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南下,用句矯情的話說,也無風雨也無晴。
倒是有一些趣事。
車馬顛簸。
許吟和於彥良擔任馬伕,黃昏、緋春和張紅橋坐在馬車裡,緋春無所事事,拿了具古琴有意沒意的撥弄,跟了徐妙錦這許多年,也會一點。
這個一點是謙虛的說辭。
黃昏則拿着書看,要準備今年的秋闈,所以看的全是些四書五經相關的“狀元秘籍”,但有不解之處,一一點墨,等回到應天,找高賢寧釋惑。
叔父黃觀和徐輝祖一起,受朱高煦的池魚之殃,本來是要北上支援朱棣,因爲朱棣班師,於是重回福建安定當地局勢。
估摸着最後會在福建出仕。
這一點黃昏不急。
黃觀的出仕,必須要他的真心實意,否則尸位素餐,白瞎了六首第一的三元狀元之才。
張紅橋坐在一畔。
人微言輕,一直沒曾說話。
別說,在客棧一番梳洗,換上緋春給她買回來的合身衣裙,讓衆人眼前一亮,小姑娘竟然頗爲出塵。
五官不算絕美,六七分的小美女。
關鍵是氣質。
談吐之間,盡顯讀書人的斯文秀氣,又有女子該有的涓涓柔意,與她交談,便如沐春風,很容易讓人想到養在深閨無人知的大家秀女。
許吟甚至有點後悔,早知道就自己養了。
黃昏倒沒太在意。
有徐妙錦,有緋春,他已經很知足,況且黃昏心中還有一些人,沒空去在意張紅橋這朵野花——這女子和賽哈智送的西域妖姬不一樣。
西域妖姬好處置,基本上就是情慾的事情。
而張紅橋這種詩書女子,你若只有情慾,那她很可能會像花兒一樣枯萎,搞不好寫點名傳千古的詩句來,自己就成了萬人唾棄的李甲。
嗯,就是讓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那位。
旅途漫長。
黃昏有些頭脹,放下書,喝了口涼茶,掀開簾子望了望外面。
一片荒涼。
大明疆域雖廣,但明初人口不算多,是以走在廣袤大地上,大多是荒煙蔓草,還要再休養幾年,才能達到處處稻田的盛世風光。
天氣分外悶熱。
興許要下雨了。
黃昏收回視線,放下書,問前面,“何時到驛站?”
許吟沒好氣的道:“還早。”
黃昏嗯了聲。
張紅橋忽然輕聲道:“奴婢多嘴問一句,還請大官人莫要見怪,您既然已有官身,爲何還要看書準備今年的秋闈,豈非是多此一舉?”
黃昏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有官身,又爲何不能認爲我只是個富賈?”
張紅橋看了看前面,“能讓錦衣衛作爲扈從的,富賈可沒這個資格。”
於彥良配的繡春刀。
黃昏點頭,本着打發時間的心態,笑道:“也對,至於你說的多此一舉,其實是你們粗淺的看法,我雖然是恩賜同進士,也是錦衣衛官員,但要知曉一事,盛世的朝堂,終究還是文臣的朝堂,有個正兒八經的功名,辦起事來事半功倍。”
頓了下,道:“只有官職加上進士的身份,說的話才能讓朝中那些進士老爺們信服,否則在他們眼中,你始終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物,可知狄青和韓琦的故事?”
狄青是大宋的涅面將軍。
除去岳飛不算的話,狄青大概算是大宋的第一名將,因爲做過樞密院副使,又稱爲狄相公。但狄青出身不好,年少時因代兄受過,被逮罪入京竄名赤籍。
也因如此,狄青面有犯罪的刺青,是以在戰場上,便以銅面具覆面,一則是遮住刺青,另一個嘛,咱們的狄相公有點“小帥”。
因此有涅面將軍的說法。
而這不得不提一下韓琦。
韓琦是狄青同時代的讀書人,宋仁宗天聖五年進士,因宋朝政治環境重文輕武,韓琦作爲文臣,對如日中天的狄相公並不感冒。
有一次宴會,一個女伎對狄相公喊了個“斑兒”,由此引發一系列事情,最終導致韓琦和狄相公的那一次名傳千古的交鋒。
所以纔有“東華門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兒”。
這句話讓大宋文人驕傲了幾百年。
狄相公雖然做到了樞密院副使,但他一直受到文臣排擠,倒是有點奇怪,狄相公被排擠之後,韓琦竟然又爲他說好話。
其實大宋的文臣心裡明白,狄青這樣的人對國家而言何等重要。
但他們要鞏固文臣的地位。
所以又不得不把狄青排擠出權力的核心圈子——樞密院副使的位置,是動了文臣的蛋糕,這個位置一直都是文臣擔任。
張紅橋聞言頷首,“知曉,連狄相公這樣的人都因爲沒有功名而被排擠,若是大官人你沒有個一二甲的功名傍身,在朝中文臣之間,也會像狄相公一樣,哪怕官職再高,也被人瞧不起。”
黃昏笑了,這女孩懂的還多。
可惜終究是女兒身。
連劉莫邪也只能做個民間“女秀才”,張紅橋看再多書也無法出仕,這是封建社會的糟粕。
對張紅橋道:“府中丫鬟已經夠用,你回到應天,跟着緋春一起照顧夫人的起居,若是喜歡的話,抽空多看看書。”
黃府衆人,還是不要有太多白丁,拉低了自己的檔次嘛。
張紅橋眼睛一亮,“真的?”
黃昏笑而不語。
看得出來,這女孩是真心喜歡看書,一提到她可以看書,眼睛就亮了,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青春的朝氣。
倒也多了個心眼。
抽空給舅子徐輝祖去封信,讓他派人去福州城外的紅橋徹查一下,是否是有張紅橋這個人——吃一虧長一智,黃昏可不想再弄個女版杜金明出來。
一路奔波,在最炎熱的七月抵達應天。
近城郭,先到十里折柳亭。
黃昏預計,大概只有隊友賽哈智來迎接自己,朝中認識的人不多,顧佐、向寶是兩位直臣,御史顧佐,顧獨坐的雅號不是說說而已,而向寶身爲應天府尹,也不會阿諛奉承。
這麼一想,黃昏覺得分外寒涼。
同是天子寵臣,自己和紀綱在朝中的待遇真是天差地壤之別,據說紀綱返回應天的時候,出城到十里折柳亭迎接他的人,幾乎半個朝堂。
自己卻只有賽哈智一個。
能不扎心麼。
不出意料,賽哈智果然帶着幾個南鎮撫司的錦衣衛來到十里折柳亭迎接,又出乎黃昏意料,在十里折柳亭外迎接他的還有一批人。
十餘個衛士,幾個內侍宦官,一位臃腫的青年。
大皇子朱高熾!
黃昏驚懼交加。
明仁宗的面子……夠大!
但朱高熾你瘋了麼。
朱高熾現在還沒封王,一般而言,封王是確定太子人選的時候,所以三兄弟都只是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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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自己這隻蝴蝶扇動了翅膀,三兄弟今年會封王。
朱高熾雖然沒封王,但在應天兼國理政,從某方面來說,這是準儲君待遇,這時候絕對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你倒好,跑到十里折柳亭來迎接我黃某人。
你不怕死,我怕死啊。
這事要傳到朱棣耳朵裡,他會怎麼想?
朱棣會想,好你個老大,還沒坐上儲君的位置,就開始拉攏老子身邊的臣子,等你坐上儲君位置,豈非要把老子架空?
得了,儲君不能給你。
同時朱棣還會想,好你個黃昏,說的冠冕堂皇,絕不摻和立儲,結果回到應天就和老大攪在一起,欺君嘛。
朱棣不會殺朱高熾,但殺黃昏,還是能忍心。
要知道,朱棣對黃昏起過幾次殺意。
都是真心想殺。
所以黃昏一看見折柳亭裡那大腹便便走路都要人扶,此刻滿身大汗期翼的望着自己的未來明仁宗,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大爺嘞,你這是在作死。
你自己作死就算了,爲何還要拉上我墊背,我這一身骨頭,沒你那一身肥肉經得起朱棣的敲打啊。
心中思緒電轉。
不行。
得撇開和朱高熾的關係——現在還不到站隊的時候。
我還沒想好打算做誰的扶龍之臣!
朱高熾雖然文治出採,但我黃某人想要打造的大明帝國,從理性上來說,朱高煦那樣尚武的君王更合適。
何況朱高熾登基一年駕崩,朱瞻基登基可是棘手事。
朱瞻基不好忽悠。
更不是能被輕易掌控的人。
黃昏和賽哈智寒暄了幾句。
賽哈智有些訝然的看了一眼馬車上的張紅橋,賊眉鼠眼的小聲笑道:“老弟真是人中龍鳳,這又是到哪裡去拐了個大家閨秀?”
黃昏沒好氣的道:“你想多了,路上買的。”
賽哈智一副我懂的神態。
咳嗽一聲,說正事:“大皇子殿下來了,你怎麼着?這個時候不見他有點不妥,可見了也不妥,他這一手可是給你挖了個坑。”
黃昏苦笑,“見唄。”
既然來了,好歹得和他說幾句話,畢竟不給他面子就是不給朱棣面子,況且朱高熾受朝中文臣擁戴,和朱高熾不對付,就是和朝堂文臣不對付。
這不利於自己今年的秋闈。
於是整理了衣衫,來到折柳亭外,行禮,笑道:“殿下是來迎接陛下的嗎,倒是讓您失望了,陛下還要在順天府多呆些時日。”
朱高熾胖,但不蠢,甚至可以說很是精明。
朱高煦雖然一路作死,但不可否認,大部分時候都是儲君的最佳人選,哪怕朱高熾當了太子,朱棣也好幾次要廢太子而立朱高煦。
饒是如此,朱高熾還是頂住了壓力,最終榮登大寶,過了一年的天子癮。
所以他一聽黃昏的話,就知道意思。
再者……朱高熾也知道當下的處境。
可他沒法,現在黃昏是父皇身邊炙手可熱的重臣,最重要的一點,咱們這位大皇子殿下,也看上了黃昏的錢袋子。
於是笑道:“黃指揮車馬顛簸,趁功而返,倒是辛苦了,我到這裡來,是想着黃指揮從順天歸來,可能捎帶有父皇口諭,不敢怠慢,所以相迎。”
黃昏暗贊。
不錯不錯,這位大皇子也算有心,自稱“我”而不是郡王的自稱,說明這一次出城迎接,確實是來示好的。
且他這番話屬實說得點滴不漏。
他出城來迎接黃昏,本來就越了禮數,但如果是爲了迎接朱棣的口諭,那就不一樣了,傳到朱棣耳裡,只會讓朱棣感受到兒子對自己的擁戴。
當然,天子多疑。
朱棣肯定還是會懷疑朱高熾的別有用心,只不過沒法作爲把柄罷了。
旋即有點不解,“指揮?”
老子只是個錦衣衛千戶,什麼時候成了指揮。
指揮也是官職,四品。
比千戶高兩階。
不過這個官職比較多,很多人尸位素餐,比如開國那一批功臣的後代,大多世襲指揮,因此各衛所裡一大堆沒實權的指揮。
朱高熾笑道:“黃指揮還不知道的罷,在你南下途中,父皇已經着人快馬加鞭到應天傳達旨意,將你擢升爲錦衣衛南鎮撫司指揮,總領地方衛所,爲賽鎮撫使之副職。”
鎮撫使沒有鎮撫使同知這些副職官屬。
黃昏哈哈大笑,“陛下恩寵,感激涕零。”
又行了一禮,道:“陛下並沒有口諭傳達給殿下,若是無事,微臣這便回城了,殿下先行?”
暗下之意,咱倆還是別在一起攪和了。
朱高熾知道黃昏這是要和他撇清關係,心裡很是失望,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父皇真沒有關於如何解決增發寶鈔之事的叮囑麼?”
正事還是得辦。
黃昏若是應答不好,朱高熾就可以趁機說點好聽的話,讓黃昏拿點錢出來回收增發的寶鈔——這也是他今日出城的主要目的之一。
黃昏哪會不懂,把難題丟了回去,“這不是殿下的事情麼,陛下可是對你滿懷信心,相信殿下也不會讓陛下失望。”
頓了下,“告罪,旅途勞累,微臣先行一步,改日待微臣休養好從沙場走一遭而飽受摧殘的身心後,再來王府登門道歉。”
不敢呆了。
你妹的朱高熾,和你老子一個德行,都看着老子的錢袋子。
沒錢!
說完立即回了馬車,也顧不上賽哈智,急忙向城池方向行去,留下朱高熾在那裡愣愣發呆:黃昏竟然敢如此冷落自己?!
誰給他的膽子?
轉念一想,父皇給的啊。
朱高熾很是無奈。
得了。
這貨太精明,要從他懷裡掏錢出來,還得繼續想法,話說回來,黃昏也沒將路堵死,他畢竟說了改日登門道歉的話來。
這意味着他還保留着和自己接觸的空間。
望着那輛將明大皇子殿下留下,一騎絕塵而去的馬車,朱高熾苦笑着說了句,我這麼大的面子都不接,你到底還要多大的面子?
黃昏,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你在大明,又究竟想要什麼。
朱高熾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