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豈有此理!”這一次是王用汲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了,“既說不是毀堤淹田,又說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坍塌你們也不知情,當時一個身爲布政使一個身爲按察使你們說得過去嗎?”
“當時胡部堂還是浙江巡撫呢,他不是也不知情嗎?”鄭泌昌這時十分頑抗,“這件案子早就審結,是杭州知府馬寧遠和河道監管李玄連同幾個知縣乾的。二位欽官可以去調原案卷看嘛。”
一向溫和的王用汲這時都氣得有些發顫:“那個井上十四郎呢?原來一直在臬司衙門大牢關押,爲何能夠到淳安去賣糧米!何茂才,臬司衙門是你管的,你也不知道嗎?”
何茂才:“倭寇劫獄的事時有發生,王大人爲何不去查問是不是淳安的刁民齊大柱他們乾的。”
鄭泌昌立刻接言:“我們剛纔的話請二位欽官記錄在案。”
王用汲被氣得憋在那裡。
海瑞倒是十分平靜,望向王用汲:“他們說得不錯,罪犯所招供詞都該一一記錄在案。王知縣,請記錄吧。”
王用汲不解地望向海瑞。
海瑞的眼神深處透給他一個“暫記無妨”的信號。
王用汲慢慢坐下了,記錄時餘氣未消,手仍有些微微發顫。
何茂才此時心情大爲鬆快,不禁向鄭泌昌望去。
鄭泌昌卻露出了狐疑,望向不應該如此坦然的海瑞。
何茂才也有些狐疑了,目光移望向海瑞。
海瑞見王用汲停了筆,問道:“記錄完了?”
王用汲:“完了。”
海瑞立刻望向鄭泌昌何茂才:“畫押吧。”
鄭泌昌何茂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狐疑了,對望了一眼,又都望向海瑞。
鄭泌昌:“這就畫押了?”
海瑞:“是。請畫押吧。”
“我畫。”何茂才再也不想許多,走到王用汲案前,拿起筆便要畫押。
“且慢。先看看供詞。”鄭泌昌還在懷疑,立刻提醒。
何茂才被提醒了,放下了筆,拿起供詞仔細看了起來。
王用汲壓着惱怒,對鄭泌昌:“你的也要看嗎?”
鄭泌昌:“當然要看。”說着這才走了過去,捧起記錄自己供詞的那張紙也認真看了起來。
兩個人都看完了,又不禁對望了起來,供詞竟一字不差!
鄭泌昌這才說道:“畫押吧。”
兩個人同時拿起了筆,在各自的供狀上畫了押。放下筆時,這次是鄭泌昌轉身向海瑞深深一揖:“革員深謝欽官明鏡!”
何茂才也跟着向海瑞深揖下去:“欽官如此明察,革員心服口服。”
“是不是明鏡,是不是明察,現在說還早了。”海瑞望着這兩個巨蠹小人這副嘴臉,語氣陡地冷峻起來,“來人!”
幾個牢役走了進來。
海瑞:“把他們押到隔壁錄房,讓他們在那裡好好聽聽。”
“是。”一個牢役答着,立刻推開了提審房側面那道門。
幾個牢役看着鄭泌昌何茂才,“過去吧。”
鄭何立刻又忐忑起來,被幾個牢役押着穿過那道門。
那道門立刻在隔壁關上了。
王用汲似乎明白了什麼,望向海瑞。
海瑞向他點了下頭,轉向牢門外:“帶蔣千戶徐千戶!”
隔壁房間裡海瑞那一聲清晰地傳來,鄭泌昌何茂才聽了都是一驚!
驚疑未定,兩個牢役已同時將他們的腰帶扯下來了。
何茂才:“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
解他腰帶那個牢役:“奉命,讓二位大人暫且不要出聲。”說着便將腰帶繞到他的嘴上,準備在腦後打結。
何茂才脖頸粗壯,拼命將頭一擺,摔開了那個牢役,那條腰帶掉在地上。
何茂才:“孃的!老子還是……”
話剛出口便被截斷了,一根兩端穿着粗繩的圓木棒勒口橫勒在他的嘴裡!
大明官制,各級衙門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屬如將官士卒書辦差役凡奉命執行者概不牽連,即所謂“千差萬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須按上司指命辦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牽連則不知凡幾,此又所謂“法不責衆”者也。這也就是當時大堤決口,斬了馬寧遠李玄常伯熙張知良卻沒有追究守堤將士,甚至連縣丞如田有祿者皆不追究之故。
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掌有司多年,貪墨案發,抓了他們,亦援此故例,並未牽連布政司巡按司衙門原有下屬。但這一次海瑞不得不把蔣千戶徐千戶牽連進來了,當然是因該二人並非只是奉命辦差,而有助紂爲虐情事。鄭何翻供,必須從這二人身上查出鐵證。
因此亦未上鐐銬,蔣千戶徐千戶是用麻繩五花大綁着押進來的。
對這兩個人牢役便不客氣了,剛押到房中便向他們的腿彎處踹去,二人立刻跪倒了。
“問你們兩件事,你們如實回答。”海瑞望向二人。
蔣千戶徐千戶緊閉着嘴,只望着海瑞。
海瑞:“今年五月新安江大水,你們各自帶着兵都在哪個縣的閘門邊看守?”
王用汲立刻提起了筆。
“回海老爺,小的們是臬司衙門的千戶,守大堤是河道衙門的事,小的們怎麼會去?”那蔣千戶當然知道公罪不牽連下屬的條律,一上來乾脆從根子上就抵賴。
海瑞也不動氣:“那天晚上你們在哪裡?”
這回徐千戶答言了:“自然在家裡睡覺。”
海瑞拿起了案上一疊寫着證言又密密麻麻簽了好些人名的公文:“這是你們下屬士兵的證言,有二百多人的簽名,都說那天晚上蔣千戶帶了一百兵拆淳安的大堤閘門,徐千戶帶了一百兵拆建德的大堤閘門。你們自己看去!”
兩個書辦各拿着一張證言,伸到蔣千戶徐千戶眼前給他們看。
蔣徐的臉色立刻變了,懵在那裡。
海瑞:“徐千戶,你還說那晚在家裡睡覺嗎?”
徐千戶咬了咬牙:“是小人記錯了,那晚小人確實奉命去了建德大堤,可不是拆毀閘門,而是防護堤壩。”
海瑞又望向蔣千戶:“你想必也是這個說辭?”
蔣千戶:“不錯,小的那晚確實去了淳安,也是爲了防護堤壩。”
海瑞:“你們可以不招,有這二百人的證言本官也無須要你們的供詞。將證言存檔。”
那書辦立刻將證言送到了王用汲面前,王用汲接過來放入夾檔中。
“第二件事。”海瑞神色更加嚴峻了,“倭寇井上十四郎一直是你們奉命關押,他是怎樣放出去的?又怎麼會一出去就到淳安誘陷災民?那日何茂才將他從淳安帶走,就是你們帶兵押送,現在這個人卻不見了蹤影。你們該不會說兩次放走倭寇時,你們都在家裡睡覺吧?”
王用汲急速記錄。
徐千戶緊低着頭,咬牙不答。
蔣千戶望向海瑞:“倭寇遍佈浙江,許多走私反民都與他們勾結,那個井上十四郎就是齊大柱一夥反民劫獄救走的。海大人當時不殺他們,之後又讓他們在半途跑了。現在海大人愣要追究我們,我們也沒有話說。”
——這等惡奴竟比主子還要刁惡,王用汲倏地站了起來。
海瑞立刻目止了他,盯向蔣千戶又盯向徐千戶,慢慢笑了:“這也就是你們在淳安大牢準備放火將本官和倭寇一起燒死的原因?”
蔣徐立刻碰了一下目光,當即否定:“小的們幾時放過火了?”
海瑞望着他們依然笑着,輕點了點頭:“火當然沒有放成,不然本官現在也不能坐在這裡審你們了。請人證!”
所有的人都向牢門望去,蔣千戶和徐千戶也轉過了頭暗中望去。
進來的竟是田有祿和王牢頭!
蔣、徐二人的臉色有些變了。
田有祿和王牢頭進來後立刻向海瑞和王用汲行禮:“見過海老爺,見過王老爺。”
海瑞溫言道:“因是作證,就不給你們設座了。”
田有祿立刻說道:“這個規矩卑職理會,卑職站着作證就是。”
王牢頭嗓音依然很大:“大老爺儘管問,小人準保有一句說一句,半句假話也沒有。”
“好。那你們就如實作證。”海瑞說着倏地望向蔣千戶徐千戶,“這兩個人你們認不認識?”
蔣徐二人飛快地又對了一下眼神,蔣千戶搶先答道:“有些眼熟,記不起了。”
海瑞盯向徐千戶:“你呢?”
徐千戶:“小的們在臬司衙門當差,全省那麼多州縣那麼多人,哪裡都能記住。”
海瑞轉望向田有祿和王牢頭:“他們說記不起你們了,你們還記不記得起他們?”
田有祿身爲縣丞也曾審過無數犯人,平時在縣署如遇此等犯人早已擲籤打人了,這時卻無此權力,一半是官習一半爲了自己撇清,氣憤之情也不全是裝出來的,跺着腳大聲說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動大刑,諒他不招!”
海瑞只點了點頭,卻並未拔籤動刑,而是把目光轉望向王牢頭。
那王牢頭這輩子幹的就是打人的勾當,見海瑞望向自己,便以爲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氣,又要表現忠勇,立刻奔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徐千戶的胸襟提了起來:“狗日的混賬王八蛋!當時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叫老子放火,老子說了不會寫字你還硬逼老子簽名,現在倒說不認識老子了?”說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過去!
這一掌扇得好是脆響,那徐千戶的左臉立刻紅腫起來,只看見眼前無數的星星在閃,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那兩隻眼立刻兇狠地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兩眼睜得比他還大:“還記不起是不是?”說着又是狠狠地一掌。
這一掌摑得那徐千戶這回眼前連星星也沒有了,一片天昏地黑。
那蔣千戶立刻嚷了起來:“如此串聯逼供,我們要見趙中丞!要見譚大人!”
王用汲原本氣憤,這時也覺不妥,望向了海瑞。
海瑞卻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王牢頭這時更是來勁了,鬆掉了徐千戶,轉向蔣千戶,卻不知道說話,胡謅起來:“見趙中丞?見譚大人?趙中丞譚大人也是裕王爺派來的,不幫我們海老爺倒會幫你?夢不醒的傢伙!”說完立刻一掌向他扇去。
蔣千戶徐千戶本都是武官,徐千戶只因被王牢頭揪住了衣領,無法躲閃,才捱了兩掌。王牢頭這回因沒揪住蔣千戶的衣襟,被他一閃那一掌便掄空了,自己反倒向前一栽。蔣千戶也狠,見他身子栽來立刻又用頭向他腹部撞去,王牢頭被這一頭錘正撞在肋骨以下腹腔之上,比時岔了氣,捧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那口氣上不來,臉已經白了。
“把他扶開。”海瑞不得不發話了。
一個書辦連忙過去,攙起了王牢頭,王牢頭那口氣緩了過來,立刻提起腿又要向蔣千戶踹去。
“不許胡鬧!”海瑞喝住了他,“先站一邊去。”
王牢頭猶自恨恨地向蔣千戶吐了一口,這才被攙着站到了一邊。
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張王牢頭和田有祿都簽了名的字據,對田有祿和王牢頭:“你們過來看看,他們逼你們放火燒牢是不是這張字據。”
田有祿和王牢頭都趨了過去,纔看了一眼便立刻說道:“回大老爺,正是這張字據。”
海瑞:“田縣丞,你拿給他們過目。”
“是。”田有祿立刻捧起那張字據先走到蔣千戶面前伸了過去,“睜大你的狗眼,看仔細了。”
蔣千戶一看到這張字據立刻知道什麼都無法抵賴了,卻還是不開口,而是將目光向徐千戶狠狠盯去。
海瑞看在眼裡:“你是在責怪他爲何沒有保住這張字據是吧?我幫他告訴你,這字據是總督衙門的親兵當時就繳獲的。再不招認,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陳此事。”
王用汲這時已是眉目舒展筆不停揮。
海瑞不再與他們囉唆,拍響了驚堂木:“兩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們自己所爲,還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載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蔣千戶和徐千戶又要對視眼神了。
“望着本官!”海瑞立刻喝住了他們,“蔣千戶先答話。”
那蔣千戶低下了頭:“屬下是奉命行事。”
王用汲立刻記錄。
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戶:“你呢?”
徐千戶也低下了頭:“屬下也是奉命行事。”
海瑞:“奉誰的命?行什麼事?徐千戶答話。”
那徐千戶:“屬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
海瑞:“因何情由?蔣千戶答話。”
那蔣千戶:“都因淳安災民不願賣田,何大人要坐他們一個通倭的罪,殺一儆百。”
王用汲那支筆記完了這一句,長吁了一口氣,向海瑞望去。
海瑞與他會意地對視了片刻。
海瑞:“王老爺,是否可讓他們畫押了?”
王用汲:“我看可以畫押了。”
海瑞:“鬆綁,讓他們畫押。”
提審房這時只有書辦沒有牢役,那王牢頭這些眉目倒是敏捷,立刻奔到蔣千戶身後替他解繩。
一個書辦從王用汲案上拿起供詞,又拿起了筆,便先走到蔣千戶面前,將供詞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讓他畫押。
綁人鬆繩都是行活,王牢頭只鬆了蔣千戶右手上的繩索,兀自連繩拽住他的左手,這是以防犯人撕吞供詞。蔣千戶也只好用一隻手接過了筆,被王牢頭拽着在書辦放在地面的供詞上畫了押。
那書辦又彎腰將供詞移到了徐千戶身前的地上。
王牢頭正又要綁蔣千戶,海瑞:“不用了。叫徐千戶畫押。”
“是。”王牢頭大聲答着,依樣畫葫蘆解了徐千戶的右手,拽着讓他也俯到地上畫了押。
書辦立刻將供詞交回王用汲。
海瑞站起了:“將蔣千戶徐千戶先行看押。”
這回王牢頭剛想接着效力,已有幾個牢役奔了進來,將蔣徐二人押了出去。
海瑞這才望向田有祿和王牢頭:“田縣丞。”
田有祿立刻答道:“屬下在。”
海瑞:“我奉命辦差,淳安的事還要你趕回去操勞,你們也不能歇了,這就回縣吧。”
田有祿:“屬下這就連夜趕回。”答着向海瑞深深一揖,又向王用汲深深一揖。
王牢頭跟着跪了下去,向海瑞磕了個頭,又轉身向王用汲磕了個頭。
田有祿:“走吧。”帶着王牢頭退了兩步,轉身走出了提審房。
海瑞拿起了書案上的皮紙公文信封,將內閣司禮監發回的原供裝了進去,然後走到王用汲書案前,望向了他。
王用汲會意,將鄭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詞和蔣千戶徐千戶的供詞以及那張田有祿王牢頭簽名的字據一份份都疊好了,遞給海瑞。
海瑞將供詞字據都裝進了公文信封,轉對一個書辦:“烤漆。”
所謂烤漆,便是將凝固在一根銅簽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後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後蓋上印,註明接件人開啓。
漆棒原是應備的什物,那書辦立刻將信封的封口烤了,擺在書案上。
海瑞從袍袖裡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蓋了上去,接着又從書案的一個木盒裡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處。
王用汲也從袍袖裡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經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審當然用我的封印。還有一個時辰天亮,送呈趙中丞急遞就是。”說到這裡轉向隔壁的錄房大聲說道:“將鄭泌昌何茂才帶上,立刻去巡撫衙門!”說完疾步向門外走去。
隔壁錄房立刻傳來應答聲押人出門時桌椅的碰撞聲。
王用汲輕嘆了一聲,將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
一聲雞鳴,接着是此伏彼起的雞鳴聲從遠處傳來了。
亮寅時開城門,這裡就戒了嚴,九門提督親自帶着好幾百官兵來了。進城的在外面擋住了,出城的在裡面擋住了,此時北京的永定門被把得鐵桶也似。
緊接着一擡大轎擡着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來了,還帶着十個東廠的行刑太監十個鎮撫司的錦衣衛,走到城門以外吊橋以裡站住了。
大轎一傾,立刻有個東廠的行刑太監打開了轎簾,又有個東廠太監將一把椅子搬了過來,擺在門洞和吊橋之間,走出來的是那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石公公,揹着手踱到椅子前坐下了,望着前方的驛道。
城裡城外被擋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遠遠地聚在那裡,議論紛紛,以爲是哪個打了勝仗的大將軍要進京了,等着看。
馬蹄車塵,等來的卻是押送的一輛囚車,在城門外護城河邊停住了。四面都能看見,楊金水手鐐腳銬兩眼望天坐在裡面。
石公公慢慢站起了,帶着十個行刑太監和十個錦衣衛走上吊橋,迎了過去。
石公公一行向囚車走來,城外的護城官兵立刻將浙江巡撫衙門押送囚車的官兵也趕開了,只兩個押送的錦衣衛迎向那石公公,走近便飛快地行了個單跪禮:“屬下見過石公公!”
那石公公腳步兀自未停,走向囚車:“是楊金水嗎?”
兩個錦衣衛緊跟在他身後:“回石公
公,是。”
說話間石公公已走近囚車,立刻聞見一陣臭氣,連忙站住了,隔着約有數尺,捂着嘴望向囚車裡的楊金水。
那楊金水擡頭望天,一動不動。
“作孽。”那石公公說了這兩個字,將手一揮,轉身向城門走去。
跟他來的錦衣衛替換了浙江官兵,押着囚車向城門跟去。
跟押囚車的兩個錦衣衛緊隨着石公公,一人從衣襟裡掏出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急遞文書,邊走邊說:“稟石公公,這是浙江巡撫衙門昨天追上來遞交的公文。趙中丞特地囑咐了,這裡面是司禮監和內閣吩咐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要屬下們連同楊公公一起遞交司禮監。”
那石公公卻腳步未停看也不看:“帶着,親手交給陳公公吧。”說話間走過了吊橋,徑直鑽進了轎子。
大轎在前,囚車在後,過了城門洞,進了永定門。
遠遠圍觀的士民人羣立刻轟動起來。
有人一眼就看出了:“是個公公!”
更有人認出了是楊金水:“是楊公公!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總管,管的錢夠半個大明朝花銷!”
一個老北京更是出語驚人:“今天什麼日子?七月十四,明天就是鬼節!皇上要殺人了!”
重兵押送下,囚車偌大的車輪在磚地上慢慢向前滾動。議論聲卻在攢攢的人頭上像波浪般傳了開去,宮裡駐外的大財神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楊金水逮拿進京了!
有明一代,奉旨逮拿犯罪的官員進京已是司空見慣。這一次如此大張聲勢逮拿駐外的大宦官進京實屬罕見。聖意昭然,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浙江的貪墨大案要挖根了。無論牽涉到誰,也一秉大公,決不寬貸!這個根挖到內閣當然是嚴閣老小閣老,挖到宮裡只怕還牽涉到呂芳。一場政潮從浙江波及到北京已是暗流洶涌了!
進了西苑,石公公也只能步行,這時大步進了外院。他身後的楊金水反倒坐在一把粗笨的椅子上,被兩個提刑司太監擡着,只是兩手被銬在椅子的扶手上,擡到了這裡。
椅子放在了院子中間,石公公一個人徑直向司禮監值房內院的圓門走了進去。
院落裡早等着一羣烏鴉般的當值太監。一撥人遠遠地望着楊金水,臉顯兔死狐悲之色。一撥人卻被陳洪新近提拔爲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領着,呼地圍了上去,挽袖翻眼,目露落井下石之光,還沒挨近卻被一股臭氣薰站在那裡。
楊金水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地望着天空,七月流火的日光如此刺目,他竟連眼睛也一眨不眨。
值房內院的圓門裡又走出了一個當值太監的頭,也是還沒走近便被一股臭氣薰着了,皺着眉對押送的兩個錦衣衛:“陳公公他們都在等着呢。這麼臭怎麼擡進去?”
一個錦衣衛:“半夜離開潞河驛給他洗的澡,可擡到半路上屎尿又拉了一身。只好有勞各位先幫他洗了再擡進去。”
當值太監的頭立刻對身邊幾個太監:“拿套衣服來,從井裡提水,就在這裡把身子衝了。”
院落裡原就有一口井,一個太監連忙奔到井邊搖動軲轆去吊水。一個太監連忙奔出去拿衣服。
當值太監的頭這才又對那兩個押送來的錦衣衛:“你們先跟我進去吧。”領着他們向內院圓門走去。
水提過來了。兩個行刑太監打開了楊金水椅子扶手上的手銬,便走開了站在一旁。
兩個太監冷臉走過來了,手伸得老長,伸出爪子抓住楊金水的衣服便猛地一扯,那衣服本是絲的,這一扯便破了,他們往地上一扔,又扯下里面的衣服,往地上一扔。被陳洪提拔爲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將一桶水從他肩背潑了下去。
大熱的天,冰涼的井水,潑到身上楊金水依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有的太監都愣在那裡睜大了眼望着。
提水的太監又將一桶水提了過來,遞給陳洪的貼身隨從太監。那隨從太監繞到楊金水身前,提起桶又劈頭潑了下去。
一身的水還溼淋淋的,那隨從太監便命另一個太監:“拿衣服,給他穿上!”
另一個太監便拿着衣服走了過來。
“站了!”一個聲音喝住了他。
原來黃錦正從玉熙宮奉命來拿浙江的急遞,站在院門外早看見了他們這般糟踐的行徑,這時又瞥見了地上被他們扯碎的衣服,一股怒氣衝上腦門:“混賬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萬歲爺和老祖宗還沒治他的罪呢,你們就敢這樣不把他當人待?”目光炯炯掃了一遍那些太監,最後盯在那個陳洪提拔的隨從太監臉上:“你自己平時洗了屍也是這樣穿衣嗎?把你的皮扒下來,給楊金水擦乾了身子!”
那隨從太監這幾日正春風得意,今日也是有心討了這個差使進一步取陳洪的歡心,這時正人五人六揚威立萬,卻被突然出現的黃錦逮着了,當衆呵斥,那張臉登時紅了,賠着笑還想討回些面子:“回黃公公,奴才也是奉了祖宗陳公公之命行事……”
“根都沒有的東西,你哪裡又多出了個祖宗!”黃錦更加怒了,“還敢頂我的嘴。來人,扒他的皮給楊金水擦乾身子!”
說到拉幫結夥,宮裡的太監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禮監例外,因呂芳掌印多年,從秉筆太監到最低層的跑腿太監都只認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結成幫夥。可自陳洪暫署掌印以來,存了個改朝換代的心,升了幾個人的職位,意在打壓猶自忠於呂芳的人,那幾個人反了水,一心想作開國功臣,便開始結夥欺壓人了,司禮監開始有了兩派。被欺的那些太監這幾日飽受欺壓,一直不敢言語。這時黃錦出面撐腰了,按理正是他們泄火的時候,偏又膽小的多膽大的少,畢竟怕着現在掌印的陳洪,竟沒人應聲來扒那個隨從太監的衣服,有些人還把頭都低了。
黃錦看在眼裡更是心裡難受,望向了站在門口的兩名提刑司行刑太監:“看樣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們過來,扒了這個奴才的皮!”
陳洪暫署掌印,黃錦自然暫署首席秉筆,提刑司歸他直管,那兩個行刑太監當然聽命,答了一聲:“是!”大步走了進來。
“別!”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這就扒。”一邊說一邊苦着臉脫下了自己外面的長衫便給楊金水要擦。
黃錦又喝道:“脫裡面的衣服擦!”
那隨從太監哪敢再吭聲,只好又脫下了貼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給楊金水擦身上的溼水。擦乾了,又去拿衣服給他穿。
黃錦又喝住了他:“這裡的活不用你幹了,你不配幹侍候人的活。你原來那個搭檔不是去了浣衣局嗎?你就到上駟監侍候馬去吧!”
那隨從太監臉刷地白了,光着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現在是陳公公的人,要發配奴才,奴才也得稟告了陳公公。”
黃錦望着他那副嘴臉,聲調壓低了,牙卻咬得更緊了:“我現在就叫你去上駟監。倘有哪個公公出來替你說話,咱家都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論!滾,立刻滾到上駟監去!”
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正懵了,遊魂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着身子又遊魂般走了出去。
其他的太監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喪,都低了頭站在那裡。
黃錦的目光慢慢掃向他們:“在這裡我給你們打個招呼,不要打量着要改朝換代了,便這山望着那山高!想明白些我們這些人都不是人,因有了皇上我們纔算半個人,因有了老祖宗這麼多年呵護,我們才活得像半個人樣。誰要是連這點良心都不講,就是半個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聽到了沒有?”
“是!”所有的太監都一齊答道,有些聲高,有些聲低。
黃錦這時目光才細細地望向了楊金水,見他木人一般,輕嘆了口氣,對那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給楊金水換上乾淨衣服,不用戴手銬了,擡到內院樹陰下去。”
兩名提刑司太監:“是。”答着便過去給楊金水卸手銬穿衣。
黃錦這才向院內值房走去。
一向手不釋卷的裕王今天早晨起來竟連看書的心思都沒有了,梳洗畢後便穿上了親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閉目靜坐。雖是辰時,畢竟仍當酷暑時令,也不知是那套幾層的朝服穿着,還是心裡有事,額上冒着密密的汗珠。
半個月來,嘉靖潛伏在玉熙宮,嚴嵩潛伏在自己府裡,徐階潛伏在內閣值房,裕王府更是一直大門緊閉,楊金水被押進宮,浙江重審的供詞如何,都像一塊巨石沉重地壓在裕王心頭。
李妃也換上了王側妃的禮服,這時正從裡邊的寢宮走了出來,一眼便望見裕王滿臉的汗珠,便連忙走向一旁的面盆,從裡面絞了面巾,輕步走到裕王面前,輕輕地印幹他額上的汗珠,輕聲問道:“王爺,今天是七月十四,明日纔是祭祖的日子,大熱的天,明天再穿朝服吧?”
“楊金水押解到京了。”裕王沒有回她這個話茬,依然閉着眼睛,突然提到了楊金水。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輕聲答道:“是。”
裕王還是閉着眼睛:“浙江重審的案卷也應該是今天送到宮裡。”
李妃又輕聲答道:“是。”
“父皇不準今天會召我們進宮。”裕王這時才睜開了眼,望向門外。
李妃想了想:“臣妾想,不會。”
裕王望向了李妃。
李妃:“這個時候,父皇不會將王爺捲進去的。”
裕王站了起來,又望向門外,目光中不知是失望,還是釋負,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那就請高師傅張師傅進府吧。二十幾天沒見面了,這些天讀朱子的書,好些地方想不明白,叫他們過來講講。”
李妃當然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但更明白這個時候召高拱張居正進府只會惹來猜忌嫌疑,實在不好回話,便沉默在那裡。
裕王有些焦躁了,“父皇不能朝見,祖廟不能朝拜,師傅們也不能請來講書,我這個儲君不做也罷。”
“那就請師傅們來吧。”李妃不再勸阻,順着他的意答應了,卻又婉轉地說道,“臣妾擔心今天這個日子,高師傅張師傅他們自己也不便來。王爺可以派人去叫,請的時候是否問上一句他們部衙有沒有公務,能否脫身?”
這是已經周慮到極處了,裕王難掩會心地望了望李妃,接着對門外喊道:“來人。”
兩個宮女連忙低頭走了進來:“奴婢在。”
裕王望着年紀大些的那個宮女:“到前院告訴王詹事,叫他立刻派人去請高師傅張師傅來講書。”
那宮女:“是。”
裕王緊接着說道:“派去的人問一聲,高師傅張師傅有沒有公務,能不能來。”
那宮女:“奴婢明白。”
裕王:“趕緊去。”
那宮女:“是。”這才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另一個宮女跟着也要退出去。
“慢着。”李妃這時心裡欣慰,叫住了那宮女,轉笑對裕王,“王爺,今年是世子第一次祭拜列祖列宗。雖說明天才是祭日,不準列祖列宗今天就急着要見世子了,見到世子長得壯實一定也會歡喜。高師傅張師傅他們就是來也要些時辰,乾脆叫世子到這裡來玩,王爺也散散心。”
裕王慢慢望向了李妃,見她如此曲意逢迎,滿眼懇色,只好說道:“叫來吧。”
李妃立刻對那個宮女吩咐道:“去前院,叫馮大伴他們領着世子到這裡來玩。”
那個宮女立刻蹲身答道:“是。”也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花開富貴,莫過牡丹,可春季一過也難逃凋謝飄零。十萬太監中楊金水就似那曾經大紅大紫的牡丹,富貴享過了頭,已然零落塵埃。馮保卻如春季一直潛伏的蓮籽,已從污泥中慢慢穿過水麪,結朵待放。
裕王府寢宮前的院子裡,地面上仰面躺着的馮保一套緊身短裝,但見他雙臂平展,一腿弓踏,一腿筆直伸在空中,腳腕處勾着一隻毬,兩眼上翻,正望着離頭頂不遠處坐在一個太監肩上的世子。
從地面這個視角望上去,騎在太監肩上的世子就像一座小塔,頭頂上的小髻直指院落的天空。
“踢!踢!”世子天縱聰明,八個月大已能說出好些單字,身板也比平常人家一歲的孩子還顯大。這時騎在那個太監肩上,着急喊着,不過還是把“踢”字喊成了“欺”字。
奉李妃的命,馮保和五個太監奉着世子一行七人都到了這裡。還按在前院的玩法,馮保踢毬,四個太監分站在院子的四個角落接毬,一個太監權且做馬讓世子騎着拋毬。
世子見馮保那隻腳仍然勾着毬停在空中,便不停地叫着“欺”字。馮保勾着毬躺在地上還是有些猶豫——雖然有李妃的吩咐,畢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知道王爺今天是什麼心情,目光遊移禁不住瞟望向殿門。
這一瞟,他看見了寢宮外殿內站在窗前正望着自己的李妃那雙眼睛。
那眼神明確示意命他放開來陪着世子玩毬!
世子這時除了夜間睡覺,白日裡是一刻也離不開馮保了。裕王和李妃也放得下心,乾脆將世子從睜開眼就交給了他。馮保這時已然大徹大悟,外面鬧翻了天一切都是虛的,只面前這個世子是實的,自己後半生繫着他便有着落,其他的事都是應付而已。有了這番徹悟便着實上了心,每日諄諄善誘地既要教規矩,還得挖空心思想着招術讓這個大明朝將來的儲君開開心心把身子養得結結實實。虧他能想招,每天一大早便把五個太監一起叫到前院,一起陪着世子玩毬。就爲了每晨這半個時辰的事,馮保也不知多少個夜晚苦練毬功,練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用手了。那毬全用腳踢頭頂,而且多數都能隨心所欲將毬踢頂到讓世子能接着的地方。
此時此地,王妃意思又是如此明確,馮保明白,這可正是讓主子開心看自己苦勞的時候,渾身解數不使而何?但見他腳腕輕輕一縮,兩眼瞅準了世子的方向,將毬踢了出去!
那毬呈拋物線向世子的頭頂上方飛去。
太監肩上的世子立刻睜大了眼,興奮起來。
窗前,李妃也睜大了眼。
那毬居然準準地在世子身前慢慢落下,世子一伸手就接到了,便咯咯地笑。
其他太監早就磨合默契,每當世子接着毬時都會應聲喝彩,只不過知道這裡是有尺寸的地方,這聲彩壓低了些聲音而已。
“王爺快來看!”李妃本就爲了讓裕王散心,這時含笑回頭望着裕王大聲喚道,“世子都能接住毬了!”
裕王當然聽到了院子裡的歡鬧聲,也明白李妃的用心,這時那顆心雖不在這兒,仍慢慢站了起來,踱到窗前。見世子接住了毬,臉上沒有表情,但心裡卻是高興的。而更讓他高興的是,他看見高拱和張居正被門房領進了大院。
見高、張二人來了,李妃在寢宮的窗前立刻喊道:“馮大伴,領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剛將那隻毬拋來,馮保伸腳接住了,用腳勾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遞到他手裡:“世子爺,師傅們來了,咱們到前院去玩。”說完領着那幾個太監,走向院門,不忘向高拱和張居正躬身問禮:“二位師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門。
高拱與張居正走進裕王寢宮,見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禮走到兩旁的椅子前站着,二十幾天不見,見面後反倒誰也不說話,一時間一片沉默。
宮女這個時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親自給二人倒茶,兩個人連忙躬身側在一邊。李妃倒了茶:“二位師傅請坐吧。”說着放下茶壺便向寢宮內室走去。
“你也聽聽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語類》你也在讀,好不容易兩個師傅都來了,一起聽聽。”
李妃心中高興臉上肅然,在他身邊靜靜坐下了。
高拱和張居正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這次急召所爲何事,靜靜地等着他說話。
裕王心裡當然也急着想說那番話,嘴上卻仍然從講書這個話題談起:“這一向在看朱子說理和氣。朱子說理是善的,氣是惡的。又說千五百年從堯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說無處不在者都是個氣。爲什麼善理總是不行,氣惡卻無處不在。請兩位師傅講講。”
高拱和張居正對望了一眼,見裕王這般謹慎地入題,立刻感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溫暖,二人欣慰地點了點頭。
高拱說道:“太嶽,理氣之學你鑽得深,你給王爺講講吧。”
張居正:“王爺問得好。朱子講的這個理是個亙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裡。就像天風,春有東風秋有西風,春行東風萬物生焉,秋行西風萬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萬物得以休養生息。這便是天時那個理。氣卻是個無處不在,順風它也在行,逆風它也在行,無風了它還在行。朱子在這裡說氣是惡的便是指的無風之氣。譬若人之慾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個貪得無厭之心,這便是無風化疏導之氣。此氣一開,四處彌散,上下交徵,做官的便貪,爲民的便盜,於是邪惡之氣便無處不在。”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提高了聲調:“然則天上畢竟有個日頭在,日光蒸爍,此無風之氣終有散盡的一天。歷朝歷代到了沒有風只有氣的時候便是日光蒸爍氣數要盡了。”
裕王深以爲然重重地點了下頭,想順着他的這個話切入正題,卻依然有些猶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這是想叫自己挑起話題,便會
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爺,我能不能問一句?”
裕王:“既叫你聽,你當然能問。”
李妃飛快地瞥了張居正一眼,連忙將目光垂下:“請問張師傅,譬若君主用人,什麼人是風,什麼人是氣?”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題,而且切進來便是偌大一個難題!張居正目光一閃,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兩人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對這個王側妃的精明既心生賞識,又生了幾分敬畏。
張居正尤其如此,不知爲何,平時每當面對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時聽她向自己發出如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將這個回話遞給高拱:“肅卿兄,這個理你來給王妃說吧。”
高拱:“王妃此問讓臣等佩服。這個答案諸葛亮在《出師表》裡已經說了,‘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衰替也’。這就是說,賢臣是風,小人是氣。”說到這裡他也激昂起來:“賢臣小人時時都有處處都在,爲君者擇用而已。適才太嶽說歷朝歷代沒有風只有氣便是氣數要盡了,如果君主能及時選用賢臣罷黜小人,有風化在,這個朝的氣數便不會盡,只是小人的氣數盡了而已。”
“我大明朝也該是小人氣數當盡之時了!”裕王倏地站起了,不再諱言大聲問道:“你們說,楊金水這次拿了,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也拿了好些惡奴,父皇是不是要徹底清除奸黨了!”
“關鍵是浙江這次送來的供詞!”高拱也站起來激動地說,“要是這次送來的還是上次海瑞審訊的供詞,清除奸黨應該就在今日!”
張居正跟着站了起來。李妃也跟着站了起來。衆人眼中都閃着興奮的光。
“去了趟江南,竟連回話都不會了!”黃錦走到值房門口便聽見陳洪也正在這裡發威,臉一陰,徑直走了進去。
司禮監值房北牆原來的五把椅子還是五把椅子,只是呂芳原來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現在坐着陳洪,陳洪右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着石公公,陳洪左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着原來那個秉筆太監,緊靠陳洪左右兩把椅子卻空着,右手那把原是陳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黃錦的位子。
今天兩側的椅子上倒坐着兩個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醫院的兩名太醫。
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正跪在值房當中受陳洪呵斥。
見黃錦進來,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都站起了,兩個太醫也站起了。
陳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從玉熙宮來,也只好慢慢站起,帶着客氣問道:“主子有旨意?”
黃錦走了過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着仔細訊問楊金水,然後將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陳洪:“這就是了,正訊問呢。”說完這句帶頭坐了下去。
黃錦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跟着坐了下去。
兩個太醫屁股挨着椅子邊也慢慢坐了下去。
陳洪目光這才又盯向了兩個跪着的錦衣衛:“都聽見了,皇上在等着回話呢。咱家再問你們一句,楊金水是哪一天瘋的?怎麼瘋的?你們怎麼知道他真就瘋了?”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
“是。是屬下們回話不清。”年紀稍大那個只好重新稟道,“楊金水是六月二十一發的瘋,一連十天整日整夜鬧騰,說是好多鬼魂來找他。七月一日上諭到,宣了旨便癡呆了,不再鬧騰,也再不說話。餵飯便吃飯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餓。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見這是裝瘋!”陳洪再不耐煩他們的回話,大聲喝道,“人呢?”
當值太監那頭在門外立刻答道:“回陳公公,正在外面給他洗呢。”
“聽說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你們也帶來了?”陳洪緊接着問那兩個錦衣衛。
“帶來了。”一個錦衣衛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了那份烤漆粘着三根羽毛的牛皮紙封口急遞,卻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猶疑着說道,“趙中丞說了,要奴才們親手交給呂公公。然後由呂公公面呈皇上萬歲爺。”
“呂公公?這裡有呂公公嗎?”陳洪立刻拉下了臉。
呂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萬年吉壤,並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監,卻又讓陳洪暫署掌印,儘管宮裡宮外許多猜測,畢竟不敢明傳。兩個錦衣衛這段時間一直在路上,當然不明就裡,現在見陳洪坐在呂芳的位子上,又是這般神態,才知宮裡起了大變故,一時怔在那裡。
石公公這時說話了:“呂公公派到永陵監修萬年吉壤去了。這裡現在是陳公公當家。”
“跟這些奴才說這麼多幹什麼。”陳洪立刻端起了威勢,對那石公公吩咐道:“把東西拿過來就是!”
那石公公這時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起身過去接過了牛皮紙封口急遞,轉身遞給了陳洪。
陳洪接過奏呈便想撕開封口。
這時黃錦說話了:“陳公公,既然趙貞吉說了讓呂公公面呈皇上的話,那就是這裡面的東西只有皇上能夠御覽。呂公公不在,我們最好都不要看。”
陳洪的手停住了,一臉的陰沉:“以往的規矩各省的奏疏不是司禮監都要看了才呈奏皇上嗎?”
黃錦平時和陳洪一樣本都是呂芳的左右臂,這一向見他諸般曹操模樣心裡早就不是滋味,這時逮着了理硬頂上了:“以往是這樣。可眼下呂公公走了,我們幾個人誰都還不是正經掌印的主。宮裡的規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該直接呈送皇上。當然,陳公公愣是要看,我們也不擋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給皇上看。”
這話把陳洪憋住了,好是羞惱又奈何他不得,負氣將公文紙袋向黃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誰也不看。你帶他們去玉熙宮,當面呈給皇上。裡面要是有褻瀆聖上的話,你擔罪。”
“擔不擔罪也是皇上說了算。”黃錦拿起膝上的急遞慢慢站起了,“還有一件事咱家順便告訴陳公公和二位公公,這十幾天司禮監益發沒有規矩了。我們幾個還沒發話,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騰楊金水了。那個叫小五子的居然還頂我的嘴,我已經把他發到上駟監去了。”
陳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黃錦。
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也都緊張地望向二人。
陳洪望了黃錦好一陣子,突然轉了笑臉:“該。這些奴才也是該整治整治了。”
“有陳公公這句話就好。”黃錦也露出一絲笑容,接着轉對跪在地上的兩個錦衣衛吩咐道,“跟着我去玉熙宮,皇上要問話。”
“是。”兩個錦衣衛磕了個頭,站起來,跟着黃錦走了出去。
望着黃錦離去的背影,陳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惡氣,吼道:“楊金水呢!怎麼還不押進來!”
楊金水早被擡在值房內院樹蔭下候訊,聽陳洪這一聲吼,竹簾掀開,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擡着他進來了,已經換上乾淨衣服,手上也已經沒有再戴銬子,連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間。
兩個行刑太監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門口,站在當值太監那頭的身邊。
陳洪的目光立刻像兩把刀子向楊金水刺去。
另外兩個秉筆太監向他望去。
兩個太醫也向他望去。
楊金水仍然擡着頭兩眼癡癡地望着上方。
“都到宮裡了還裝什麼裝?看着我!”陳洪厲聲喝道。
楊金水還是那個樣子,兩眼望上,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們進來,把他的頭按下,讓他看着陳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門口的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
兩個行刑太監又走進來了,一個站在椅子後面捏緊了楊金水的雙臂,一個站在他的身側一隻手託着他的下頜一隻手壓在他的腦後,把他的頭按下來朝着陳洪。
陳洪死死地盯着楊金水的兩眼,楊金水頭按下了兩隻眼仍然望着上方。
陳洪動了氣:“宮裡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嚐嚐味道才肯不裝了!”
楊金水依然那個樣子。
“動刑!”陳洪大喝了一聲。
那石公公原就怕陳洪在這裡給楊金水動刑,這時隔着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過去,伸過頭來,低聲說道:“萬歲爺還沒問話呢,現在動刑只怕不妥。”
陳洪嚥了口唾沫,望向了兩個太醫:“你們給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許護着他!”
兩個太醫立刻站起了,一邊一個走到楊金水的椅子邊,搭上他兩手的脈。
離開玉熙宮也才三刻時辰左右,帶着兩個錦衣衛折回來,黃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門緊閉着,兩個當值太監一左一右守在那裡。
“你們先在階下候着。”黃錦囑咐兩個錦衣衛,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階。
兩個當值太監默然向他行禮。
黃錦壓低了聲音:“誰來了?”
一個當值太監用手半捂着嘴,湊到黃錦耳邊低聲稟道:“回乾爹,徐閣老來了。”
黃錦:“知道什麼事嗎?”
那個當值太監:“拿着一份六百里急遞,好像是浙江送來的捷報。”
黃錦臉上立刻露出了複雜的神情,轉過頭望向天空,自言自語道:“胡宗憲又打勝仗了……”
一個當值太監已經用自己的袖子將原就潔淨的大殿門坐墩飛快地擦了,對黃錦說道:“萬歲爺傳了旨誰也不讓進去,乾爹先在這兒坐坐吧。”
黃錦便在殿門的坐墩上坐下了。
擺在御案上的那份六百里急遞果然是胡宗憲督戚家軍台州第八次大勝的捷報!
嘉靖顯然已經看過了那份捷報,也顯然還未對這份捷報作任何表示,手裡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單面老花圓形眼鏡在殿內顧自走着。
徐階低頭站在御案一側,靜等着嘉靖發話。
繞着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捷報,終於開口了:“漢高祖不讀書,詩卻比那些讀書人作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階當然明白:“回聖上,臣以爲當數‘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氣象,最有蒼生之念。”
“胡宗憲算得猛士嗎?”嘉靖反問。
徐階從容答道:“趙貞吉的奏疏裡說得很明白,這一次台州大戰,胡宗憲親臨前敵,不避炮矢,堪稱忠勇。”
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說的話裡有幾分是真誠。
徐階知道應該將頭擡起來了,恭迎詢望,滿臉都是真誠。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着那面單面圓花鏡對着捷報一行一行看着,嘴裡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趙貞吉算不算得猛士?”
這便不好答了,徐階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回聖上,趙貞吉只是給前方供給軍需。”
“前方是胡汝貞,後方是趙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着捷報,“他們的名字中都有個貞。貞者,不二也。對此東南二貞,你怎麼看?”
廟堂的大學問就在應對,徐階的學問此時顯露出來:“回聖上,孔子曰‘鳳兮鳳兮’,終是一鳳。胡宗憲對大明對皇上是不二之貞,趙貞吉對大明對皇上也是不二之貞。”
嘉靖:“但願二貞不二,外除倭患,內肅吏治,東南不再生亂子。”
徐階只好又把頭低下了:“皇上聖明。臣啓奏皇上,內閣是否立刻準趙貞吉之請,票擬一份給前方將士請功的單子?”
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當值去吧。”
徐階後退一步跪了下來:“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報,將單面花鏡往捷報上一擱,出神地望向了蒲團旁那口銅磬。
兩個錦衣衛被黃錦領着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紗幔外邊。
黃錦站住了:“你們先在這裡跪候。”
“是。”兩個錦衣衛輕聲應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裡像兩塊石頭。
黃錦手裡捧着那封急遞向精舍那道門走去。
平時伺候嘉靖,黃錦都是身着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裡外忙活,進出也就無須見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着秉筆太監的大紅朝服,雙手捧着急遞,走進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見嘉靖便是一驚:“哎喲,我的主子萬歲爺,這個活怎麼能讓主子幹!”說着慌忙將那封急遞放上御案,奔了過去。
嘉靖這時竟蹲在蒲團之旁,用一塊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銅磬!
黃錦奔過去了,嘉靖卻仍蹲在那裡擦着銅磬,黃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讓奴才來擦吧!”
“楊金水押進宮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着銅磬的另一面問道。
黃錦便只好跟着膝行了兩步,一邊伸手去討那塊面巾,一邊答道:“是。楊金水在巳時初押進的宮。主子,讓奴才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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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照舊擦着只是問話:“這麼巧,趙貞吉的急遞也一同到了?”
黃錦討不着那塊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額上已然滴出汗來,見他如此發問更應明白回話:“回主子萬歲爺,楊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驛,趙貞吉的急遞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進來的。主子等了半個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讓奴才來擦。”說着又將手伸了過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來,卻沒將面巾給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塊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遞和那份捷報旁邊:“半個月前就該讓朕看的東西,這個時候送來朕不看也罷。”也不擦手,走到蒲團前先拿起了橫臥在蒲團上的那根磬杵,盤腿坐下:“審楊金水去。”
黃錦跪的那個位子剛好被銅磬隔着,只能看見嘉靖的側面,乾嚥了一口,還是說道:“啓奏主子,解押楊金水的人奴才也帶來了,正在外面跪候。楊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問問他們……”
嘉靖:“朕已然說了,審楊金水去!”
黃錦知道再不能說話了,只好叩下頭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來,向精舍外走去。
兩個錦衣衛依然石頭般趴在紗幔外,黃錦走過來了,低聲說道:“起來,跪到殿外去。皇上什麼時候叫你們,就什麼時候進去。”
“是。”兩個錦衣衛也壓低着聲音答道,爬起來跟着黃錦向大殿門口走去。
突然精舍裡“當”的一聲,黃錦的腳立刻停住了,兩個錦衣衛也立刻杵在那裡。
緊接着“噹噹噹”一陣擊磬聲,黃錦聽出了皇上心裡的煩躁,輕嘆了一聲,慢慢走出了殿門。
兩個錦衣衛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門。
大殿的門立刻被外面的當值太監進來拉上了。
剛纔那一陣脆響的擊磬聲已繞樑而去,偌大的玉熙宮又歸於沉寂。
嘉靖打坐的蒲團本是設在一座三層八角的臺子上。最上一層取的是乾卦,乾卦數“九”;最下一層取的是坤卦,坤卦數“一”;中間那層便是乾坤中間那個“五”數。蒲團便是九五之尊!臺子的八角自然應對八卦,也便是他平時看似隨意踱步,實則踏問吉凶的卦位。
徐階送來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勝的捷報,黃錦又送來了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他沒有立刻准奏徐階票擬請功的單子,是因爲他實在不知道這次重審的供詞裡面寫的是什麼。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遞報來的供詞依然紋絲未動擺在御案上。
嘉靖盤坐在蒲團上閉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詞。
他的兩眼倏地睜開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詞望去。接着他將橫臥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擊了一下臺子旁的銅磬。“當”的一聲中他伸開了腿從蒲團上下來了,走下三層臺階,手握磬杵兩眼望着上方,腳踏臺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來。
銅磬發出的餘音消失了,嘉靖的腳也停了,他低頭望去。
——自己的雙腳正踏在“≡”乾位上。
嘉靖的眼睛一亮,伸過磬杵又在銅磬上敲了一下,跟着這一聲磬響,他又兩眼望着上方,繞着臺子的八角腳踏卦位走了起來。
第二聲銅磬發出的餘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腳又停了,低頭慢慢望去。
——雙腳又踏在“≡”乾位上。
嘉靖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興奮,再不猶疑,大步向御案走去。
他拿起了硃筆,在一紙御箋上先連畫了六橫——“”,這便是乾卦!
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箋上揮筆寫下了卦詞:“乾元亨利貞”!
他的嘴角有了笑紋,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擱下筆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遞的供詞,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趙貞吉的親筆字跡:右邊第一行寫着“急呈司禮監轉奏我”,中間一行擡頭兩格寫着“皇帝陛下御覽”,左邊一行降格寫着“臣浙江巡撫趙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轉過來,就着南窗的陽光仔細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擱在捷報上的那隻單面花鏡湊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過花鏡,終於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縣署海瑞”六字!
嘉靖剛纔的興奮和笑容又被一層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這份急遞,又順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壇走去。
走到神壇的火燭前,他將急遞的漆封伸到火燭的上方開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開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這時開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幹了,他這才從裡面將一摞厚厚的供詞掏了出來,慢慢展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