲。

“我說你們浙江這個泥坑到底要把多少人陷進去?”趙貞吉站了起來,一臉的不快,“這個時候把我也要扯進來!汝貞,什麼人不好推舉,你要向皇上推舉我?”說着緊緊地盯住胡宗憲。

胡宗憲顯得比上次見面時更消瘦也更黝黑了,這時坐在中間的椅子前慢慢望向趙貞吉:“你說是我推舉的就算是我推舉的吧。”

趙貞吉:“你是浙直總督,浙江配巡撫,皇上不問你問誰?”

“我說了,就算是我推舉的!”胡宗憲不與他分辯,神態嚴峻起來,“既然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趙貞吉:“這應該問你。你把我從應天挪到這裡,你要我怎麼辦?”

胡宗憲長嘆了一聲:“真要我說怎麼辦就能怎麼辦,鄭泌昌何茂才他們也不會落到這一步了。孟靜,調你到浙江,不僅我,內閣事先都沒有人知道。這是聖上乾綱獨斷。天心從來難測,這一點你到今天還不明白?”

趙貞吉緊望着他,這纔有些相信了,立刻沉默在那裡。

胡宗憲:“凡事都當作兩面想。浙江現在是個爛攤子,搞得不好你也會陷進去。如果搞好了呢?你趙孟靜就可能入閣拜相!聖上這是在爲下一屆的內閣物色人選哪。”

趙貞吉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收斂了:“我不作如是觀!功過從來結伴而行,我不求有功,沒有過便是福。”

“無過便是功。”胡宗憲緊接着他的話,“孟靜,趕緊按聖諭把沈一石的家產算清楚,徹查浙江官場貪墨的賄款,悉數抄沒交歸國庫,這便是功。”

“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交歸國庫?”趙貞吉疑望向胡宗憲,“沈一石的家產都要轉賣給別人了,你不知道?”

“有這回事?”胡宗憲倏地站起,“上諭不是明明寫着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交歸國庫嗎?怎麼又會有轉賣給別人的事!”

趙貞吉審視着:“這件事部堂真的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胡宗憲:“扯淡!我七天前離的京師,昨晚才趕回來,從哪裡去知道?”

趙貞吉的臉色也嚴峻了:“這樣看來我還真是錯怪你了……”

胡宗憲立刻聽出了他話中有話:“說清楚我聽。”

趙貞吉:“把沈一石家產轉賣的事,這裡面牽涉到你。”

胡宗憲:“牽涉到我?”

趙貞吉:“你知道接手沈一石家產的那幾個商人是哪裡的嗎?都是貴鄉徽州的,有幾個還是績溪人,和你還有親誼。”

胡宗憲立刻變了臉色,倏地站起了:“混賬!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趙貞吉:“看來是鄭泌昌何茂才那兩個東西知道事情弄大了,做夢還想挽回。於是便想出了這個收買沈一石家財的主意,以爲只要能趕快弄些銀子供給你打仗,同時把宮裡要賣給西洋商人的五十萬匹絲綢今年湊齊了,向皇上交了差,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也是狗急跳牆而已。關口是織造局那邊正好利用這個火媒子把火燒到你頭上了。”

胡宗憲揹着手望着窗外。良久纔開口道:“你是接印巡撫,鄭泌昌籤的約應當立刻廢止。我的那幾個什麼同鄉叫他們立刻回去!”

趙貞吉:“鄭泌昌籤的約當然要廢止。可要是貴鄉誼跟織造局衙門簽了約呢?”

胡宗憲又是一怔,慢慢轉過身來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楊公公一早就把幾個貴鄉誼都叫到織造局去了。

胡宗憲愕然了少頃,神色又變得十分沉鬱:“我的處境你知道,能爲朝廷幹一天算一天了。孟靜,這個時候皇上派你到浙江來,要你幹什麼,怎麼幹,你心裡明白。皇上是意在填補國庫虧空。他們以往打着皇上的名號斂財,現在依舊打着皇上的名號將應該交歸國庫的財產轉歸織造局。家國不分,是我大明致命之弊!孟靜,你是理學中人,受命於危難之際。這件事你要給皇上上疏。”

趙貞吉又沉吟在那裡,少頃:“汝貞,問一句話你不要介意。”

胡宗憲:“你問吧。”

趙貞吉:“你是浙直總督,這些事你都知道,你爲什麼不上疏?你今年就兩次見到皇上,爲什麼不當面向皇上陳奏?”

這兩句話還真把胡宗憲問住了,他沉默了,趙貞吉卻緊緊地盯住他。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胡宗憲終於擡起頭也盯着趙貞吉:“趙孟靜,你這樣問我,是懷疑我拿你當槍使,還是擔心上了疏會替我頂了罪?”

趙貞吉有些尷尬了,移開了目光,手一揮:“你這樣說,那就當我沒問。”

胡宗憲:“話既然問到這個份上,我回答你。年初改稻爲桑,我上沒上疏,上了疏以後結果怎樣,你都知道。因爲上自皇上,下到朝廷各部,還有你們這些同僚,都把我胡宗憲當做嚴閣老的人了。同樣的話,有人能說,有人不能說。這件事,你上疏不公也爲公,我上疏無私也有私。這個道理你自然明白。現在你這樣問我,是擔心我會牽連你。既然這樣,就當二十年我們從來沒有交往過。我那幾個同鄉你仍然可以把他們牽扯進去,沈一石的家產你賣給他們就是!”

這番話把趙貞吉說得滿面通紅,愣在那裡好一會兒。

“我趙貞吉不是那樣的人!”趙貞吉紅着臉,知道不能再沉默,聲調也激昂起來,“朝廷的事,你要正辦,我當然也要正辦。可你也知道,凡事只要宮裡插手了,最終怎麼辦由不得我們。就說你那幾個鄉誼,現在被楊公公叫去了,如果織造局一定要逼着他們接手沈一石的家產,牽涉到你,就很難分辯。”

“我不分辯。”胡宗憲的神態已經又沉靜下來,“孟靜,上諭是給你的,情形你都明白,沈一石的家產該不該轉賣,尤其是該不該賣給我那幾個同鄉,上疏朝廷分辯,是你職所當爲的事。戚繼光軍報來了,接下來跟倭寇有幾場血戰。下午我就要回軍營了。大戰在即,浙軍的軍需,還有即將開來的江西安徽福建幾路客軍的軍需,望你及時爲我送來。”說着他這次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汝貞!”趙貞吉連忙叫住了他。

胡宗憲回過頭,靜靜地望着趙貞吉。

趙貞吉顯得有些沉痛也顯得有些激動:“別人不知你胡汝貞,我們畢竟是二十年的知交。不講我們的交情,爲了國事,爲了讓你一心在前方平定倭寇,我也會替你送軍需,也會替你把那幾個同鄉解脫回去。國庫虧空,我會想辦法籌錢。織造局一定要把沈一石的作坊賣給其他商人,除非有明發上諭或者內閣的廷寄。否則,我會上疏,我會去爭。”

胡宗憲眼中又有了光亮,被他這番表態又感動起來:“孟靜,我大明朝幾千裡中幾無一尺淨土,支撐大廈,也就靠你們這些理學之臣了。善謀國者如烹小鮮。浙江的事盤根錯節,鄭泌昌何茂才還有許多官員背後都牽涉到朝廷,牽涉到宮裡,有些事該追,有些事就不能追查到底。該爭的爭,該忍的必須忍。浙局這時全靠你了!”

趙貞吉:“抗倭纔是軍國大事,細柳營不可無周亞夫!你放心去就是。上爲國事,下爲你我的交情,我都知道該怎麼做。”

身爲上司,胡宗憲這時竟向趙貞吉深深一揖:“那就拜託了!”

趙貞吉連忙還揖:“義所當爲!部堂保重!”

五個徽商被當做上賓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身邊的茶几上不但沏有香茗,而且擺着鮮果乾果好幾個盤子。

五件約書,一式兩份,共有十頁,這時都整整齊齊地平擺在書案上,每份約書上不但有鄭泌昌何茂才和各位商人的簽名畫押,上方還端端正正蓋着浙江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的兩方大印。

楊金水端正地坐在案前,隨意地拿起一份約書看了看,又放了下去,對站在身旁的隨從太監:“這些約書都收了存檔。”

那隨從太監立刻將十份約書收成一疊放到了牆邊的櫃子裡,接着鎖上了櫃門。

幾個徽商立時愣住了,互相望了望。

那個老年徽商說話了:“楊公公,這約書你老似乎應該簽了字蓋上織造局衙門的大印留一份給我們。”

楊金水的臉冷峻了:“我在約書上簽字?我怎麼能在這樣的約書上簽字?織造局怎麼能在這樣的約書上蓋印?”

幾個徽商更懵了,一齊望着他。

“你們哪!”楊金水拖長了聲調,然後冷冷地望着他們,“好好的生意在安徽不做,要跑到杭州來蹚這趟渾水!告訴你們吧,鄭泌昌何茂才昨天晚上已經奉聖旨抓起來了!”

楊金水這又冷又尖的聲調灌進幾個徽商的耳朵裡,就像三九天的寒風,又像從天靈蓋上澆下的冰水,把他們都冷僵在那裡。

那個老年徽商激動地說道:“楊公公,我們本都是安分守法的商人,哪裡知道朝廷和官府的大事。既然鄭大人何大人犯了欽案,我們跟他們籤的約自願撤回。”

“你們當這是趕廟會買東西?”楊金水乜斜着他們,“說買就買,說撤就撤?”

幾個商人面面相覷。

楊金水:“這是欽案!捲進來的人誰也跑不了!”

幾個商人臉色都變了,那四個一齊望着那個老年徽商。

那老年徽商:“我們確實不知道鄭大人何大人犯了欽案。楊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本家胡部堂的面子,放我們回去。”說着竟跪了下來。

那四個徽商也跟着跪了下來。

“幹什麼?”楊金水望着他們,“你們這是幹什麼?約是你們跟鄭泌昌何茂才籤的,追不追究,那得聽朝廷的旨意。求我,還不如去求胡部堂。他是浙直總督,官可比我大。你們跪在這裡,讓胡部堂知道了,還以爲是我在跟他過不去。還不起來嗎?那好,那你們就跪在這裡吧。”說着他乾脆在椅子上坐下了。

那個中年徽商求情道:“楊公公,我們被鄭泌昌他們請來的事胡部堂事先都不知道。楊公公你老是知道的。你老不替我們說話,我們就沒有活路了。我們幾個也不是不曉事的人,楊公公但凡有什麼開支,我們盡力效勞就是。”說着幾個人都趴下了。

隨從太監這時端過那碗茶遞給楊金水,楊金水接過了碗,喝了一口,眼睛乜向仍然跪在那裡的幾個徽商:“衝你們剛纔說的這番話,我想幫你們也幫不了了。”說到這裡他把茶碗蓋往茶碗上響亮地一擱,順手遞給了隨從太監:“給我開支?笑話。我的開支都是宮裡的開支,要你們效什麼勞?說實話,你們是不是暗中給鄭泌昌何茂才什麼開支了?要不他們怎麼會把十萬匹減成八萬匹?居然還把每年上貢宮裡的三萬匹改成兩萬匹?真是笑話,宮裡的年貢他們也敢擅自削減!懶得說了。這些話你們留着跟本家胡部堂去說吧。”

五個徽商這時已被楊金水嚇得魂都丟了,拼命地磕起頭來:

“公公,我們冤枉!”

“老天在上,我們確實沒有給鄭泌昌何茂才什麼開支!”

“楊公公你老要替我們申冤哪!”

“好了!”楊金水喝了一聲。幾個徽商立刻啞在那裡。

楊金水把聲調放緩了:“捲進這趟渾水裡,是你們自己倒黴。現在你們把胡部堂也牽連了。能不能幫你們說話,我只得跟新來的趙巡撫商量了。這樣吧,走呢你們現在是不能走了,就先在我這裡住下。但凡能給你們想出辦法,衝着胡部堂的面子我盡力去做。”

五個徽商一齊磕頭:“謝楊公公!謝楊公公!”

楊金水向那個隨從太監示了個眼色,徑自走了出去。

趙貞吉開始履行自己對胡宗憲的承諾,回到巡撫衙門立刻在二堂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以追繳贓款,急籌軍餉。

四個錦衣衛是當然的陪審,一邊坐着兩個。各駐地宦官本身就負有宮裡對當地官府監察的秘密使命,何況這個案件牽涉到織造局,楊金水理所當然地也參加了陪審。

防止串供,歷來審訊這樣的罪員都是隔離分別提審。首先帶上堂的是鄭泌昌。

大明朝官場的通例,罪員在審訊定案上報聖裁之前,問官照舊以禮待之。有說是大明的官員獲罪的機率太高,縱使無罪,經人誣告陷害可能一夕間鎖鏈加身。今日之問官難保就是明日之罪員,今日之禮待別人,便能爲明日別人禮待自己留下餘地。因此鄭泌昌由兩個隊官押上堂來之前已經去了鎖鏈,而且在大堂中央擺了一把凳子,讓他坐下。

鄭泌昌的神態倒是讓幾個審他的人都有些驚詫。以往此人之弱怕事推諉卸責在官場中是有了名的,今日像變了個人,徐步走上堂來,向上面的趙貞吉楊金水深揖了一下,然後分別向兩旁的錦衣衛拱了拱手便安靜地在凳上坐下了,然後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和楊金水不禁對望了一眼,然後和四個錦衣衛也對望了一眼。

“鄭泌昌。”趙貞吉叫他了。

“罪員在。”鄭泌昌依然閉着眼睛。

趙貞吉:“聖旨你都聽到了。你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任巡撫近一年。這四年間沈一石給你行過多少賄,你又在沈一石的作坊裡拿過多少錢款,最好是自己都招認了。我們也好向朝廷向皇上呈報。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鄭泌昌還是閉着眼:“趙大人,還有四位欽差,我鄭泌昌究竟拿過沈一石多少錢財,你們可以去查。”

趙貞吉:“我們當然會查。現在是給你機會。《大明律》載有明文,自己供認的和查出來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那我要說並沒有拿沈一石的錢財呢?”鄭泌昌睜開了眼睛。

幾個人都是一怔。

四個錦衣衛臉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卻並不接言,因爲問官是趙貞吉。

趙貞吉也冷笑了一下:“鄭大人,你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吧?”

鄭泌昌:“十年寒窗,我有負聖人教誨。”

趙貞吉:“我今天不跟你說孔聖人也不跟你說孟聖人。老子有句名言,鄭大人自然讀過,那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鄭泌昌:“已落天網,我沒有什麼可說的。”說完這句又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

堂上一片沉默。

趙貞吉突然對堂下大聲問道:“淳安知縣海瑞什麼時候到?”

坐在大堂矮几前記錄的書辦立刻站了起來:“回中丞大人,上諭應該在今天一早就送到了。如果快,今晚就能趕到。”

趙貞吉:“那好。鄭大人既然不領我們的情,就請回囚室。等海知縣一到,讓他審你!”

鄭泌昌這時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睛閉得更緊了。

趙貞吉:“押下去。帶何茂才!”

兩個隊官立刻走上來了,站在鄭泌昌兩邊。鄭泌昌又慢慢站了起來,這時卻把目光望向了楊金水,突然說了一句:“楊公公放心,不該說的我絕不會說。該說的我也不會說。”

“押下去!”楊金水激怒了。

兩個隊官立刻挽着鄭泌昌的手臂把他押了下去。

帶上來的何茂才和鄭泌昌在大堂門外碰面了,何茂才兩眼睜得好圓盯望着鄭泌昌,鄭泌昌卻不看他,十分平靜地向臺階下走去。

也就是這一照面,何茂才猛地覺得自己也應該有個人樣,便又提起了氣,大步向大堂走去,也向趙貞吉楊金水深揖了一下,卻忘記了給兩旁的錦衣衛行禮,兀自在凳上坐下了。

四個錦衣衛互望了一眼,臉色立刻陰沉了。

趙貞吉望着他:“鄭大人該說的都說了。何大人,他當布政使的時候你只是按察使,他當巡撫的時候你才兼任布政使。你是從犯,應該知道怎樣向朝廷交代。”

“冤枉!”何茂才嗓門還是那麼大,一開口就把大堂都震得“嗡嗡”的響。

“閉嘴!”一個錦衣衛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顯然是被他剛纔的無禮加上此刻的咆哮震怒了,“再咆哮公堂,這裡面可有的是刑具!”

何茂才習慣地把頭猛地扭過去望向那錦衣衛,可就在目光一碰間,他立刻氣餒了。

那錦衣衛站在那裡骨架高聳,雙目如鷹,顯出一副立刻便會躍過來捕拿的架勢!

何茂才把目光轉向了趙貞吉:“趙中丞,我雖是革員,尚未審訊定案,請依《大明律》待我。”

趙貞吉:“我自然會以《大明律》待你。可幾位是宮裡的欽差,他們怎樣待你,我就無權過問了。”

何茂才:“那好,該用什麼刑,你們就用什麼刑吧。打死了我,朝野自有議論。”

“這你就錯了。”錦衣衛那頭斜靠在椅子上冷冷地發話了,“比你大幾級的官我們都打死過,蚊子都沒有哼一聲。何況你這麼個小小的贓官。還有,你家裡的人現在都還在西院關着呢。”

何茂才的臉色這才變了,站了起來:“我是拿過沈一石的錢,拿多少我認,能退多少我退。可上諭說鄭泌昌和我貪墨有百萬之巨實屬冤枉!”

趙貞吉:“哪裡冤枉了?”

何茂才:“我到浙江也就三年,沈一石的家財卻供着好幾任的官府開支,怎麼能把賬都算到我們頭上?這是第一條冤枉。還有,朝廷給我們的俸祿也就那麼一點,府衙裡的開支又那麼大,哪個衙門靠例銀能夠對付公事?趙大人,你也是封疆大吏,你在南直隸當巡撫只靠例銀夠衙門的開支嗎?”

趙貞吉猛拍了一下驚堂木:“巧言狡辯!現在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好!你既然這樣

問了我,我也可以告訴你。我趙貞吉在哪裡爲官也從來不貪!你現在貪墨鉅款,面對聖諭,尚如此猖狂,可見平日何惡不作!要定你的罪,我們有的是罪證,你不招,我們照例可以從重辦你!”

何茂才:“趙大人,同在大明爲官,相煎何急?”

“什麼叫相煎!”趙貞吉又喝住了他,“你不貪墨,你不作惡,誰能煎你!我再問你一句,你貪墨的錢都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你的後衙只有那麼些銀子?招出來,我和幾位欽差自然會斟酌定罪。不招,現在我們也已經移文你的老家,派地方官去查抄了。藏在哪裡,我們都能查出來。”

何茂才:“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拿沈一石的錢全算上,也不過三萬兩銀子。三年了,已經花去兩萬多兩,我剩的錢也就幾千兩。”

“把我們當小孩哄呀。”錦衣衛那頭插言了,“二十年,你們浙江官府共貪墨了沈一石一百萬匹絲綢,摺合市價就是一千萬兩白銀。就算你貪了三年,也該在一百五十萬兩數上,就算除去鄭泌昌的一半,也該在七十五萬兩左右,再除去你以下官員的貪墨,你怎麼也貪了五十萬兩。”

“冤枉!”何茂才逼急了又喊了出來,“我三年一共也就在沈一石那裡拿了十幾萬兩銀子,多數都用在衙門的開支了!你們不信,打死我也是這個數。楊公公,你老要替我辯冤!”說到這裡他也盯上了楊金水。

楊金水根本不看他,轉向趙貞吉,“趙大人,這個案子也不是一堂兩堂能夠審定的。等到那兩個陪審官來,可以先交給他們預審。”

趙貞吉:“上諭命我們立刻追繳贓款,以解前方抗倭軍需。”

楊金水:“趙大人說得不錯,爲前方籌軍餉纔是軍國大事。”

趙貞吉慢慢望向了楊金水,後者的目光也滿含深意地看着他。趙貞吉立刻猜到了是幾個徽商收買沈一石家產的事,這也正是他必須立刻與楊金水攤牌的事,於是向堂下喊道:“將何茂才押監。”

兩個隊官立刻上來了,這回也是看眼色行事,見幾個問官都厭煩他便一上來就夾住了何茂才的雙臂,押了出去。

退堂之後,楊金水立刻將趙貞吉請到了織造局衙門。

十萬兩一張的銀票,一共是五張,都是在杭州的銀號能夠即換即兌的現通票——從楊金水手裡遞到了趙貞吉手中。

趙貞吉拿着這五張銀票,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現在胡部堂督率的兵馬是五千人,安徽江西福建將到的援軍是兩萬人,二萬五千人這五十萬兩銀子可以做一個月的軍需。”

趙貞吉:“楊公公,這銀子是哪裡來的?”

楊金水:“不說趙大人應該也知道,就是轉賣沈一石家產的定金。”

趙貞吉慢慢將銀票放回了案上:“上諭是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並沒有叫我們轉賣沈一石的家產。楊公公,沒有新的上諭或是內閣的廷寄,我不能這樣做。”

楊金水也不再去拿那些銀票,坐了下來:“那趙大人一定另有辦法爲前方籌集軍餉,也有辦法將朝廷今年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織出來了?”

趙貞吉:“追繳贓款就是爲了籌集軍餉。至於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朝廷是不是另有動議,我們也只有候旨。”

楊金水:“不要候了,旨意早就有了。東南抗倭,北邊抗韃靼,今年還有那麼多地方遭災,朝廷全指着江南了。五十萬匹絲綢今年必須賣給西洋,胡部堂肅清東南海面也是爲了能把絲綢運出海去。趙大人真的連這個也不明白?”

趙貞吉:“楊公公可否給我出示宮裡的旨意?”

楊金水:“旨意我現在沒有,呂公公的信函趙大人願不願意看看?”

趙貞吉沉默着。

楊金水從腰間掏出了鑰匙,走到牆邊的大櫃前打開了一把銅鎖,拿出了一疊文紙都放到了大案上,先從上面拿起了一封信,顯然早有準備,那信就疊在信封外面,遞給了趙貞吉。

趙貞吉很快便看了,還是沉默在那裡。

楊金水:“大明朝是皇上的大明朝,不是呂公公的大明朝。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老祖宗不會叫我們這樣做。呂公公的信趙大人現在看了,要是還有異議,我這就給老祖宗回函,大不了讓老祖宗請皇上躬親,親自給趙大人再下一道旨意。”

趙貞吉當然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抗拒,但答應胡宗憲的話,他得履行承諾:“既然宮裡有旨意,我當然照辦。可把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胡部堂的親誼擺明了是鄭泌昌何茂才的用心。楊公公,前方抗倭的大事都在胡部堂肩上,這件事不能牽上胡部堂。我們可以把家產轉賣給別的絲綢商。”

楊金水看着他,好久才說道:“沈一石的家產只能賣給胡部堂的親誼!”

趙貞吉有些激憤了:“爲什麼!”

楊金水看着他這副神態不再接言,而是用左手揭開了身邊的茶碗蓋,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裡蘸了蘸,然後在案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嚴”字!

趙貞吉臉色立刻變了!

楊金水:“趙大人,最近內閣的變動你也知道了。皇上把內閣的實權交給了徐閣老。你可是徐閣老的學生,何必要爲了別人牽上這個字呢?”

趙貞吉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心裡一陣難受,但望向楊金水的目光顯然是完全屈從的神態。

楊金水這才又拿起了剛纔從櫃子裡掏出的那疊文紙:“這裡就是我跟那五個徽商簽好的約。所不同者,把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萬匹絲綢改成了十萬匹絲綢,今後每年上貢的兩萬匹絲綢改成了三萬匹絲綢。這五十萬兩銀票就是從今年增加的十萬匹絲綢中拿出的一半。爲了國事,我也是盡了心了。趙大人要沒有別的異議,就請在這五份約書上籤上名帶回衙裡蓋上巡撫衙門的大印。用這五十萬兩銀子立刻籌辦軍需糧草,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

趙貞吉的手伸出來好艱難,但還是把楊金水遞過來的那疊約書和那五張銀票接了過去。

幾十條裝滿了軍糧軍械火藥和軍餉的大船都升起了風帆。每條船上都站着護船的官兵。

趙貞吉站在碼頭的臺階上,向站在下面兩級臺階上的解運官大聲說道:“這些軍需限四天內押送到胡部堂大營!遲誤一天者,斬!”

那解運官大聲答道:“是!”立刻站了起來疾步向臺階下走去,一邊大聲令道:“起錨!起錨!”緊接着邁步登向緊靠碼頭邊那條主船,一雙手立刻伸過來了,接住了這解運官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拉解運官那人竟是胡宗憲安在巡撫衙門的那個書辦!

幾十條大船都起錨了,向着運河的下游揚帆連檣蔽江駛去。

趙貞吉定定地還站在那裡,眼中一片黯然。

帳外是連天的暴雨聲,帳內卻十分安靜。胡宗憲站在大案前看着趙貞吉的公文,臉上立刻浮出了激動,又擡眼望向跪在前面的那個渾身透溼的解運官:“這麼大的雨,只用了四天你們就把軍需送來了,你們辛苦!”

那解運官擡頭答道:“趙中丞有死命令,限定我們四天一定運到。”

胡宗憲:“你帶着押運的官兵先去用飯休息,雨停了再回杭州。我有迴文答謝趙中丞。”

那解運官磕了個頭:“是。”站起來走了出去。

胡宗憲:“來人!”

幾個將官溼淋淋地從帳外進來了,筆直地站在兩邊。

胡宗憲:“軍需糧草到了,立刻送到戚將軍軍營。傳我的令,按商定的部署進剿溫嶺的倭巢!”

幾個將官齊聲吼應:“是!”同時奔向帳外的雨幕中。

暴雨連天,帳內昏暗,胡宗憲端起了案上的燈,轉身望向掛在帳幕上的軍用大圖。親兵隊長這時領着那個書辦悄悄地進來了。

親兵隊長輕聲喚道:“部堂。”

胡宗憲仍然看着地圖:“說。”

親兵隊長:“王書辦來了。”

胡宗憲慢慢轉過了身,親兵隊長連忙從他手裡接過了燈,放在案上。

那王書辦渾身溼淋淋地跪了下去:“叩見部堂大人。”

胡宗憲緊望着他。

那王書辦擡起了頭:“部堂,你老那幾個鄉誼沒有走成。跟巡撫衙門和織造局衙門簽了約了!”

胡宗憲臉色立刻變了。

那王書辦緊接着說道:“這回運來的軍需就是幾個鄉誼交給巡撫衙門的定金籌辦的。”

胡宗憲在那裡站了好久,接着向外走去。

親兵隊長連忙抄起雨傘跟去。

胡宗憲走出大帳,走向雨幕。親兵隊長慌忙把傘罩上去,胡宗憲手一揮,揮掉了雨傘,走入了暴雨之中。

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火光噴射!

暴雨傾盆,烏雲覆蓋着陸地覆蓋着海面一直到遙遠的天際。倭寇的火炮架設在岸邊的寨柵內,架設在海面的戰船上,連續向陸上戚繼光的前沿陣地轟擊!

炮火在戚家軍的官兵的前方,在他們的左右兩側,有些甚至就在他們的身邊炸起一團團火光!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雨地上一動不動,更難得是那些馬竟也匍匐在人的身旁一動不動。

戚家軍的火炮其實早已擺好,炮口也早就對準了倭寇的寨柵和海面的倭船,但這時都沉默着,沒有一尊炮開火。

大雨中,戚繼光那匹大白馬也靜靜地趴在他的身旁,炮火在不遠處炸出團團火光,暴雨砸落得它將兩眼緊緊地閉着。白馬的身邊,親兵舉着一把大油傘,傘下戚繼光跪蹲在那裡,拿着一隻單筒的千里鏡望着前方的倭寨和倭船。

單筒千里鏡裡:瀰漫天地間的雨簾中依稀能夠看到,無論是倭寨還是倭船,倭寇全隱伏在炮後,而每尊炮前方的寨地上和船板上都跪滿了捆綁着的大明百姓。

司炮的把總彎腰跑過來了:“將軍,還炮吧!再不還炮,我們的傷亡就大了!”

戚繼光放下了千里鏡,沉默在那裡。

也許是爲了節約炮藥,見戚家軍毫無動靜,倭寨倭船那邊的炮火漸漸稀疏了,又漸漸停了。

這時雨也漸漸小了,海天上的烏雲在慢慢散去,海面上的霧又慢慢起了。

戚繼光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倭巢裡倭船上全是我大明的百姓,此戰不求俘敵立功,只求救出百姓!沒有我的軍令不許放炮,不許出擊!待我們的船在海面靠攏形成合圍再全面出擊!”

首先是靠近戚繼光的那些官兵同聲吼應:“是!”

緊接着散佈在四處的官兵同聲吼應:“是!”

上千人的吼應又驚動了倭寇,炮火緊接着向這邊轟來!

可就在這時,倭寨裡也冒出了幾柱沖天的火光,接着一條倭船也被兩發炮彈擊中了,衝騰起熊熊火光!海面的東邊和西南邊同時出現了戚家軍兩支水師船隊,他們向倭寨和倭船開炮了。

倭寇的營寨和戰船立刻慌亂了,許多炮口紛紛調轉,向海面戚繼光的水師戰船還擊。

水師戰船的炮火似乎更猛烈些,又有幾發炮彈擊中了倭船,無數人被炸得飛了起來,有些從空中落入了海面,這其間有倭寇當然也有百姓。立刻,船上傳來了百姓慌亂的驚哭聲。

“吹號角,打旗語,命令他們停止放炮!”戚繼光站在暴雨中大聲吼叫。

“嗚嗚”的號角立刻吹響了,山頭上幾個發令兵也同時向海面的水師戰船發出停止放炮的旗語。

“停止放炮!”水師戰船上百戶陳濠大聲下令。

東海面戚家軍的水師戰船停止了放炮。

“停止放炮!”指揮胡震大聲下令。

西南海面戚家軍的水師戰船也停止了放炮。

倭寇的炮火卻沒有停,仍然在水師戰船的四周炸起了沖天的水柱。有一發炮擊中了一條水師戰船。船上燃起了大火!

水師戰船被迫後撤。

“將官!不能這樣打!”一個大漢向胡震單腿跪下,大聲喊道。這個人面部被炮火的硝煙薰得很黑,身上卻沒有穿軍服,顯然是百姓的義兵。

許多人跟着嚷了起來:

“不放炮怎麼打!”

“這樣打我們怎麼也打不贏!”

“住口!”胡震喝住了他們,“倭船上有百姓,有軍令不許放炮。”

那個義兵還單腿跪在那裡,大聲地說道:“那就靠近倭船,衝上去打!”

胡震望向那個義兵:“倭寇炮火猛烈,怎麼靠近倭船?”

那個義兵:“將官,起霧了,給我們幾條快船,我們能夠衝上倭船。”

同時幾十個百姓的義兵都跪下了:

“讓我們去!”

“我們願去!”

胡震:“你們是義民,駕船打仗非你們所長,要去也該官軍去。”

那義兵:“將官,我們是淳安的桑戶,平時一直在新安江運河和海面上駕船護運生絲,我們知道怎麼躲過炮火,我們也能打仗。”

胡震有些感動了:“難得!你叫什麼名字?”

那義兵:“小民叫齊大柱。將官,我們的命本是撿來的,要是戰死了,請你轉告我們海知縣,就算我齊大柱和兄弟們報他的恩了!”

這時那些被炮火硝煙燻黑的臉上眼睛都在閃着光,讓人認出了他們就是齊大柱和淳安的義民。

胡震深深地望着這些披肝瀝膽的人,大聲令道:“給他們調三條快船!傳令所有的炮向敵船周邊放炮,掩護他們靠近!”

“是!”一個隊官大聲應令。

這時海面上的霧越來越濃了,原本能清晰看見的戰船都蒙罩在茫茫的霧中。過後,有百姓傳言,此處海面都歸普陀山觀音菩薩保佑的範圍,這霧就是觀音菩薩顯靈發來的。可見天心所向,亦即人心所向。

排槳齊飛,齊大柱率領的三條快船在大霧中向倭寇水寨的大船飛快劃去!

倭寨裡的倭寇顯然被這突然起來的大霧嚇慌了,炮火漫無目的地向四面轟擊。有些炮火就落在齊大柱他們快船不遠的海面上,擊起沖天的水柱,幾條船都在波濤中劇烈地晃動。

水師戰船也放炮了,顯然是調縮了炮距,炮彈也都落在離倭船還有數丈的海面,激起沖天的水柱。

三條快船離倭寇水寨的大船越來越近了。

率先的那條快船上,齊大柱一手握着一把鋼刀,一手捏着一根長長的竹篙,目光緊盯着越來越大的倭船船影。

水師戰船的炮火適時地停了。倭船上的炮火還在向遠處轟擊。三條快船已經劃到了倭船的船舷下部。

快船小,倭船大,擡頭望去,倭船的船舷離快船還有約一丈高。

齊大柱把鋼刀咬在了牙間,雙手捏着竹篙在船頭倏地站起了。

幾條船上的義兵都把刀插在腰間,手裡拿起了帶有抓鉤的長繩,全都站起了。

“上!”齊大柱一聲大吼,竹篙底部的鐵尖在船頭猛力一撐,人便隨着那根彈起的竹篙躍向了空中,向倭船的船板落去。

緊接着義兵手中的長繩都拋向了倭船的船舷,鐵鉤鉤住了,人便抓緊長繩飛快地向船上爬去。

船上立刻傳來了吼殺聲,兵刃撞擊聲,百姓的呼救哭喊聲!

“出擊!”西南面的胡震揮劍大喊。

這裡的水師戰船都調整了風帆向倭寇水寨戰船駛去。

戰船上的官兵齊聲吼叫:“殺賊!殺賊!”

“出擊!出擊!”東面的將官陳濠也大聲下令。

這裡的水師戰船也立刻調整了風帆向倭寇水寨戰船駛去。

呼應着西南海面,這裡戰船上的官兵都高舉着兵器大聲呼喊:“殺賊!”

大霧茫茫中,戚繼光立刻作出了判斷,揮劍上馬,大聲下令:“全線出擊!”

無數匹戰馬載着戚家軍的騎兵在海霧中飛奔向倭寇的水寨。

接着是漫山遍野的步兵飛跑向倭寇的水寨。

喊殺聲、廝殺聲在朦朧的霧中大作,聲震羣山,聲震大海!

明嘉靖四十年夏,在胡宗憲的部署下,戚繼光率戚家軍在浙江義民的協助下從陸海分三路攻擊倭寇駐於溫嶺東南海面的水寨。此戰解救百姓一千二百餘人,生擒斬殺倭寇頭目五郎如郎、健如郎等數百人,繳獲倭船十一艘,取得了當年抗倭第六次全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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