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所謂“鐵打的營盤”,最適合用來形容明朝的衛所制。軍事要隘設衛,關津渡口設所,皆建有固定的營房。大衛都設有城牆,儼然城池,如臨海的天津衛、威海衛還有這裡的台州衛。裡面沒有百姓,住的全是軍戶,無論官兵皆可娶妻生子,而且可以子承父籍,世代爲軍。因此“流水的兵”一說在明代並不適用。

溫嶺東南一戰,戚家軍摧毀了倭寇在浙江東南最重要的巢穴,胡宗憲抓住戰機正在部署下面幾次戰役,力圖一舉肅清在浙江沿海爲患多年的倭寇。

這時正是下次戰役前的寧靜。防守待命以外,軍戶們都在衛城裡照常過着有妻有子的日子,夕陽西下,家家炊煙,到處都能看到光着屁股追跑的孩童,還有不時提水擇菜吆喝責罵自家孩童的婦女。

單身兵丁當然除外,他們還沒有家,便編制在一起吃大鍋飯。齊大柱帶來的那些人留下的都是單身,編成了一隊,這時全蹲在他們營房外的露天坪裡,一個個捧着碗,圍着盛滿菜的大盆,一邊吃飯一邊談着女人。

齊大柱從營房的一條門內出來了,徑直走到了一圈吃飯的士兵邊上,從地上拿起一隻空碗一雙筷子,便從飯桶裡去舀飯。

正在吃飯的弟兄們都望着他。

一個弟兄:“哎大哥,自家的飯不吃趕來分我們的吃。”

齊大柱舀好了飯挨着他們擠蹲了下來:“我也沒娶她,她也沒嫁我,什麼家?”

另一個兄弟:“在一個屋裡住了好幾夜了,她還不是你的女人?”

“閉上你的嘴。”齊大柱怒瞪了那個人一眼,“她睡她的,我都睡在外面。”

又一個兄弟:“大哥瞧不上她?”

“那就讓給我。”另一個人立刻接言道。

齊大柱不再理他們,大口吃飯。就在這時那女人從房門出來了,徑直走了過來。

許多雙眼睛都賊忒兮兮地望着走來的她。

頭髮梳得乾乾淨淨,衣服洗得乾乾淨淨,臉上那條刀痕也淡了些,這女人比被救那天顯得更加漂亮風韻了。

那女人走到齊大柱身邊:“飯做好了,回家吃吧。”

“你吃你的吧。我和弟兄們一起吃。”齊大柱也不看她,照舊吃飯。

那女人竟一把搶過他的碗,將飯倒進桶裡:“回家去吃。”

所有的筷子都停住了,望了望齊大柱又望向那女人。

齊大柱慢慢站起了,也盯住那女人。

那女人的眼睛只望着他下頜以下。

齊大柱:“跟你說了,我不要你報什麼恩。過幾天就送你走,留個清白名聲吧。”

那女人固執地站在那裡:“回家吃飯吧。”

一個士兵:“要不要人家另說,吃頓飯打什麼緊。”

“就是。”另一個士兵說道,“你不去我們都吃不成了。”說着將碗往地上一擱。

所有的士兵都把碗擱在地上。

“好吧。都逼我吧。”齊大柱撂下這句奇怪的話向那間屋子走去。那女人跟着他走去。

士兵們立刻都端起了碗。

一個士兵:“有點怪,這乾柴烈火怎麼就燒不起來?”

另一個士兵:“我看大哥心裡還是喜歡,就是嫌棄人家被倭寇掠過。”

又一個士兵:“又不讀孔夫子,大哥不在意那一套。”

一個士兵:“我看也是。打個賭吧,我賭他們今夜就會上牀。”說着從衣襟裡掏出一吊銅錢擺在地上。

立刻有一個士兵響應他,也掏出一吊銅錢擺在他那吊銅錢旁邊:“我也賭他們今夜上牀。”

一個士兵掏出一吊銅錢擺在自己面前:“我看今夜上不了牀,我跟你們賭。”

是剛發的軍餉,接着好些士兵都掏出了一吊銅錢,有些擺在上牀那邊,有些擺在不上牀那邊。

天漸漸黑了,那女人點亮了燈放在桌上,又去關上了門,自己卻搬着一把凳子坐在一邊,看着齊大柱吃飯。

“叫我來吃,你又不吃?”齊大柱端起碗又停在那裡。

那女人只靜靜地坐在一邊:“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齊大柱把碗又擺回桌上:“我跟戚將軍去說,明天一早就叫他安排人送你走吧。”

那女人依然平靜地坐着:“你趕不走我。”

齊大柱:“我說你到底是來報什麼恩的還是來折磨我的?叫你走你又不走,我要娶你你又不嫁。”

那女人:“我跟着你。哪天你真心想娶我了,我就嫁你。”

齊大柱:“娶就是娶,有什麼真心假心的?”

那女人:“我要你真心信我沒有被倭寇糟蹋過。”

齊大柱沉默了。

那女人:“吃飯吧。”

齊大柱:“說實話我心裡是有些堵。既然你說沒有我信就是。”

那女人:“這不是真信。”

齊大柱:“怎麼真信?我不在乎不就行了。”

那女人:“我在乎。我要你每天心裡都是順的。”

齊大柱:“那要怎樣才能讓你信了我是真信?”

那女人:“你想辦法去問那條船上的倭寇。倭寇的頭叫做井上十三郎,他看上了我,要糟蹋我,我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刀。他接着帶別的倭寇殺掠去了。留下的倭寇都沒敢碰我。”

“不用問。我全信了。”齊大柱說着端起碗狼吞虎嚥起來。

那女人看他這般模樣,眼睛好亮。

一碗飯三口五口就吃完了,那女人起身接碗去給他盛飯。齊大柱把碗往桌上一擺,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過來:“我現在就跟你成親!”說着一下抱起了她,走到牀前把她放下。

那女人眼睛閃着亮望着齊大柱,然後目光一閃,望向門那邊。

齊大柱笑了笑,刷地解開了外面的衣服,光着上身的膀子,大步走到門邊,倏地開了門。

門邊果然偷偷地站着好些人。

齊大柱光着膀子大聲說道:“賭上牀的贏了,賭不上牀的輸了。滾吧!”

和齊大柱那邊相比,這裡卻是太安靜了。

大帳中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坐在大案前的胡宗憲和坐在一側的海瑞。

燭火照帳,胡宗憲凝視着海瑞,海瑞也目視着他,一時沉默。

胡宗憲:“你的事譚子理都跟我說了,套一句俗話,真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呀。今天你來不只是爲了押運軍需吧?”

海瑞站了起來:“部堂明鑑,卑職這次來有三件事請教部堂。”

胡宗憲望着他:“聽說是你來,我把案卷文書都搬走了,找出了一部《全唐詩》擺在這裡等你。翻看了一個時辰,給你找了一首,給我自己也找了一首。海知縣,先聽我念了這兩首詩,再聽你說那三件事好不好?”

海瑞平生深惡的就是官場一個虛字,這時見胡宗憲不願與自己直言談事,卻搬出了什麼唐詩,立刻便又聯想到了趙貞吉。可畢竟胡宗憲在當時名聲極大,而且正在前線督戰,何況當時還派譚綸幫過自己,諸種原因使他不得不答道:“請部堂賜教。”

“古人的詩,我賜什麼教。”胡宗憲站了起來,拿起一本唐詩翻開了摺頁處,“給你找的是高適做縣令時寫的一首詩。高適是個愛民的官,我讀來送你。”說着捧起書便唸了起來:“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只言小邑無所爲,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唸完了這首詩,胡宗憲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從他那悲楚的聲調和滄桑的目光中立刻感覺到了這個人和自己剛纔的想象大爲不同。尤其他將自己比高適,起意在“厭官”,破題在“愛民”兩字上,同調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立刻對胡宗憲深深一揖:“部堂過獎了。但不知部堂給自己找的是哪首詩?”

胡宗憲放下了手裡這本唐詩,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詩,翻開摺頁:“我喜歡岑參。他有一首詩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說着捧讀了起來:“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爲妻子謀!”

海瑞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憲先給他念詩的意圖,心中有了感慨,問話便已親近:“卑職可否向部堂請教那三件事了?”

胡宗憲淺淺一笑:“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能夠‘教’。”

海瑞:“聽部堂適才唸詩已明心志。卑職能否理解織造局和巡撫衙門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貴鄉誼並非部堂本意?”

胡宗憲點了點頭。

海瑞:“那部堂爲何不制止?”

胡宗憲:“我無法答你。”

這便不能再問了。海瑞接着問第二件:“今年五月九個縣閘口決堤,部堂以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處斬了馬寧遠常伯熙張知良還有李玄,是否另有隱衷?”

胡宗憲:“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這樣的案件如須再查,必須先請示朝廷然後到刑部調閱案卷。”

這是不教之教,海瑞怔了一下,接着說道:“承教。”

胡宗憲:“最後一件呢?”

海瑞:“請問部堂,鄭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將倭酋井上十四郎和淳安的百姓齊大柱等判令立決,部堂大人爲何願意親派總督衙門的人前來幫我平反冤獄?”

胡宗憲:“既是冤獄,自當平反。”

海瑞:“既然平反,爲何不追查到底?”

胡宗憲:“海知縣現在不正在追查嗎?”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那幾個被你救出來又被你‘鞭撻的黎庶’現在都立了功,已編入戚將軍的軍營,你不想去看看他們?”

海瑞之所以爽快答應趙貞吉來送軍需,其實也是爲了能在胡宗憲處略略瞭解虛實。然而,這三件事問得如浪打空城,海瑞第一次領略了被別人的氣場籠罩的感受,一時怔在那裡。

“來人。”胡宗憲向帳外喊道。

親兵隊長走了進來。

胡宗憲:“你帶幾個人送海知縣去見齊大柱那營官兵。”

“是。”親兵隊長應着轉對海瑞,“海知縣請。”

敲門聲像擂鼓一般,伴以大聲的吼叫:

“開門!”

“開門!”

房間裡吹了燈,本是黑黑的。可窗紙早被那些士兵捅了好些小眼,外面營房的燈光便從洞眼中爍射了進來,恰又射在牀上。齊大柱在牀上摟住自己的女人,只扯過一牀單被蓋在身上,絲毫不理睬那些敲門砸戶和鬼叫狼嚎。

那女人在底下推起了他的雙臂,輕聲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齊大柱依然跨在女人的身上:“你不懂,叫出來他們就不饞了。”

“不行。”那女人撐住了他,“我都是他們的嫂子了,今天這個日子我也得請請他們。讓開。”

“這倒是個理。”齊大柱仍然不肯離開,“可也沒東西,請他們吃什麼?”

女人:“你走開就是。”

齊大柱這才慢慢從她身上跨開,自己穿好了衣褲,又扯起那牀單被擋在破窗戶和牀的中間。

那女人便在單被那邊也穿好了衣服,接着點亮了燈。

門外見到裡面燈亮了,敲門聲更急了,吼叫聲更響了。

那女人又攏了攏頭髮,竟從牀底下搬出來一罈酒和一笸籮花生放在小桌子上。

齊大柱望着她:“哪來的?”

女人:“你的軍餉買的。請他們進來吧。”

“好婆娘!”齊大柱誇了一句這才走到門邊。

門越敲越急了。

齊大柱伸出一掌用暗力頂住了門,將門閂倏地一抽,立刻閃開了身子。

幾個士兵頃刻從門外摔進了門內。

“不是想看嗎?看吧。”齊大柱望了望地上那幾個正在爬起的人,“沒見過女人的東西,都進來吧!”說完這句他望向門外,不覺變了臉色。

一羣士兵簇擁之中,站着海瑞!

“海大人!”齊大柱撲通跪了下去,才磕了一個頭,又倏地站起,幾步過去拉住自己的女人,“這就是海大人,我的恩公。磕頭!”說着把女人拉下來並排跪了,倆人一齊向海瑞磕了三個頭,又拉着女人站了起來。

海瑞依然站在門邊,望了望齊大柱,又望了一眼那女人。

齊大柱:“恩公放心,我齊大柱不會幹給你丟臉的事。這是戚將軍做的媒,明媒正娶!”

海瑞這才露出一點笑容,徐步走了進來。

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一個個悄悄跟着走了進來。

那女人立刻端過來一把凳子,又用衣袖把凳面擦了擦,擺在桌子的上方:“大人請坐。”

海瑞站在凳子邊便伸手在衣袖裡掏了一陣子,顯然沒有東西,又伸到衣襟裡去掏了一陣子,顯然還是沒有東西。一笑黃河清的海瑞這時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我記得身上本有塊碎銀,怎麼沒有了?齊大柱,你關餉沒有?”

齊大柱:“昨天關的餉。大人要多少錢?”

海瑞:“借我兩吊錢吧。”

“有!有!”齊大柱立刻走到牀邊掀開席子,牀頭卻只有一吊錢。他也有些尷尬了,望向婆娘:“怎麼只有一吊錢了?”

那女人:“你一共發了兩吊錢,買這些東西不要錢嗎?”

海瑞:“一吊就一吊。拿給我吧。”

齊大柱雙手捧着錢奉給海瑞。

其他的士兵紛紛掏出了身上的錢:

“海大人要錢我們還有。”

“拿我的。”

“拿我的。”

許多雙手都捧着各自的一吊錢伸向海瑞。

海瑞:“你們的我就不借了。”說着從齊大柱手裡拿過那吊錢對那女人說道:“這點錢也算不上賀禮,你扯塊布做件衣吧。齊大柱,我會還給你的。”

齊大柱低下了頭,挺強壯的漢子眼中有了淚花。

那女人慢慢跪了下去,又向海瑞磕下頭去。

海瑞也不好攙她,慌忙說道:“剛磕的頭,不用磕了。”

那女人還是端端正正又磕了三個頭,依然跪在那裡:“大柱是我的恩人,大人是大柱的恩人。大人,我們一輩子都會報答你。謝大人的賀禮。”說着雙掌併攏伸了上去。

海瑞提着那吊錢的繩頭將錢輕輕放在她的掌心。

這一時間,屋子裡分外地安靜,所有的人都不出聲,那些被海瑞救過的人有幾個都流出淚來,又趕忙去擦。

海瑞望了望齊大柱,又望了望一屋子的士兵,說道:“大喜的日子,我在這裡你們也喝不好酒。好好幹,殺敵衛國吧!”說着徑直向門外走去。

一屋子的人開始都懵在那裡,省過來後全都涌了出去。

十天的工夫,楊金水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頭平時梳得油光發亮的黑髮這時白了一半,且蓬鬆地散亂着,兩個眼圈都黑了兀自睜着兩隻大眼,坐在牀上就是不肯躺下。

俗語說“久病牀前無孝子”。幾個乾兒子被他折騰了十天十晚,這時已都累得不行,見他瘋了也沒有人再怕了,只爲職分所在不得不守候着他。因此一個個不但沒有了平時的殷勤,而且都冷着臉顯出老大不耐煩,站在那裡各自打哈欠,捶腰背,心裡在咒他怎不快死。

遠遠地,院牆外面傳來了更鼓聲。坐在牀邊踏凳上的隨從太監睜開了眼:“幾更了?”

瘦太監:“都三更了。師兄,輪輪班吧,讓我們也眯個眼。”

“誰敢走!”楊金水連忙瞪向那瘦太監,“沈一石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李玄都在門外站着。你出去就掐死你!”

瘦太監:“乾爹,真要掐死我就好了。你老就讓我出去讓他們掐死,他們也就不找你老了。”

楊金水在那裡想着,又伸出乾柴般的手指掐着在那裡算,接着自言自語:“九個,十個,十一個……不對。掐死你還得掐死十個……”

那瘦太監還要接言,卻被隨從太監喝住了:“閉上你的鳥嘴吧!沒良心的東西,還沒叫你去死呢,就這般不耐煩!”

瘦太監低下了頭。

其他幾個太監疲倦地對望了一眼,高太監說話了:“師兄,再這樣熬下去,我們幾個熬垮了,伺候的人都沒了。”

隨從太監:“趙中丞十天前就上疏了,就在這一兩天旨意就會到……”

“旨意到了!”楊金水從牀上站了起來,“接旨!快扶我去接旨!”

隨從太監慢慢站起了:“乾爹,旨意還沒有到……”

“不對!”楊金水兩眼圓睜望着門外,“旨意到了!快開門接旨!”

幾個太監哪兒理會他,都站在那裡沒動。

“開門接旨!”楊金水一聲尖叫。

隨從太監望向胖太監:“開門,讓他看有沒有旨。”

胖太監慢慢走到門邊,慢慢把門打開了,剛想回頭,猛地愣在那裡!

——院子裡兩盞燈籠引着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竟真的來了!

“真、真有……”胖太監結巴起來。

隨從太監倏地站起:“真有什麼?”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那條門,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進來了。

趙貞吉站在屋中:“聖旨到!楊金水接旨!”

因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全都牽涉到織造局,趙貞吉以八百里急遞送到宮裡,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里急遞反饋到杭州,命趙貞吉當面向楊金水宣讀。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裡說的什麼,皇上到底是爲織造局護短,還是連織造局也要追查,這一切趙貞吉仍不知道,也急於知道。

原來所謂聖旨,在臣下統稱旨意,有許多規制。興之所至尋常小事,皇帝隨口一說派有關太監傳與當事人謂之口諭;有關朝廷國策軍機部署以及官員的黜陟甚至對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製的明黃錦緞工楷用璽宣示,通常所說的聖旨指的就是這一類書面聖旨。書面聖旨又分明發上諭和特發上諭兩種。明發上諭一般都交內閣向各有司衙門公開發布,在明代甚至用邸報傳示天下。特發上諭則是趙貞吉此時接到的這種聖旨,指名發給某人,由某人向當事人宣讀時才能開啓聖封,宣讀旨意。因此趙貞吉接到聖旨時也不知道旨意的內容,立刻召集四個錦衣衛半夜趕到了織造局,一路上作了種種揣測,答案都在開啓聖封宣讀聖諭這一刻了。

燈火通明,楊金水趴跪在牀上,幾個太監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裡。

趙貞吉將捲成一軸的聖旨雙手遞給錦衣衛那頭,錦衣衛那頭接過軸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驗訖了烤漆上那方封印,點了點頭,走到一支蠟燭邊將烤漆熔開了,拉開一軸,踅回來雙手捧還趙貞吉。

趙貞吉儘量放慢速度,把明黃色錦緞的聖旨徐徐展開,目光卻已迫不及待向聖旨看去。突然,就在這時,楊金水披散着頭髮光着腳從牀上跳下來了,撲跪下去一把摟住了趙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來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沒死的都在算計兒子!你老快把他們都抓了!”

趙貞吉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撲嚇得臉都白了,想閃開又被他緊緊地箍住了腿,只看見一蓬亂草般花白的頭髮緊靠在自己身上,大熱暑十來天沒有洗澡的人,一股體臭轟地便衝了上來,趙貞吉又驚又嘔,扭轉了頭望向身邊的錦衣衛:“拉開!快拉開了!”

四個錦衣衛就站在趙貞吉的兩邊,這時卻不願去拉他。倒不是嫌他髒,廠衛一家,都歸司禮監管着,旨意如何也不知道,這時怎會向他動粗。錦衣衛那頭便望向那幾個太監:“把楊公公拉開!”

聽到呵斥,匍匐在角落裡的那個隨從太監連忙對身邊的胖太監和高太監說道:“快,幫忙拉開。”領着胖太監和高太監跪爬了過去。

胖太監和高太監一邊一個拉楊金水的手,隨從太監抱住他的腰,楊金水兩條手臂像鐵箍一般死死地摟住趙貞吉的腿,哪裡拉得動?

隨從太監急了:“撒手,乾爹,快撒手!”

楊金水箍得更緊了,三個人同時使勁,這一扯便將趙貞吉也拉得一個趔趄,連人帶聖旨便將摔倒下去。錦衣衛那頭不能不管了,倏地伸出手挽住了趙貞吉的手臂,轉對身旁兩個錦衣衛吩咐道:“你們去,拉開了!”

兩個錦衣衛過去了,三個太監連忙鬆手爬開。

擒拿本是錦衣衛的看家本領,但見二人各伸出一爪掐住楊金水的手臂,也不知是掐在哪個穴位上,楊金水的兩條手臂立刻便軟軟地垂了下來。兩個人也沒怎麼使勁,輕輕往上一提,把還是跪着姿勢的楊金水提得離開了地面,提到離趙貞吉約兩步遠又輕輕把他擱在地上。楊金水一動不動了,僵跪在那裡。

趙貞吉這時已然臉色煞白,額上也滲出了汗珠,欲待宣讀聖旨,只覺喉頭一陣陣發乾,僵在那裡,發不出聲來。

錦衣衛那頭伸手從身旁的茶几上抓過一碗也不知是哪個太監喝剩下的茶,顧不了許多,便送到了趙貞吉嘴邊。趙貞吉兩手握展着聖旨,只得張開了嘴,才喝了一口,一陣作嘔涌上喉頭,哇的一聲將那口茶又吐了出來。

錦衣衛那頭在邊上提醒:“趙大人,該宣旨了。”

畢竟是理學心學兼修的人,趙貞吉這時很快鎮定下來,向展開的聖旨看去。一目十行本是他的天賦,領悟上意也是半生的修爲,可此時這一道三百餘字的聖旨,他卻看得呆在那裡。

四個錦衣衛從他的神色中也立刻感覺到了聖旨的分量,一個個都屏住呼吸,靜靜地等聽。

可聖旨必須宣讀,趙貞吉在這一刻間無論如何也體悟不到聖上下這道旨意的真正用心,這時能派上用場的也只有“中庸”二字,他調勻了呼吸,儘量不帶任何情緒,平聲平調慢慢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楊金水聽旨。織造局、市舶司雖歸內廷管轄,實亦爲國庫之鎖鑰。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乾洗溼,推衣衣(音:易)之藩王使臣官吏將士,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無時不念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渠料一蠶一繭一絲一梭皆吞沒於羣蠹之口!沈一石何許人?二十年前織造局當差一書吏耳,何以將織造局之作坊桑田盡歸於此人名下?且任其將該司之絲綢行賄於浙江各司衙門達百萬匹之巨!彼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諸宦官奴才寧無貪墨情事?爾身爲織造總管寧無貪墨情事?如此吞絲剝繭者若不一絲一縷從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着即將楊金水押送京師,待朕細細盤問。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暫委浙江巡撫趙貞吉兼領。另派浙直總督署參軍譚綸署理浙江按察使,會同辦案。欽此。”

“欽此”完了,屋子裡是死一般的沉寂。楊金水一直還像石像般跪在那裡,幾個太監已在簌簌發抖,四個錦衣衛也互相看着,還是一聲不吭,接着把目光又都望向了趙貞吉。

趙貞吉的目光卻依然盯在聖旨上,時光也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在那道聖旨上。盼了十天的旨意將趙貞吉一下子推到了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政潮之中。突然逮捕楊金水進京,突然派來譚綸會同辦案,又突然將織造局這個爛攤子讓自己收拾。皇上是不是已決心倒嚴?宮裡那些涉案衙門是不是要一併徹查?聖諭除了深表痛恨以外,並無明白交代。趙貞吉知道,天風青雲,漩渦深谷,皆在自己腳下這一步之間!邊想着,趙貞吉撂下了一屋子的人,握着聖旨一個人慢慢走了出去。

四個錦衣衛望着他的背影在兩盞燈籠的護引下慢慢消失在迴廊盡頭。

三個錦衣衛轉望向錦衣衛那頭。

一個錦衣衛:“宣完旨就這樣走了?”

另一個錦衣衛:“楊公公還押不押送?”

又一個錦衣衛:“浙江這些人是不是都瘋了?”

“閉上你們的嘴。”錦衣衛那頭開腔了,“這個案子弄大了。記住我的話,一切事都不能往宮裡扯,尤其不能往皇上身上扯。主意讓姓趙的他們拿。”

三個錦衣衛:“明白。”

錦衣衛那頭這才轉對幾個匍匐在地上的太監:“給楊公公洗個澡,先送到巡撫衙門去。”

四更時牌,是一夜最黑的時分。衙門口到轅門外佈滿了燈籠火把,站滿了兵士。

從轅門左側石頭街面上傳來的馬蹄聲踏破了夜空,緊接着海瑞帶着一行押運軍需的隨從馳來了。

轅門下馬,海瑞立刻看到了三駕囚車停在衙門外的八字牆邊。

守轅門的隊官立刻接過海瑞扔過來的馬繮,轉過頭去,大聲傳呼:“陪審官海知縣到!”

立刻,衙門口一個書辦接過了傳呼聲,向裡面傳呼:“陪審官海知縣到!”

從衙門到大堂全是火把,全是兵士。登上臺階,海瑞眼睛亮了。

——正中的大案上供着煌煌聖諭!趙貞吉扶着案角站在一邊。

海瑞跨進大堂疾步趨了過去,面對聖旨跪了下來,拜了三拜。

趙貞吉雙手捧起了大案上的聖旨:“欽點陪審官海瑞讀旨!”

海瑞從趙貞吉手裡接過聖旨,飛快地看了起來。

同樣一道旨意,在趙貞吉看來深險莫測,可在海瑞看來,第一反應就是皇上接受了自己追查織造局的觀點。讀完聖旨他緊接着擡起了頭,毫不掩飾此時的激動,大聲說道:“皇上聖明!大明之福!天下蒼生之福!”說着站了起來將聖旨雙手捧還趙貞吉。

趙貞吉接過聖旨時態度卻依然淡淡的,指了一下大案下首的一個座位,說道:“請就位吧。”

海瑞並不在意趙貞吉的態度,向他指的座位走去,這纔看到,右邊第一張案桌的下首站着王用汲,上首空着自己的位子,走到那張椅子前剛站定了,王用汲便輕碰了他一下。

海瑞斜望向王用汲,王用汲目示他看對面大案。海瑞向對面望去,這才又看到,大案左邊的首位上站着身穿按察使官服的譚綸,兩人的目光瞬間閃亮地一碰!

靠下首左右兩張案桌前站着的四個錦衣衛這時卻都目視前方毫無表情如同石像一般。

這一刻趙貞吉將上諭在大案後的香案上供好了,轉過身走到了正中大案前,也不看衆人,只說了一句:“都請坐吧。”說着自己先坐下了。

三個陪審官四個錦衣衛都坐下了。

“旨意諸位都拜讀了。”趙貞吉這時仍然不看衆人,而是把目光望向堂口前方,“天心無私,皇上連同宮裡的尚衣監巾帽局和江南織造局一同徹查了。可沈一石一案,歷時二十年,貪墨數百萬,哪些能查,哪些不能查,哪些能查出來,哪些已查不出來?”說到這裡他才把目光慢慢掃望向衆人:“還望諸位深體聖意,秉承天理國法人情,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給朝廷一個交代,也給衆目睽睽一個交代。”

旨意下令徹查,主審官這個調子卻定得如此之低又如此之虛,實在有些出乎幾個陪審官意外,剛纔還十分興奮激動的海瑞立刻便想起來說話,王用汲適時在案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按了一下。

海瑞忍住了,二人都把目光望向了譚綸。

對面的譚綸也顯出了不滿的神態,可這個時候是不能夠跟主審官抗頡的。三個人於是都默在那裡,等聽趙貞吉把話說完。

趙貞吉:“趙某不才,蒙聖上不棄,兼委以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之職。今年五十萬匹貨與西洋的絲綢要督織出來,胡部堂剿倭的軍需要源源不斷接濟。審案一事我就不能細問了。譚大人。”

譚綸:“在。”

趙貞吉:“你是新任的按察使,主管刑名,又是聖上欽點的辦案官,該案就由你領辦吧。”

“這隻怕不妥。”譚綸站起來說話了,“聖諭煌煌,中丞是主審官,我是會同辦案,欽案理應仍由中丞領辦。”

“我是主辦,你是領辦。”趙貞吉立刻把他的話擋了回去,“鄭泌昌何茂才一干人犯由你領着海知縣王知縣還有鎮撫司四個上差審訊。審出的結果再交給我,由我領銜上奏朝廷。”

譚綸還想說話,“啪”的一聲,趙貞吉已經擊響了驚堂木:“帶鄭泌昌何茂才!”

十天了,鄭泌昌何茂才一直關在單身牢房裡沒有再被提審,每天按革員的待遇三飽一倒。今天半夜被提審了,二人便知這是新的旨意到了。可很快他們便感到了情形有些不妙,一出牢門,和前幾回不同,獄卒便給他們上了刑具,帶到巡撫衙門後被拘押在廊下候審。這時隨着一聲堂呼,兩人分別被差役兩個夾着一個押上了大堂。看見高高供在香案上的聖旨,兩個人帶着刑具立刻跪下了,向聖旨拜了下去。

拜完後何茂才便趴在那裡不動了。他身邊的鄭泌昌卻手撐着地掙扎着想站起來。畢竟年衰,被一身刑具拖着卻站不起,他居然望向趴在身邊的何茂才:“茂才兄,你我還未定罪,尚屬革員,理應起來回話。來,扶我一把。”

望着鄭泌昌那滿是硬氣的目光,一股羞恥心騰地冒了出來,何茂才也立刻挺起了腰桿,伸手攙着鄭泌昌,二人同時站了起來。

鄭泌昌望向了趙貞吉:“趙大人,皇上新的旨意上是不是要我們帶着刑具受審?如果沒有,請給我們去掉刑具,設座問話。”

趙貞吉沒有回答他,而是把目光慢慢轉向了譚綸:“譚大人,你說呢?”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循着趙貞吉的目光看見了坐在左邊案首的譚綸,而且穿着按察使的袍服!

兩個人的目光頓時黯淡了,愣在那裡。

譚綸已經看出趙貞吉的態度,他是想隱身在這件欽案之後讓自己出來扛頭,爲什麼這樣一時還不明白,但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態度不明,好不容易出現的這一次倒嚴契機就很可能失之一旦!因此他必須說話了,目光刷地刺向鄭泌昌:“聖旨上當然不會有讓你們帶不帶刑具的旨意。但你想知道皇上是怎麼看你們的,我可以念幾句旨意給你們聽。”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神態莊嚴地背誦起來:“上諭:‘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乾洗溼,推衣衣(音:易)之藩王使臣官吏將士,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無時不念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渠料一蠶一繭一絲一梭皆吞沒於羣蠹之口!如此吞絲剝繭者若不一絲一縷從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鄭泌昌,你不是問皇上要不要你帶刑受審嗎?旨意你聽到了,對你們這些巨蠹,皇上想寬容你們,蒼天也容不得你們。跪下受審!”說到這裡,他抓起驚堂木猛拍了下去。

堂威聲立時大作。

久在官場的鄭泌昌和何茂才知道,這時自己不跪便立刻會被刑杖擊跪,二人咬着牙跪了下來。

越是曾經大權在握後來又身涉重案的人越是明白,到這個時候,必須搬出靠山讓審案者有所忌諱才能減輕罪罰。鄭泌昌早就想明白了一條,天塌下來都只有搬出織造局搬出宮裡才能頂住,人是跪下來了,神態依然不變:“落在你們手裡,無非一死而已。可各位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案子皆因織造局而起,楊公公不來,織造局不來,不知你們要我們招什麼?我們又有什麼可招?”

何茂才這時也又有了底氣,大聲接道:“案子審到朝廷,楊公公也應該出來幫我們作證。趙中丞,你們如果偏袒,朝野自有公論!”

趙貞吉此時依然冷着臉坐在那裡,並不答話。

譚綸此時心中已對趙貞吉這般態度深爲不滿,擔子自己要擔,但絕不能讓他就這樣置身事外:“中丞,你是主審,欽犯如此頑劣,中丞應該有個態度。”

海瑞和王用汲也把目光直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當然明白譚綸這話的意思,依然不正面答話,把目光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是否請楊公公出來,跟他們見上一面?”

錦衣衛那頭更絕,兩眼望着自己的鼻子,竟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趙貞吉有些尷尬了,目光又瞟向另外幾個錦衣衛。那三個錦衣衛也像石塑一般筆直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譚綸和海瑞王用汲對視了一下目光,然後一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有些羞赧了,猛拍驚堂木:“帶楊金水!”

堂上的書吏差役立刻同聲吼道:“帶楊金水!”

鄭泌昌何茂才的耳朵同時“嗡”的一聲,腦子裡一瞬間出現了空白,滿耳朵嗡嗡聲中,隱約聽到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像是同時有幾個人走了進來。兩人慢慢緩過神來,最不願想象也從來就沒有想到的結果出現了——楊金水也倒了?!

高矮胖瘦四個太監擡着一把椅子把楊金水擡進來了。這時楊金水已經讓幾個太監按着洗了澡梳了頭換了衣,兩手被鐵銬銬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臉色煞白,兩眼睜得大大的出神地望着上方。

腳步聲停了,接下來是椅子放在地上的聲音。鄭泌昌何茂才卻仍然愣在那裡,不願回頭看了。

三個欽犯,兩個跪着,一個坐着,趙貞吉不吭聲,譚綸也不吭聲,海瑞王用汲當然不宜吭聲,四個錦衣衛仍像石頭一般坐在那裡,堂上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突然,鄭泌昌發出一陣大笑。尷尬的沉寂竟然被他這一陣大笑打破了!

除了楊金水仍然呆呆地虛望着上方,堂上所有的人都被他突然發出的狂笑怔住了,目光全望向了他。

一陣大笑過後,喘息定了,鄭泌昌緊盯着趙貞吉:“請問趙中丞,楊公公是不是和我們一起受審?”

趙貞吉這時臉冷得像鐵:“將楊金水即刻押送京師!”

堂外幾個押送的官兵吼應了一聲:“是!”

四個太監又擡着仍然兩眼虛望上方的楊金水走了出去。

鄭泌昌依然緊盯着趙貞吉:“好!好手段!我們的案子因沈一石而起,沈一石一案因織造局而起,現在你們把織造局撤走了,案子自然就落在我們身上了。”說到這裡他又把目光掃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可你們想沒想過,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是從來不產絲綢的。趙大人,各位大人,但不知接下來你們問什麼,怎麼問?那麼多絲綢和賣絲綢的錢每年每月往宮裡送,是不是問什麼我們就說什麼,扯上誰我們就供出誰!”緊接着他又望向了何茂才:“老何,沒有人會救我們了,不爲自己爲了家人我們也得自救!我說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何茂才本是一條硬漢,這時被鄭泌昌這一番難得的硬氣煽得那股熱血一下子衝上了腦門,用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望着鄭泌昌:“老鄭,同僚幾年我他媽的一直看不起你。今天,我他媽的誰也不服,只服你了,心服口服!”說着竟當着衆人向鄭泌昌磕下頭去,而且磕得山響。磕完頭他接着轉過了身子,擡頭望向趙貞吉,望向譚綸海瑞和王用汲,大聲嚷道:“問吧!問吧!只要你們敢問我他媽的就什麼都敢說!”

“我現在就問你!”海瑞拍案而起,“今年五月初三,新安江九縣的閘門你是奉誰的命令扒開的!”

剛纔還咆哮的何茂才突然又愣住了。趙貞吉譚綸王用汲還有四個錦衣衛也都被海瑞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緊張起來。

何茂才望向了鄭泌昌,鄭泌昌這時依然兩眼通紅,顯是在想着如何抵抗。

海瑞憤慨之極:“幾千百姓死於洪水,幾十萬人無家可歸!如此傷天害理,無論是你何茂才鄭泌昌還是任何人,都死有餘辜!居然還要挾我們敢不敢問?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沈一石貪墨受賄一案,新安江毀堤淹田一案,井上十四郎從臬司衙門大牢放出去一案,這三件案子不管牽涉到哪個衙門,不管牽涉到誰,別人不問,我海瑞也要一問到底!”

“牽涉到宮裡呢?”鄭泌昌硬聲反問。

海瑞:“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皇上已經下旨徹查!宮裡還有誰牽涉到這些案子,你現在就說。說!”他又猛拍了一下大案。

鄭泌昌被他憋住了,知道自己這一套在這個海瑞面前一點用也頂不上,避開了他,咬着牙轉望向趙貞吉:“趙中丞,是不是牽涉到任何人我都能說?”

趙貞吉不得不出面阻止了,啪地也拍響了驚堂木:“大奸大惡從來冥頑不靈!”說着他倏地站了起來。

海瑞原就是站着的,譚綸王用汲和四個錦衣衛這時都跟着站了起來。

趙貞吉:“鄭泌昌由譚綸譚大人會同北鎮撫司兩個上差審訊,何茂才由海知縣王知縣會同北鎮撫司兩個上差審訊。恭奉聖命,身爲主審,我把話說在前頭,這兩個人如果爲了逃避罪責膽敢誣陷朝廷甚至誹謗聖上,《大明律》第一條第二款在,你們知道該怎麼做!”說完將驚堂木又重重一拍,接着深望了一眼譚綸,徑自走了進去。

譚綸:“將欽犯收押待審!”

四個差役立刻奔進來夾起了鄭泌昌何茂才拖押了出去。

譚綸望向了海瑞王用汲和四個錦衣衛:“諸位先到提審房稍候,我跟趙中丞商議後再審訊欽犯。”說完他也向後堂走去。

“那個海瑞是個南蠻。譚子理,你怎麼也不懂事?”趙貞吉跨進簽押房門取下官帽,譚綸還沒跟進來,當值的書吏便連忙進來接那官帽。

“出去!”趙貞吉一聲低喝。

那書吏嚇得連忙退了出去。

譚綸跟進來了:“我不知中丞這話什麼意思。”

趙貞吉:“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就教你。”說着坐了下來。

譚綸心中不快也只好坐了下來。

趙貞吉:“譚子理,你是誰的門人?”

譚綸怔了一下:“中丞有話直說。”

趙貞吉:“那我就直說。你譚綸是裕王的門人,我趙貞吉是徐閣老的門生,徐閣老又是裕王的師傅。皇上這一次把你把我還有裕王舉薦的兩個七品小官都派來審這個案子,聖意爲何?”

譚綸聽出了他話中的深意,肅然答道:“當然是爲了清除奸黨!”

“還有呢?”趙貞吉緊接着問。

譚綸想着,卻一時找不到答案,只望着趙貞吉。

趙貞吉:“還有就是要看看裕王爺這邊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譚綸有些警悟了:“請說下去。”

趙貞吉:“奸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擾亂朝綱構陷忠良斂財貪墨,爲什麼就一直不倒?是因爲他們把大事小事都牽着皇上,動他們就勢必有傷聖名。剛纔你在大堂上背讀聖旨能夠一字不差,爲什麼就沒能從旨意中看出皇上的苦衷?皇上爲什麼一面說他老人家四季常服不過八套,一面又要把楊金水押解進京,還要追查尚衣監巾帽局?這是告訴我們,宮裡的事由宮裡去審。也是相信我們,這個案子交給我們便不會牽涉到他老人家。因爲我們是裕王的人,兒子不會說父親的壞話。”

如此深刻,卻被他如此淺顯地一語道破,譚綸不由深望着這位泰州學派的大儒,眼中已露出了佩服。

趙貞吉:“我讓你領辦你還心生怨意!不讓你領辦,皇上會同意你一個小小的參軍連升三級出任浙江按察使?擔心我卸擔子,我是主審又是巡撫,這個擔子我卸得了嗎?退一萬步,就算我想卸掉這個擔子,你譚綸能擔得起!”

一連幾問,把個被高拱張居正譽爲國士的譚綸問得怔在那裡。

趙貞吉泄去了心頭的火氣,終於緩和了聲調,站起來在譚綸面前慢慢來回走着:“你怎麼就不想想。鄭泌昌何茂才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往宮裡扯往皇上身上扯,那個海瑞又不知道輕重,四個錦衣衛就坐在那裡,我們兩個都捲了進去,事情攪大了,就沒有退路。這一點你都不能領會?”

譚綸:“你也不給我交底,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怎麼領會。”

“我現在就給你交底。”趙貞吉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壓低了聲音,“第一,倒嚴就不能牽涉皇上,牽涉皇上就倒不了嚴,還可能牽禍裕王他們。不爲你我安危想,爲裕王爺徐閣老那些朝中砥柱想,也萬萬不能有一個字牽涉到皇上。”

譚綸完全認同了他的見解:“第二呢?”

趙貞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更深了:“子理,你覺得胡汝貞這個人怎麼樣?”

譚綸又怔了一下,答道:“還算謀國之臣。”

趙貞吉:“就是倒嚴,也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像胡汝貞這樣的人我們就得保。還有一些名義上是依附嚴黨的人,其實都是皇上看重的人,這些人都要保。不保他們,反而是擡高了嚴黨。”

譚綸:“自然該保。”

趙貞吉:“那今年五月毀堤淹田的事就一個字也不能問。那件事是胡部堂結了案報給皇上的,其用意也是不願擾亂了朝政。這件事如果像那個海瑞那樣窮追徹查,就會牽連胡部堂,也會牽到皇上身上。這是第二條。”

這件事的始末譚綸都是親歷者,胡宗憲當時那樣處理,他也是贊成的。聽趙貞吉這樣一說,他由衷地重重點了點頭。

“第三條就牽涉到我自己了。”趙貞吉又站了起來,“看了上諭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我兼領織造局的差使?國庫空虛,北御韃靼,南抗倭寇,今年都指着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爲了軍國大事,我必須以半價收購桑農的生絲。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你們可不能再掣我的肘。”

一條船上的人,如此掏肝掏肺的交底,況所謀者國,不謂不正。譚綸當然不能不接受他的想法:“你說得都對,再難,我們都同舟共濟吧。”

趙貞吉的臉舒展了,一隻手按在譚綸的肩上:“鄭泌昌何茂才都不足論。你該做的是先去勸勸那個海瑞。把道理給他說清楚。他和你有深交,應該會聽你的。”

聽譚綸把話說完,海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閉,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譚綸見海瑞這般神態,知他在想,便耐着性子坐在那裡靜靜地等着。

不平靜的反倒是王用汲,他明白譚綸所說的確乎關係重大,擔心的是海瑞卻未必接受。因此他坐不住了,輕輕站起來,拎起桌上那把壺,先給譚綸的茶杯裡續上水,又去給海瑞的茶杯裡續上水,這纔給自己的杯子續上水,放下茶壺端起杯子慢慢喝着,目光卻始終望着海瑞。

等待畢竟是有限度的。見海瑞始終閉目端坐一言不發,譚綸站起來了:“不用想了。我譚綸奔走於朝野,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向裕王爺他們推薦了你海剛峰和王潤蓮。尤其是剛峰兄,你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得到了皇上這道旨意,已經是有大功於社稷了。救斯民於水火,清君側於一役,這都是最後一戰,聽趙中丞的,我們戮力同心吧!”

海瑞終於睜開了眼睛。

王用汲端到嘴邊的杯子停了,定定地望着海瑞。

海瑞:“我現在不能說答應你,也不說不答應你。譚大人,上諭派我們來審案,如果還沒有審就定了案,何必還要我們來審,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行。”

這可是駁不倒的理,譚綸剛纔還慷慨激昂,一下子尷尬在那裡。

王用汲不得不說話了:“譚大人說的是爲了謀國,剛峰兄說的是如何正道而行。既然都是爲了朝廷爲了百姓,我們好好審案就是。”

譚綸想了想,望向海瑞:“我還是剛纔那句話,你們都是我舉薦的人,我既是爲國薦賢,也得爲友謀身。剛峰兄,你不要讓我爲難。”

“先審案吧。”海瑞也站了起來,“只要真正爲了社稷爲了百姓,我知道該怎麼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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