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硃砂也紅得像血,在首輔嚴嵩案頭的紫金鉢盂裡輕輕漾着,在次輔徐階案頭的紫金鉢盂裡輕輕漾着。兩支“樞筆”,各自伸進各自案頭紫金鉢盂裡蘸了硃砂,兩個人都將筆鋒在硯臺裡慢慢探着,一雙八十歲老人戴着眼鏡的花眼,一雙六十多歲老人戴着眼鏡的花眼,望着面前用多種纖維摻着樹葉搗碎了秘製的青紙,望着都已經寫了一多半的鮮紅的駢文,琢磨下面的詞句。

青的紙,紅的字,一流的館閣體。任他天下大亂,兩個宰相這時卻在西苑內閣值房內爲皇上寫青詞!

史書記載,嘉靖帝數十年煉道修玄,常命大學士嚴嵩徐階等撰寫青詞,焚祭上蒼。二人所撰青詞“深愜聖意”,時人呼二人“青詞宰相”。殊不知,多少軍國大事,幾許君意臣心,都在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青詞中深埋着伏筆!

“老了。”嚴嵩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下筆,又取下眼鏡,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來。

徐階卻仍有兩句沒有寫完,這時也不得不擱下了筆,隨着站了起來,也取下了眼鏡,隔案望着嚴嵩:“閣老寫完了?”

嚴嵩輕輕捶着後腰:“一百六十九字竟寫了一個時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階:“閣老如此說,我就真應該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還有兩句沒有想好呢。”

“少湖。”嚴嵩望着站在側案後徐階的身影,這一聲叫得十分溫情,“你是在等我啊。憑你的才情,憑你的精力,一個時辰不要說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個字也早就寫好了。”

“閣老。”徐階想解釋。

“你厚道。”嚴嵩打斷了他繼續說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無法告老。一個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難,一輩子小心就難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難爲你處處讓着我。”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徐階這句話說得甚是真誠,是否發自內心,在嚴嵩聽來至少不都是虛言。

嚴嵩有些感動了,無論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話現在都是該說的時候了。儘管眼花看不真站在側邊書案後的徐階面上的表情,他還是望着徐階的面部:“少湖,青詞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幾句你也是一揮而就間事,煩請將椅子搬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商談。”

“是。”徐階儘管也已六十出頭,這時身子依然十分硬朗,那把黃花梨太師椅輕輕一端便端了起來,穩步走到嚴嵩案側放了下來。

“坐,請坐下談。”嚴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階禮數不廢還是躬了躬腰纔跟着坐了下來。

“冒昧問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嚴嵩望着滿臉謙恭的徐階。

徐階:“閣老但問就是,屬下不會有一句虛言。”

“好。”嚴嵩讚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臉問道,“你說這世上什麼人最親?”

如此煞有介事竟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徐階不敢貿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當然是父子最親。”

嚴嵩臉上浮出一絲苦澀,接着輕搖了搖頭:“未必。”

徐階更小心了,輕問道:“閣老請賜教。”

嚴嵩:“《詩經》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按理說,人生在世,難報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幾個做兒子的作如是想?十個兒子有九個都想着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於是恩養也就成了當然。少湖,你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你應該也有感受,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幾曾見子對父親?”

這番話豈止推心置腹,簡直脾肺酸楚,徐階那股老人的同感驀地隨着涌上心頭,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這個人畢竟是嚴嵩,是除了當今皇上掌樞二十年的權相,當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際,也明知自己並非他的心腹,這時爲什麼說這個話?而這些話顯然處處又都點在嚴世蕃身上,這裡面有何玄機?

徐階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靜靜地聽他說。

嚴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話說個一句半句,無奈徐階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知道要轉換話題了。

“你不好答,我們就說另外一件事吧。”嚴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說今日皇上叫我們寫的青詞爲什麼要突出一個‘貞’字?”

徐階:“天有四德,‘亨利貞元’,這也是題中之義。”

“少湖啊。”嚴嵩這一聲帶着嘆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還這般疑慮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們突出這個‘貞’字的聖意?”

徐階豈有不知之理,此時仍然大智若愚:“貞者,節也。聖意應該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節。”

嚴嵩的臉沒有了和煦,換之以凝重,緊盯着徐階的眼:“如何保持晚節?”

徐階的臉色也凝重了:“請閣老賜教。”

嚴嵩不再繞圈:“用好自己的人,撐住危局!”

徐階:“請閣老明示。”

嚴嵩:“那我就明說了吧。胡宗憲是我的學生,他的字叫汝貞;趙貞吉是你的學生,他的名也有個貞字。皇上這是告訴你我,東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貞和趙貞吉!徐閣老以爲然否?”

徐階這就不能不表態了:“皇上聖明,閣老睿智,應該有這一層意思在。”

嚴嵩:“這就是我剛纔問你這世上什麼人最親的緣故。有時候最親的並不是父子,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爲當然,弟子將師傅之恩視爲報答。少湖,爲了皇上,爲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這一次浙江的改稻爲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嚴世蕃他們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這邊只有靠胡汝貞去維持,你那邊要靠趙貞吉去維持。爲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應天那邊必須立刻借糧給浙江。你要跟趙貞吉說,火速將糧食借給胡宗憲!”

“閣老放心!”徐階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寫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給趙貞吉,叫他借糧!”

嚴嵩扶着案沿又站起了。

徐階跟着站起了。

嚴嵩伸過手去,握着徐階的手:“我都八十了,內閣首輔這個位子,不會傳給嚴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那邊是北京內閣值房,這邊是蘇州應天官驛。

“不要動。”

胡宗憲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幾根手指按住寸關尺,突見譚綸疾步走了進來,剛想坐起,便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譚綸也便站在門口,不敢再動,更不敢說話,靜靜地望着那個診脈的郎中。

那郎中約四十出頭,長髯垂胸,烏黑得顯出亮來,兩眼微睜着,顯出兩點睛光。他正是一代名醫李時珍。

這隻手的脈切完了,李時珍:“那隻手。”

胡宗憲望着李時珍:“先生,可否讓我先聽他說幾句話?”

李時珍望了望胡宗憲,又望了望站在邊上賠着笑的譚綸,輕嘆了一聲:“你的病好不了了。說吧。”

胡宗憲凝重地望向譚綸。

譚綸:“部堂在驛站跟高翰文說的話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了鄭泌昌他們的議案。”

“這是意料中事。”胡宗憲臉上並沒有顯出欣慰,“趙貞吉到底願不願意借糧?”

譚綸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處在張羅,兩天了纔給我們湊了不到十船糧。”

胡宗憲的面容更凝重了:“再過幾天沒有糧,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趙貞吉,就說,我也不要他的糧了。叫他立刻來見我。”

譚綸:“我這就去。”說着走了出去。

胡宗憲長嘆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望着門外怔怔地出神。

李時珍:“把我從那麼遠叫來,你的病還看不看了?”

胡宗憲這纔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墊枕上:“失禮了。請先生接着診脈。”

李時珍望了望他那隻手,又望着胡宗憲,卻不診脈。

胡宗憲不解,也望着李時珍。

李時珍:“錯了,是那隻手。”

像是故意不讓李時珍診完脈一樣,剛搭上手,應天巡撫趙貞吉跟在譚綸身後走了進來,胡宗憲連忙欠身相迎。

趙貞吉的目光裡含着歉意,但從裡面又透着圓滑。他笑了笑,對胡宗憲說道:“你不派子理去找我,我也應該來看你的。部堂,借糧的事我們再談,病總得看吧?不是你,李太醫也不會這麼遠趕來。讓李太醫先寫了方子,我們再商量,好嗎?”

胡宗憲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轉對坐在案前的李時珍:“請李太醫開方子吧。”

李時珍卻坐在那裡不動:“我早就不是什麼太醫了。”

趙貞吉愣了一下,賠着笑:“是我說錯了。太醫要一千個都有,李時珍在我大明朝卻只有一個。”

李時珍雖然仍板着臉,但對他這一捧卻也欣然受了,語氣便好了些:“真要我開方子?”

趙貞吉:“看您說的,胡部堂可是我大明朝的棟樑,救了他,是大功德。”

李時珍:“那我開了方子,你會照方子揀藥?”

趙貞吉:“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只要不是龍肝鳳膽,我都派人去揀。”

李時珍:“沒有那麼多名堂。我這藥遍地都有。”

趙貞吉:“那先生就快開吧,我立刻去揀。”

“這可是你答應的。”說完這句,李時珍在案桌上攤開了處方紙,拿起筆蘸飽了墨,在硯臺上探了探,鄭重地寫了起來。

就在這時,躺在椅子上的胡宗憲又咳起嗽來。

趙貞吉和一直站在旁邊的譚綸幾乎同時走了過去。

譚綸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水:“部堂,喝點水。”

胡宗憲還在咳着,搖了搖手。

“開完了,準備揀藥吧。”李時珍在案前擱下了筆,拿起那張處方吹了吹。

趙貞吉連忙走了過去。

李時珍:“不急。這處方讓譚大人先看。”

趙貞吉停在了那裡,譚綸連忙走了過去。

李時珍望着譚綸:“照方子,大聲念一遍。”

譚綸點了下頭,從李時珍手裡接過了處方,纔看了一眼,目光便亮了。

李時珍:“唸吧。”

趙貞吉望向了譚綸,胡宗憲已不再咳了,靜靜地躺在那裡,顯然也在等聽着譚綸念處方。

譚綸輕咳了一聲,念道:“病因:官居一品,職掌兩省,上下掣肘,憂讒畏譏!”

趙貞吉一怔。

胡宗憲也睜開了眼。

譚綸提高了聲調,接着念道:“處方:稻穀一百船,即日運往浙江,外服!”

胡宗憲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李時珍,欣慰感激之忱立刻從臉上溢了出來。

譚綸適時將那張處方遞給了趙貞吉。趙貞吉接過處方卻懵在那裡,慢慢也望向了李時珍,苦笑道:“李先生,這個玩笑開大了。”

李時珍十分嚴肅:“李某半生行醫,在太醫院也好,在市井鄉野也好,對皇上,對百姓,都只知治病救人,從來不開玩笑。爲的什麼,爲的救一個人就有一分功德,救十個人就有十分功德。趙大人,你一念之間便能救幾十萬生民,這份功德,如天之大,怎可視爲玩笑?”

“扶我起來。”胡宗憲撐着躺椅的扶手坐了起來。

譚綸連忙過去攙着他站了起來,胡宗憲對着李時珍一揖。

李時珍這時連忙也站了起來,身子側了一側,以示謙不敢受。

胡宗憲望向李時珍:“胡某有個不情之請。”

李時珍:“胡部堂請說。”

胡宗憲:“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後,不只缺糧,恐怕還有瘟疫流行。教百姓採藥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駕一往?”

李時珍立刻應道:“什麼時候走?”

胡宗憲:“能不能借到糧,我今天都得走了。”

李時珍:“我隨你去。”

胡宗憲:“胡某先行謝過了。”說着又要行揖。

“好了好了。”李時珍止住了他,又望向趙貞吉,“趙中丞,你答應我的藥還揀不揀了?”

趙貞吉拿着那張處方對李時珍苦笑了一下,又望向了胡宗憲。

胡宗憲這時卻已不再看他。

趙貞吉:“部堂,我有些話想再跟部堂陳述。部堂可否移步,容我慢慢跟您談?”

胡宗憲這才又望向了他。

李時珍拿起了藥箱:“還是我移步吧。”說着向門口走去。

趙貞吉:“李太醫……”

李時珍:“我說了,不要再叫我太醫。”說完這句已走了出去。

胡宗憲連忙對譚綸:“子理,去陪陪李先生。”

譚綸連忙跟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胡宗憲依然躺在椅子上,趙貞吉坐在他的身側給他捏着手臂。

“汝貞,我不瞞你,瞞你也瞞不住。”趙貞吉說道,“一百船,兩百船糧應天都拿得出,卻不能借給浙江。你心裡也明白,不是我不借給你,

朝局不容我借給你。還有,你好不容易躲了出來,這時候何必又要把自己陷進去。”

“連你也以爲我是在躲?”胡宗憲坐直了身子,“給皇上上辭呈,不是我的本意。”

趙貞吉:“知道。你在浙江那樣做,任誰在內閣當家都會逼你辭職。”

這便是誅心之論了。胡宗憲望着趙貞吉。

趙貞吉:“我沒有絲毫揶你的意思。官場上歷來無非進退二字。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給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糧給你。”

“誰?”胡宗憲眼中閃着光。

趙貞吉:“這你就不要問了。”

胡宗憲單刀直進:“是小閣老還是徐閣老他們?”

趙貞吉沉吟了,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去?”

胡宗憲:“我不要你下水,只要你在岸上給我打個招呼。”

趙貞吉:“那我就告訴你,兩邊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糧給你。”

胡宗憲沉默了,好久才顧自說道:“你不說我也能想到。你說了,我胡宗憲總算沒有失去你這個知交。”

趙貞吉被他這話說得也有些動情了,十分懇切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到應天來借糧,上邊都知道,浙江那邊也知道。糧沒借到,你的心到了,這就行了。這不病了嗎?就在應天待着。我給你上個疏,替你告病,在蘇州留醫。”

胡宗憲:“那浙江呢?就讓它亂下去?”

趙貞吉有些急了:“事情已經洞若觀火。浙江不死人,這件事便完不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逝者如斯,死一萬人是個數字,死十萬人百萬人也是個數字。你和我都擋不住。”

胡宗憲的目光又銳利了,像兩把刀審視着趙貞吉。

趙貞吉有些不安了,更確切些說是後悔自己失言了,立刻說道:“汝貞,你要聽不進去,就當我今天什麼都沒跟你說。是的,我今天可什麼都沒說。”

胡宗憲:“我胡宗憲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現在要跟你說的是糧。我還是浙直總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總督的身份是從你這裡調。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胡部堂!”趙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雖然管着兩省,可沒有內閣的廷寄,應天沒有給浙江調糧的義務。”

胡宗憲:“調軍糧呢?”

趙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憲:“我告訴你,浙江一亂,倭寇便會立刻舉事!戚繼光那兒已經有軍報,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帶聚集。你們總以爲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爲桑,也躲得了抗倭的軍國大事嗎!”

趙貞吉沉吟了:“要是軍糧,我當然得調。可軍糧也要不了這麼多。”

胡宗憲的聲調有些激憤了:“當年跟我談陽明心學的那個趙貞吉哪兒去了!以調軍糧的名義給我多調些糧食,救災民也就是爲了穩定後方,也沒你的責任,你還怕什麼?”

趙貞吉又沉吟了:“好,我盡力去辦。但有一條我還得說,改稻爲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給自己留條退路。”

胡宗憲的聲調也低沉了下來:“只要我還在當浙直總督,就沒有退路。”

太陽落下去了,杭州漕運碼頭上,一張張白帆卻升起來了,隨着升起的白帆,桅杆上還升起了一盞盞燈籠。燈籠上通明地映出“織造局”幾個醒目的大字。

一條條船上都裝滿了糧包。

舳艫蔽江,桅燈映岸。

碼頭上階梯的兩邊佈滿了執槍挎刀和提着火銃的官兵。兩頂大轎邊站着鄭泌昌和何茂才。

“總是這樣。到了要命的時候就不見人!”何茂才一開口就急,“船等着開了,你們沈老闆到底還來不來?”

沈一石作坊的那個管事賠着笑:“找去了,立刻就來。”

何茂才:“真是!”

鄭泌昌也不耐煩了:“派人分頭去找!”

立刻有幾個人應着,跑了開去。

鄭泌昌轉對何茂才:“不能在這裡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門。”

何茂才:“沈一石還不見人影,你去知府衙門幹什麼?”

鄭泌昌:“高翰文畢竟是小閣老派來的人,把他弄成這樣,我們還得安撫。你也得立刻去給小閣老寫信,告訴他出了倭情,我們不得已必須立刻買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還是你寫合適吧?”

鄭泌昌:“你寫個草稿,我回來照抄還不行?”

何茂才:“好吧。”

月亮圓了,白白地照着沈一石這座幽靜的別院。

剛走近院門,管事便是一驚,愣在那裡。

院子裡,沈一石披散着頭髮,正抱着一張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間已經堆着幾把古琴和大牀上那張琴幾!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邊一個油桶,往那堆古琴上灑油。

灑完油,沈一石將那隻桶向院牆邊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絨,往那堆古琴上一丟。

“蓬”的一聲,火光大起,那堆琴燒了起來!

沈一石就站在火邊,火光將他的臉映得通紅,兩隻眼中映出的光卻是冷冷的。

管事見狀悄悄地退了兩步。但見着火越燒越大,那個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側望去。

外院的牆邊有一個大大的銅水缸。那管事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過來。”沈一石早就發現了他,可兩眼還是死死地盯着那堆火。

那管事只好停住了,屏着呼吸走了過來。

沈一石還是盯着那堆火:“什麼事?”

那管事:“回、老爺的話,糧船都裝好了,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派人在到處找老爺,等着老爺押糧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這些話:“去吧。”

那管事:“請問老爺,要是巡撫衙門的人再來催,小人怎麼回話?”

沈一石還是盯着那堆火:“就說我死了。”

那管事一怔,小聲地嘟囔道:“小人不敢……”

“滾!”沈一石終於發火了。

那管事連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門外卻又不敢離開,遠遠地望着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個大大的水缸。

沈一石這時拿起了早放在他身旁的一個堂鼓和鼓架,朝琴房走去。

見沈一石進了琴房,管事連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邊的桶從水缸裡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門邊,遠遠地守着那堆火。

一陣鼓聲從琴房裡面傳了出來。

鼓竟然也能敲出這樣的聲音!

兩個鼓槌,一個在鼓面的中心,一個在鼓面的邊沿,交替敲着。中心那個鼓槌一記一記慢慢敲着,發出低沉的聲音;邊沿那個鼓槌卻雨點般擊着,發出高亢的聲音。

——低沉聲像雄性的呼喚,高亢聲像雌性的應和!

琴房裡大牀上的紅氍毹被抽走了,琴幾和琴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張大牀了。

坐在大牀上的芸娘此時沒有任何反應,兩眼仍怔怔地望着門的方向。

兩個鼓槌都擊向了鼓面中心,越來越快,越來越重,發出憤怒的吼聲!

芸娘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也還是怔怔地望着門的方向。

沈一石剛纔還血脈賁張的臉慢慢白了,汗水從披散的髮際從額上向面頰流了下來。

鼓槌從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邊沿,輕輕地敲擊着,像是在追訴曾幾何時夜半無人的月下低語。

芸孃的目光動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頃,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門的方向。

鼓聲越來越弱,發出了漸漸遠去的蒼涼。

終於,一切都歸於沉寂。

沈一石手裡還握着鼓槌,兩眼卻虛望着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動了一下,卻還坐在那裡。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還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從牀上下來,又慢慢向門邊走去。

沈一石還是那個姿勢,面對着大牀,手握着鼓槌,站在那裡。

芸娘卻停住了,轉過身來,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對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後站起,拉開了門閂,走了出去。

兩滴淚珠從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來。

映着“織造局”字樣的燈籠圍着一頂四人大轎飄過來了。

“來了!”沈一石作坊那個管事大聲招呼着,“我們沈老爺到了,準備開船!”

站列在碼頭上和糧船邊的官兵都立刻動了起來,按照各自的隊形,分別跑向每條糧船。

大轎停下了,那管事連忙跑過去掀開了轎簾,兩盞燈籠照着沈一石從轎簾裡出來了。

那管事突然驚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闆今天卻穿着一身上等蟬翼的綢衫,頭上也繫着一根繡着金花的緞帶,站在那裡,河風一吹,有飄飄欲飛之態!

手裡也多了一把灑金的扇子,這時打開了扇了扇,又一收,徑直向碼頭階梯走去。

管事隨從立刻簇擁着他跟去。

下階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隨遇而安的習慣,竟然輕輕地提起了長衫下襬。

那管事何等曉事?立刻在他身側彎下腰幫着捧起了他長衫的後幅,以免拂在石階上。

前面兩盞燈籠在前邊照着,後面兩盞燈籠也跟過來了,在沈一石的身前兩側照着。

隨從們都有些失驚,老闆今天頭梳得亮亮的,臉上還敷了粉,儼然一個世家公子!

驚疑間,一行前引後擁,把沈一石領到了碼頭正中那條大船邊。

“老爺小心了。”那管事招呼着。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條寬寬的跳板,登上了那條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條條船都在解着纜繩。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頭,望着江面突然說道:“你,立刻去錢塘院叫四個姑娘來。”

那管事在他身後一怔:“現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個時辰後趕上船隊。”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邊走去,跳板卻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踊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撲通”一聲,人還是落在淺水裡。那管事下身透溼,不管不顧向碼頭階梯奔去。

不在這般地方,不知道什麼叫月明如晝!

山似碧螺,水如玉帶。浩浩蕩蕩的船帆吃滿了風,行在新安江江心,船在動,水在動,山也像在動。

不到一個時辰,錢塘院四個姑娘的蚱蜢舟就趕上了沈一石的大船。同時與蚱蜢舟靠近沈一石乘坐的大船的還有一條烏篷船。

管事立刻走了過去,朝烏篷船上的船工叫道:“把纜繩拋上來!”

烏篷快船上一個船工從船頭立刻拋上來一條纜繩,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纜繩,在船碇上一繞,然後腳蹬着船碇將纜繩一拉,那條快船便靠緊了大船。

烏篷船上的人將幾桶裝着活魚的桶遞上來了。

管事對大船船工說道:“跟着我,提到船頭去。”

幾桶活魚擺在了船頭兩邊,管事輕聲在沈一石身後稟道:“老爺,放生的錦鯉買來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紅色的錦鯉在水桶中擠遊着,一條拍尾,數條齊拍,不堪擠迫。

沈一石彎下了腰,便去撈魚。

“衣袖,老爺。”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渾若未聞,撈出了一條紅鯉,兩袖已然濡溼,蹲到船邊,雙手儘量伸向水面,將那條魚放了。

月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魚在水裡一個打挺,躍出水面,又落入水裡,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邊看着,臉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隨着那條魚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來,不再看幾隻水桶中仍在擠跳着的那些錦鯉,而是又望向了上游遠方朦朧的羣山。

那管事在他身後怯怯地問道:“老爺,這些魚還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遠方的羣山:“叫那幾個婊子出來,讓她們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艙門邊向裡面叫道,“姑娘們,老爺叫你們出來放生。”

豔紅翠綠,四個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濃妝豔抹的藝妓一窩蜂提着裙裾飄出了船艙,儘管知道沈老爺冷落她們,但笑是她們的行規,一陣咯咯聲,四人都碎步擁到了船板的水桶邊。

“大官人!”

“沈老爺!”

“阿拉放生了,儂過來看哉!”

“放你們的吧。”沈一石衣袂飄飄依然佇立船頭,“多做些功德,下輩子託生做個良人。”

四個藝妓對望了一眼。

爲首的那個藝妓還想討好:“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還好。”

“賤!”沈一石嘴裡迸出來一個字,“擡起桶立刻給我放了!”

四個藝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兩人一桶,費了好

大的勁將水桶擡到船舷邊,已是嬌喘吁吁,已無力將水桶提到船舷上,一個個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爲首的那個藝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幫阿拉姐妹個忙吧。”

“不許幫。”沈一石背對着她們,“不想做良人,就叫她們四個跳到水裡去。錢塘院我拿錢去賠。”

四個藝妓臉都嚇白了,全愣在那裡。

那管事:“還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話四個人都有了力氣,兩人一桶,立刻將盛滿了水和魚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兩個把住了勁將桶一傾,桶裡的魚和水都倒進了江中。

另兩個力氣小些,膽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將桶連着魚和水都掉進了江中。

“撲通!”一聲,江面被砸下的桶濺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個藝妓都嚇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頭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們都過來。”這句話是對管事說的。

“是。老爺叫你們都過去。”那管事連忙招呼四個還愣在那裡的藝妓。

四個藝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後,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沒有回頭:“我用白話念一位古人的幾句詩,誰要答得出這是哪個古人的哪首詩裡的句子,我就給她贖身。”

四個藝妓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緊張起來,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頭而立,音調翻作清朗,大聲吟誦起來:

浮過夏水之頭而西行兮,

回首不見故都之門牆。

懷伊人難訴我心之哀傷兮,

路漫漫不知歸於何方。

借風波送我於江水之間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殤!

吟誦聲很快被江風吹散,剩下的只有風聲和船頭底部的浪流聲。

四個藝妓面面相覷,有兩個滿眼茫然,有兩個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趕快回答老爺。”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這是屈原的詩!”爲首的那個藝妓興奮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詩?”沈一石倏地轉過身來,兩眼閃着光望着那藝妓。

那藝妓猶豫了一下答道:“是《離騷》?”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搖了搖頭:“可惜,你今生從不了良了。難爲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詩,賞她一百兩銀子吧。”說完又轉過身去,一任衣袂飄飄,望着遠山上空那一圓明月。

月亮在杭州江南織造局後院的院牆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四個太監,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寫字的那四個太監,排成一行從二院外走過來了。胖太監手裡端着一個盛着熱水的赤金臉盆走在最前面。一個太監端着一個也盛着熱水的白銀腳盆走在他後面。另兩個太監一人捧着一塊吸水絲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塊淞江細棉腳帕跟着。

仔細一看,才發現端臉盆的手在微微抖着,那水在臉盆裡便四周地漾;端腳盆的手也在微微抖着,腳盆裡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後面兩雙捧着面巾和腳帕的手也在抖着。四個太監一個個都是嚇得要死的樣子。

終於走到了門邊,四個太監八隻眼都可憐兮兮地望着門口那個太監,是那種想從他臉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門口那個太監便是貼身隨行楊金水的那個太監,這時還一身的風塵,臉上沒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訴他們,只輕搖了搖頭,接着輕輕地把門推開。

四個太監心裡更沒底了,都愣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門口那太監有些急了,瞪着眼下頜一擺。

那四個太監只好哆嗦着走了進去。

坐在臥房正中椅子上的楊金水滿面風塵,顯然是剛回來,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塵土的行裝,兩眼翻着,望着上方,臉冷得像鐵。

四個太監站成了橫排,費力想控制那不聽話的手和腳。可手還是在抖着,腳也還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來了?”楊金水的眼望向了門口那隨行太監,冷冷地問道。

四個太監一哆嗦。

門口那隨行太監連忙進來了:“乾爹,咱們是從後門進來的,知道的人也就那兩三個。”

楊金水:“打招呼,有誰露出去說我從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隨行太監:“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楊金水的眼又翻望向上方。

四個太監又抖了起來。

“好熱啊。”楊金水突然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四個太監立刻像聽到了觀音菩薩說話,立刻擁了過去,放臉盆的放臉盆,放腳盆的放腳盆,搶着給他取帽子,脫鞋。

瘦太監將面巾提着兩隻角在臉盆裡漾了漾,輕輕一絞,遞給了胖太監,胖太監接過那團面巾一抖,攤在掌心,便去給楊金水擦額頭。

“髒。”楊金水嘴裡又迸出一個字。

胖太監的手立刻僵在那裡。

腳底下那個正準備捧起楊金水的腳放到腳盆裡的太監,手也僵在那裡。

四雙眼睛一碰,立刻急劇琢磨起來,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監慢慢地將面巾放回臉盆裡,率先從懷裡掏出了那張銀票。

另外三個太監都從懷裡掏出了各自的那張銀票。

四個人並排跪了下來。

胖太監:“好狗不吃外食。沈老闆給的銀票兒子們收下都只爲作個證據,等着乾爹回來。”

“外食是有毒的。”楊金水的眼這時才望向他們,從第一張銀票開始掃視過去:“真有錢。一賞就是四千兩。”

四個太監立刻順着話風紛紛表態:

“不就有幾個臭錢嗎?就想收買我們?”

“也不想想,他的錢靠誰賺來的。”

“惹惱了乾爹,一腳踹了他……”

“吃了。”楊金水不耐煩了。

四個太監的話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個太監最早悟出了這句話:“幹、乾爹賞我們吃銀子呢……”

聽清了,那三個太監立刻將各自手裡的銀票塞進嘴裡大嚼起來,那個小太監也連忙將銀票塞進嘴裡嚼了起來。

明朝的銀票本就是用摻了麻做的紙印成的,紙質韌硬,便於流通,嚼起來本已十分費勁,吞下去的時候就更難受了。四個太監一個個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來。

“乾淨了?”楊金水問道。

“乾淨了……”四個人銀紙還在喉嚨裡,又不得不搶着回答,那個難受自不用說,答起來便不流利。

“真乾淨了?”楊金水盯着又問道。

四個太監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轉着眼珠子琢磨。

這回是胖太監最早悟出:“回乾爹的話,只要還在肚子裡便不乾淨。”

矮太監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幹淨……”

“總算明白了。”楊金水語氣平和了下來,“叫幾個人幫幫你們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來。”

“乾爹饒命!”四個太監嚎了起來。

“嚎喪!”楊金水怒了。

四個人立刻止了聲。

楊金水:“那個高翰文沾了芸娘沒有?”

“老天爺在上!”那胖太監立刻接言,“手都沒捱過。”

楊金水的臉色好看些了:“這個主意誰出的?”

胖太監:“回乾爹的話,應該是沈老闆和鄭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楊金水:“在糧船上掛着織造局的燈籠去買田是誰的主意?”

四個太監一下子愣住了。

楊金水:“說!”

還是那個胖太監:“誰出的主意兒子們確實不知道。不過糧船掛燈籠的時候鄭大人何大人都在場。”

瘦太監:“沈老闆出行時轎子前打的也是織造局的燈籠。”

楊金水那張臉青了,兩眼又翻了上去:“好,好……髒水開始往皇上的臉上潑了……好,好。”

四個太監嚇得臉都僵住了。

隨行的那個太監在外面打了招呼回來了:“回乾爹,都打招呼了。”

楊金水:“這四個人拉到院子裡去,每人賞二十篾片。”

四個人像是緩過神來了,卻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怔怔地跪在那裡,望向楊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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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的那個太監:“夠開恩了。還不謝賞?”

四人這才全緩過神來,一起磕頭:“謝乾爹!謝乾爹!”

隨行太監又向楊金水求告:“乾爹,現在也不能興師動衆,就讓他們打鴛鴦板子吧?”

楊金水:“太便宜這幾個奴才了。”

這就是同意了,隨行太監立刻轉向四個太監:“開天恩了,打鴛鴦板子,還不快去?”

“謝乾爹!謝大師兄。”四個人又磕了個頭,這才爬起來,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隨行太監從赤金臉盆裡絞出面巾,走到楊金水面前,給他輕輕地擦着臉,一邊低聲說道:“剛聽到的,鄭泌昌何茂才他們擺平了高翰文,現在又叫裕王舉薦的那個淳安知縣殺災民去了。一邊殺人,一邊打着織造局的牌子買田。”

楊金水睜開了眼,對那隨行太監:“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織造局的公函,通知驛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宮裡,我有信給老祖宗。”

隨行太監:“曉得。”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響,被打的人卻沒有發出呼叫聲——兩條寬寬的春凳,一左一右擺在院內,左邊的凳上趴着胖太監,右邊的凳上趴着高太監,兩個人嘴裡都咬着一根棍子,褲子都褪到了腳踝邊,露出了兩張白白的屁股。

小太監拿着篾片在左邊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監的屁股。

矮太監拿着篾片在右邊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監的屁股。

由於是互相輪着打,胖太監和高太監已經先打了小太監和矮太監,因此小太監和矮太監這時已然是忍着疼強撐着,一隻手撐着自己的腰,一隻手再打別人,手勁自然也就不強了。

明朝的太監遍佈天下,規矩卻都是宮裡定下的,責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輕的是篾片拍臀,猶如父母責打孩童,讓你知痛便了。所謂拍,是相對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後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時擡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個時辰屁股便淤腫起來,呈烏黑色,半個月都得趴着,還下不了牀。如果是拍,半個時辰後屁股雖腫卻不淤,最多有些青紅,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責打又數“鴛鴦板”。由於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鴛打鴦,鴦打鴛,互相留情,便會惜心拿捏手法,雷聲大,雨點卻小,因此宮中太監便起了這麼一個雅名。這也便是四個太監這次受了責還謝恩的緣由。

打得慢,中間空歇時間長,便更不疼些。篾片還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從外院門中慢慢走過來了。在織造局四年,芸娘也慣經了楊金水打人,但有意讓她親眼看着太監打屁股還是頭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終究要來,因此反而十分平靜,也不看兩邊,只慢慢向臥房門走去。

楊金水還坐在椅子上,兩腳卻已泡在腳盆裡,見芸娘進來便笑。

芸娘站在那裡竟報以平靜的一笑。楊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

芸娘這才慢慢蹲了下去,給他洗腳。

“別價。”楊金水的腳像柱子般踏在腳盆裡,“彈琴的手,金貴,千萬別弄粗了。”

芸娘便又站了起來,在他身邊怔怔地坐下。

楊金水望着她,兩隻腳輪換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錢,又有才,風流雅士。跟他們,沒有丟我的臉。”

芸娘兩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楊金水提起了溼淋淋的腳踏在腳盆的邊沿上:“像我這兩隻腳,踏在腳盆上穩穩的,沒事。可要是踏在兩條船上就不穩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說實話,這兩個人,你願意跟誰?”

芸娘慢慢擡起了目光,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藹:“你和我,假的。再說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帶到宮裡去。伺候我這些年,也該給你個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兒吧。”

芸娘微微一震。

楊金水:“來,給乾爹把腳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過去,拿過腳帕,給楊金水擦腳。

楊金水:“我問的話你還沒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個好?”

芸孃的手又停在那裡,人也停在那裡。

楊金水低頭望去,只見腳盆的水面濺起一滴水珠,又濺起一滴水珠。

原來是淚珠從芸孃的腮邊滴了下來。

“是不是兩個都捨不得?”楊金水的臉色陰沉了。

芸娘還是愣在那裡沒動。

“那我就給你挑吧。”楊金水把擦乾了的腳又踏進水裡,站了起來,“跟沈一石是沒有下場的!”

腳一用勁,盆裡的水便漾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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