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義誠整個人僵立在原地,神色尷尬至極。
滿堂士子都看在那,盧義誠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盧義誠打起精神,勉強的笑着道:“能夠去大宗伯府上拜會,真是沾翁孝廉的光,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畢自嚴欲出言諷刺,卻讓翁正春攔住。
翁正春道:“也好,我們就與盧大人一起到大宗伯面前解釋清楚。”
盧義誠笑着點了點頭,再也沒有半點方纔的咄咄逼人之勢。
陳濟川看了一眼盧義誠,他當然可以出面幫翁正春狠狠落盧義誠的臉面,但是他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林延潮雖不歡喜盧義誠,但畢竟沒有大家撕破臉。
對於盧義誠與翁正春之間的矛盾,自己完全可以替林延潮在旁高高在上地觀之就好了,完全沒有必要引到自己身上。
陳濟川當即向翁正春,盧義誠道:“那就好了,翁老爺,盧大人改日一起到府上把事情說清楚!”
“當然,當然。”盧義誠連連應承。
陳濟川見此點了點頭,盧義誠擦了額上的汗道:“那麼我先告辭一步!”
“請便!”陳濟川淡淡地言道。
盧義誠臨去時看了翁正春一眼,臉上反而討好似得一笑,似乎與方纔那喊打喊殺的官員彷彿是兩個人般。
見了陳濟川輕描淡寫幾句話,盧義誠已是狼狽離去。
史繼偕心底震動不已,若是林延潮在此,如此折服盧義誠,他絲毫不感到意外。但陳濟川不過一個林府上的一個管家,一名五品京官居然如此恭敬,幾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
這一刻他才明白,權勢是一等如何可怕之事。
這與當年他鰲峰書院教書時,感受到的完全兩個樣子。當時林延潮不過是一名山長而已,最多有人將他當致仕侍郎看待,哪裡料得今日的權勢之重。
想到這裡,史繼偕心底更是熱切。
陳濟川看了幾人臉色,笑了笑道:“京城裡不比老家,達官貴人之多數不勝數,有時候你處處低調行事,人家倒以爲你好欺辱,所以也不得不擺起幾分架子。但幾位都是老爺請的貴客,若在京裡有什麼地方要幫忙的,儘管可以差遣陳某。”
聽陳濟川這幾句話,幾人都覺得心底舒服,畢自嚴,翁正春面上都是道不敢。
而史繼偕則是道:“以後在京麻煩之處還有很多,到時請陳管家多關照了。”
陳濟川聞言點點頭,重新看了史繼偕一眼,心道當初在老家時怎麼看出他是個精明人物。
於是幾人約定次日晚上到林府拜訪。
到了這一天,三人都是穿得極爲鄭重,而林府也派了三頂轎子往福州會館接人前往。
到了林府時,陳濟川已是在府門前候着,當即請三人入府來到花廳處。
等了一會,但聽聞外頭傳來腳步聲,翁正春他們都是立即起身,而畢自嚴微微擡起頭打量。
但見一名三十有許的年輕男子走進了門。
儘管之前知道林延潮不到三十歲即任禮部尚書,但現在看到他如此年輕,畢自嚴心底還是吃了一驚。
畢自嚴看去林延潮脣邊蓄着短鬚,比起其他官員刻意的官步,他的步伐甚爲矯健,腳跟帶風,這一點很和他行事雷厲風行,果決不猶豫的傳聞。
反觀翁正春,史繼偕年紀雖與林延潮差不多,但二人都有等刻意打磨出的沉穩,如此倒是令人覺得有些老氣,在他們身上看不出林延潮那等年富力強,精明幹練之感。
畢自嚴見林延潮目光轉了過來,他身量雖高,卻不知爲何生出比對方卻似矮了一頭的感覺。卻見林延潮笑着向他微微點頭,然後迎着翁正春,史繼偕二人,託着他們的手道:“怎麼來了就走了,傳出去讓以前那幫老友都說林某薄待了你們。”
翁正春連忙道:“這是沒有的事,我住會館只因那都是讀書人,可以相互請益,切磋學問,在貴府上倒是怕太安逸了。”
林延潮聞言一笑道:“也是,如此我也不勉強。如何府上可是安好?”
翁正春道:“勞大宗伯記掛,家父身子還好,不過腿腳還是不太利索。前段日子還去府上看望老爺子,說了好一陣子話。”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道:“誒,要不是我家搬到省城裡,我們兩家走動倒是方便許多了。”
翁正春與林延潮都是侯官洪塘人,不僅同鄉同裡,而且是鄉試同年,院試同榜,交情如此深厚,更令一旁的史繼偕感到羨慕。
他心想,只可惜翁正春不是官身,若他中了進士,以後在仕途上有林延潮提攜,肯定是要一帆風順。
林延潮與翁正春聊了幾句,又問史繼偕書院的事。
史繼偕答了後,當即翁正春將畢自嚴引薦給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之前翁兄的書信已是向我推薦過,果真是青年俊才。”
畢自嚴道:“既是大宗伯已知學生名字,那麼大宗伯必然也早知鬧漕之事,畢某一路行來見到漕運之積弊是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這一次面見大宗伯懇請面稟。”
聽到畢自嚴這話,林延潮臉上的笑容即斂去了,走到一旁炕上坐下。
翁正春,史繼偕二人都向畢自嚴使了個眼色,讓他在林延潮面前謹慎說話。
這時候陳濟川入內道:“老爺酒席已是備好。”
林延潮起身道:“席上再細聊。”
走到花廳內間,裡面擺着一張八仙桌。
一壺黃酒在溫着,桌上備了十幾樣菜。
菜色不見得多豐盛,也不過是普通的雞鴨魚肉,畢自嚴心想,對方雖官居二品,但觀其酒菜府邸也不過是普通京官的待遇。
林延潮自是坐了首席,向一旁的陳濟川問道:“鰣魚蒸好了沒有?”
陳濟川道:“就等老爺上桌端來。”
林延潮點點頭向三人道:“鰣魚乃今年陛下萬壽時所賜,諸位隨我嚐個新鮮。”
畢自嚴當然知道鰣魚之珍貴,他偶爾也曾嘗過,不過天子御賜的鰣魚卻是沒有這個機會。聽說這是在朝三品以上京官方有的待遇。
如此一道鰣魚既顯得主人家重視,也不令人覺得過分奢侈。
這時候外面稟告說孫承宗,陶望齡到了,聽到這兩個名字,三人都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一個是萬曆十四年的榜眼,一個是萬曆十七年的榜眼,他們都是林延潮的得意門生。
林延潮笑道:“就知道這個時辰,他們會來蹭飯,既是如此多加兩雙筷子。”
畢自嚴還誤以爲這二人是一併邀來的,聽林延潮這麼說,才知道原來是湊巧到的。身爲林延潮的得意門生,當然不要通門,可以隨便出入林府。
這二人一來,翁正春三人都是起身,衆人推讓一陣重新排定座次。
入座之後,衆人相談,林延潮說得很少,倒是孫承宗,陶望齡侃侃而談,不時引經據典,發表高論。
畢自嚴現在才知道什麼是精英薈萃,林延潮門下隨便兩個弟子,即是如此人物,更不說還未見面的郭正域,袁宗道,以及近來聲名鵲起的袁可立等等。
畢自嚴心底佩服歸佩服,但仍不忘了此來的目的。
聊了一陣,畢自嚴開口向孫承宗,陶望齡問道:“聞之兩位高論,畢某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畢某這一次進京沿途見漕弊重重,於此事不知二位是如何考量的?”
聽到漕弊這二人,方纔高談闊論的孫承宗,陶望齡都是沉默了,然後不約而同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沒有他的意思,他們可是不敢在此泄露了半點口風。
卻見一直甚少說話的林延潮笑着道:“景會這一次進京,可去過國子監圖書館了?”
畢自嚴一愕然後道:“回稟大宗伯,學生尚未去過。”
林延潮笑道:“那可要去見識一二,館中藏書數萬卷,其中不少都是孤本,可以供任何有生員功名以上的讀書人借閱。若是景會有閒暇倒不如去看看,開卷必然有益!”
聽林延潮這麼說,衆人都是點頭。
陶望齡笑道:“這國子監圖書館是當初恩師向當今國子監祭酒蕭良友建議設立,數月以來京中讀書人無不受益於此,這一次你們來京定要去看一看,對於來年春闈也是有好處的。”
孫承宗道:“事功學派講究是經史並重,經爲本,史爲用,用意是爲朝廷選拔良器與不器之器。”
畢自嚴雖覺得林延潮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爲何卻屢屢迴避漕運的話題,這一次鬧漕的事如此嚴重,難道如林延潮這樣的二品大員都是高高掛起,然後坐視不管嗎?這樣又如何談什麼事功,又如何談什麼辦實務?
畢自嚴覺得林延潮有些虛有其名,雖然才華再高,風度再出衆,但也不是那個令自己心折並崇拜的林三元了。這一次見面實在令他有些大失所望。
想到這裡,畢自嚴也不再問了,當即閉口不說。
在場之人都是人情練達,當然將畢自嚴的神情看在眼底。孫承宗,陶望齡二人都是笑而不語。
至於林延潮見此倒是點了點頭,當即反而主動問道:“景會屢次言漕弊之事,不知漕弊在哪裡?對於如何整治又有何高見呢?還請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