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篇

於道之身死。

此事對於朝堂而言,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於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薊遼總督,現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處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驚!

清議震驚!

士林震驚!

皇明時報震驚三連,代表了大明兩萬官員的憤怒。

與皇明時報一片震驚呼應,在輿論背後推波助瀾的卻是林黨官員。

於道之各種生平都被林黨的官員大肆渲染,譬如爲官清廉,剛正不阿,計定朝鮮,平定蒙古,撥亂反正,反正在林黨的這些官員口中於道之簡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這樣一位足可稱得上內聖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黨的言官們紛紛上疏言,宗室已是養癤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國家,既系叛亂,何論宗人?

畢自嚴親自披着馬甲上線發聲,楚藩此舉實如叛亂無異,堪比當年的寧王之亂。朝廷必須令湖廣附近各省巡撫,立即出兵湖廣平定楚藩叛亂。

清議鬧成一片,將楚宗殺於道之,比作寧王殺江西巡撫孫燧,皆言調重兵剿滅。

也有官員微弱地道,楚宗殺於道之並非蓄意謀反,朝廷率大軍剿滅,萬一釀成兵災,湖廣百姓皆受塗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態,給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讓他全權處置此事。

如此倒是將林延潮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滿天下之清議輿論朝他逼來,頗有騎虎難下之處境。

當初讓於道之去處理楚藩的事,確實是林延潮借刀殺人之策。於道之身爲薊遼總督,現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這個位置的官員,不論是他,還是其背後都有很廣的關係。

別說林延潮,就是天子要處置於道之,用一名遊擊參將這條理由也是不夠的。

真正能要於道之命的罪狀,也就那麼幾條。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條。

只要於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辦法殺他。

不過他沒料到楚藩會真的殺了於道之,然後被清議輿論捧到這麼高的位置,最氣人的還是自己的門生捧的。

林延潮綜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見。

於道之被殺,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縣,劫掠朝廷庫銀,林延潮一方的官員羣聲討之,帶動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殺之聲,但風頭稍過已陸續有官員反對。

有的官員說,楚宗系太祖子孫,還請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員上疏言,楚宗一事,天下無不以爲冤。

沈鯉,朱賡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後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員給林延潮託話,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開殺戒,而嚴厲處置宗室。

現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壓滿了林延潮的案頭,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當初清算張居正時,其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遼王妃進京控訴,張居正構陷遼王朱憲,而遼王府的千萬家產都被張居正吞沒。

當年遼王該不該殺呢?當時都說張居正廢遼王朱憲爀,是與他有私怨,真的如此嗎?

看看朱憲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與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亂,與千戶曹廣等妻女數十人通姦。

姦殺者十餘人。

杖死長史杜述。

鞭笞荊州知府劉永澤。

假以進貢為名。奪彝陵、江陵等州縣軍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將軍人許俊賜儀賓劉亨爲王府奴,還將許俊妻賜給府中儀賓周英璧爲奸。

還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詳列。

就是這樣的大罪,張居正也僅將遼王廢爲庶人罷了,每年還有一千石的俸祿。

輔臣薛國觀因受賄被殺,但誰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這點。當時明朝山窮水盡,朝廷沒錢,他向崇禎說了一句‘在外羣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此舉犯了衆怒。

薛國觀那句話‘在外羣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是這句話成了他與夏言一樣,成爲明朝唯二兩個被殺的首輔大臣。

但‘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處置宗室這事林延潮不能辦。

若林延潮真的嚴辦,那麼此舉就會被認爲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慮再三,先將楚宗鬧事的人都抓起來,押解進京讓天子發落。

他拒絕畢自嚴建議,調動湖廣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寫信給湖廣地方官員,以及楚王朱華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寬大,劫掠朝廷庫銀,天子皇槓的宗室必須如數退繳,如果逃竄,頑抗者一律定斬不饒。

林延潮下令鄖陽巡撫率軍一千人馬象徵性進楚,讓楊鎬替代重傷的趙可懷爲湖廣巡撫。

這些手段是針對楚宗的,同時林延潮下令各府縣官員將近十年來諸藩不法之事,盡數上呈刑部議處。

林延潮沒有如之前畢自嚴所提的,將宗室的審案權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規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這個等級由禮部來管,但現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來辦了。

禮部如何處罰宗室,最多不過降爵、革祿,但刑部可以幽囚,拘發,甚至令其自裁。

當然刀子到最後還是沒有落下來,楚宗叛亂的事漸漸平息,打死於道之,劫掠庫銀,皇槓的楚宗子弟,如朱蘊鈐、朱蘊訇,朱華焦,朱蘊鈁,朱英遶等六百餘人盡數被押解進京,聽候天子發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靜處置,宗室子弟紛紛自首,沒有釀成大亂,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庫銀皇槓的數萬兩銀子,只追回了五六百兩。

但楚藩事後,仍是諸藩震動,行事有所收斂。

不過畢自嚴等數名官員卻是不滿林延潮息事寧人之所爲,上疏辭官。

甚至畢自嚴還在與官員們小聚時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來,廢礦稅廢不成,革漕弊革不成,處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聲大雨點小,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味求中豈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論清議打擊政敵,轉手自固權位……

畢自嚴當年得罪宮中權貴,幸得林延潮迴護方得免去大難,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畢自嚴這麼說後,自有人將他的話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爲然,只是順手同意畢自嚴辭官請求,另授意言官彈劾,將他黜官爲民。

畢自嚴離京時,足足有數百名官員與士人前來相送。

成爲草民後的畢自嚴,在鄉著書教學,數年後又起復爲官,最終官至戶部尚書。其弟畢自肅亦官至遼東巡撫,史雲畢自嚴畢自肅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幹吏。

時火耗歸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對的聲浪不小,也有官員乘此收斂錢財,林延潮讓門生於各省巡視,但凡有人藉此漁利,一律抓拿。

而這時又有官員出來抨擊,蘇浙一帶的百姓,看到絲綢海貿之利,紛紛將種了一半的農田毀去該種作桑樹。此改稻爲商之舉,背後正是海商在推波助瀾。

如此至於釀成一股富庶的蘇杭之地也出現了饑荒……糧越賣越貴……

林延潮聞此吃了一驚,海貿這才興起,商業貿易起步之初還達不到‘蠶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們仍認爲海貿乃重弊,必須全面廢除,繼續回到河漕的重心來。

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後陰謀的味道。

後來得知宗室勳戚見海貿暴利,於是見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鍋給砸了。

儒門一分爲八,王陽明之後王學也作七支。

而事功學派也趨於分化,其中政見溫和的孫承宗一支,持此政見的官員經濟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張非天子不議禮,變法必由天子出,持此政見多是原先儒家士大夫,出身東林或浙黨的官員讀書人。

還有就是如郭正域,方從哲這一支,政見居中,人數最多,持此政見的官員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變法必有朝廷來主導,政治上主張天子與文官宮府一體,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後就是如畢自嚴這樣激進一方,多以低級年輕官員爲主,他們主張更徹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爲主,提出很多諸如‘風能進,雨能進,天子不能進’的主張,同時主張上廢除宗室勳戚官員的特權,限制天子的權力。

這一派人數雖少,但以敢說話而著稱。

面對這將海貿倒退回去的輿論,此方官員在新民報上發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時至今日不少官員,讀書人仍不明白何爲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讀一讀賣炭翁。

爲何商販一車炭一頭牛,只值作半匹紅綃一丈綾?

爲何商販的酒肆,胥吏們一日能索錢五趟,而隔壁家店鋪連商稅都不用繳?

爲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將對那些皇親國戚的司法權下放州縣?

文章篇篇所指勳貴宗室。

兩個利益集團在朝野上下掀起罵戰,有的官員提出了遏兼併,清莊田,再清丈的口號,直指大量侵吞搶佔民田的勳貴宗室集團。

朝廷一年輸京漕糧四百萬石,但勳貴宗室竟要去八百萬石,每年朝廷供養勳貴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萬兩,而朝廷連太倉收入加上地方財政一年也不過一千八百萬兩。

這時林延潮出面壓制住了兩派爭論,避免激烈的黨爭,同時承諾對海貿中的絲綢課以重稅,以避免蘇浙可能出現的大規模農田改稻爲桑。

這退讓之舉,再度被不少官員批評爲軟弱,甚至以此市恩,收買人心。

萬曆三十年上元節。

天子免除了輔臣及百官拜賀,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陸陸續續從宮裡傳出。

一開始內廷還支支吾吾,後見實在瞞不過了這才如實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羣臣去問安,卻答說天子雖是抱恙,但身子還在恢復之中。

天子讓林延先潮與羣輔商量國事,幾乎將國事都交給了內閣。

故而這段日子林延潮可謂大權獨攬,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奪。

楚王案平復,火耗歸公,海貿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跪倒。

而到了上元節這日,大小官員皆至林府拜賀。

不僅是沈鯉以下在京官員一個不落,甚至連勳戚宗室也是驚動,

掌中軍都督府,執掌京營的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等皆親自到林府上拜賀,行叩拜之禮。

這權位高低沒有一定,司禮監勢大時,首輔見了也要向掌印太監叩過頭。

到了內閣勢大時,司禮監也要看首輔眼色。

再說勳戚們是正一品,官位還在閣臣之上,但他們見了首輔時,也是要叩頭的。但大多的時候,勳戚與文官不是一個系統的,沒必要過節時到相府叩頭,但這一次英國公他們卻來了。

除了英國公他們還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后的兄長,武清伯李高(其父李偉數年前已病死),其子襲爵。

鄭貴妃的兄長左都督鄭國泰,其子鄭養性也親至府上。

別說趙志皋,張位在位時,不曾如此,就是申時行爲首輔時,上面的人也沒來齊過。

而今一併來至相府,各個面帶笑容,甚至定國公徐文璧還是抱病前來,由其子徐廷輔一路攙扶着,嘴上說是‘認認門’,其實請林延潮以後多看顧看顧。

林府中有幾位官員見此不免側目,心道林延潮主張新政變法,革除積弊,怎麼反與這些人越走越近。

當初彈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馬,逼李太后還政,殺太監馬玉,舉燭焚詔,復張居正名位的那個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員都認爲林延潮‘外圓內方’,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稱得上賀客盈滿,各色節禮堆滿了府邸。

wωω◆ TTKΛN◆ ¢ O

因原府邸實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賀的官員們有了站着的地方。

天子賜林延潮鰣魚,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爲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龍爲斜向,而坐蟒則正向,坐蟒服乃首輔大臣的恩待。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個臺階。

各地藩王世子們也皆派遣王府官員來賀,並呈上厚禮。

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提督東廠孫暹,秉筆太監陳矩三人都不能親至,但都派親信送來了重禮。

其中禮最重的要數,海商梅家更是從蘇州搞來了一唱崑曲班子送給了林延潮。要知道這時崑曲纔在蘇鬆一代興起,如申時行,王錫爵兩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養了一個家班,而梅家他們竟給林延潮湊了第三個,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現在相府的東西二園裡有兩個戲班子唱戲,一個梅家送來唱崑曲的,一個則是曹家班。

所謂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門生曹學佺所創,與崑曲不同唱得乃是閩腔。

林延潮成爲大明開國兩百年來,閩人自林文,楊榮入閣後第三人,而且爲當今首臣。閩地出身的官員不再視爲從窮鄉僻壤出來的,被冠如‘福建子’之類的稱呼。

視同下里巴人的閩語閩腔也逐漸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員間時興說起閩語。

曹學佺辦了這個儒林班,今日來相府登場,如林材,葉向高四周都圍了一圈的官員。

相府裡時而鑼鼓喧天,遠聞巷外,時爾簫管悠揚,笙笛併發,熱鬧非常,更顯得今日之林延潮權勢赫赫,無人可及。

外邊熱鬧非常,而相府客房卻是十分安靜。

僕役家丁們守着內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無人敢在此隨便走動。

客房裡,林延潮正與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說話。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幾人,笑了笑道:“近來有些不明就裡的官員,主張遏抑兼併,清莊田整治民間,此實爲可笑。豈不聞‘利不百不興,弊不百不除’之理。”

張維賢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閱歷之語。”

“遏兼併,清莊田,再清丈,說白了劫富濟貧,難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濟了貧?那些言官不清楚,諸位都是國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穩,朝廷是要動搖的。”

“諸位放心,同朝爲官,一團和氣纔是上策,只要本輔在位,絕不會再有此事。”

說到這裡,定國公,英國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難想象這樣識時務的話是從當年將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狽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張維賢都是道:“有次輔主持國事,滿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們還有什麼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們不識大體,國公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才是。”

當下大家言談甚歡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負手遠眺,但見一輪滿月正掛在天邊,此刻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雲彩,更襯得圓月當空獨一無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長一首詩‘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

林延潮這才坐下,陳濟川來至林延潮耳邊道了幾句。

“想必不是無名之輩,”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寫得?”

“回稟相爺,此人已是承認,正是去年新進士錢謙益。”

林延潮記得此人,萬曆二十九年會試主考官是沈鯉,副主考是孫承宗,錢謙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卻爲沈鯉慧眼所識,力排衆議取中。故而錢謙益比另一個時空提早了九年題名金榜,風光無量。

此刻錢謙益,但見對方見林延潮後卻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稱得上是氣宇軒昂。

林延潮問道:“你是錢謙益?”

“回稟次輔,下官正是禮部主事錢謙益。”

林延潮撫須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於江南,本輔也曾讀過你的詩和文章,在當今讀書人中屬翹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輔也會吳語。”

面對林延潮的態度,錢謙益有些吃驚,旋又恢復讀書人的那種傲氣不屈的氣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師長都與本輔相熟,那麼這‘權**相’的賀聯不是別人授意?”

錢謙益有等半天終於問到點子上的心情:“確實無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張!次輔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無論是罷官貶斥,革職爲民,下官都早有準備。”

林延潮道:“年輕時博一個名聲很好,不過吾觀汝應該與幾位名妓聯詩飲酒泛舟於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攙和這俗塵之事。”

錢謙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這些年罵本輔不少,尚不缺你一個,但既然來了,不妨說一說本輔所作所爲,哪稱得上是權奸二字?”

錢謙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這微管之嘆,舍公其誰。可惜公入閣以來,屢屢德行有虧。公十九齡受知於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沒有第二人,然公卻以天下爲公疏,禮部焚詔,復張文忠名位令天子屢陷不義不仁之名。”

“公之業師爲張文忠貶斥,山長因張文忠而死,初入官場時,數被爲難,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卻先後爲張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師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殺李善長,胡惟庸,以廢宰相,張文忠事功雖有建樹,但卻有操弄權柄之實,公爲張文忠翻案,言在於宮府一體,實則如張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內閣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稱負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載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規勸君上猶可稱道,但入閣當國五載來,卻無一句正言匡勸,滿朝皆言廢礦稅,公身爲宰相卻獨不言此。”

“公不言廢除礦稅,獻媚於上,中排擠同僚,下操弄輿論,打壓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馬,畢自嚴先後而去,公以變法之名攬相權,攬權不事功只爲權相。眼下朝中除了對公阿諛奉承之言,又能聽得到幾句真話,此與弄權害國的奸相何異?今日下官斗膽直言,望公三省。”

錢謙益一口氣說完,但見林延潮臉上神色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如常:“古有一條惡蛟,每年要求村子獻祭金銀珠寶,每年村子都有一個男子去與惡蛟搏鬥,但無人生還。又一個男子出發時,有人悄悄尾隨。”

“但見惡蛟穴裡鋪滿金銀財寶,男子殺了惡蛟。然後坐在屍身上,看着**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最終變成惡蛟。”

錢謙益聽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結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嗎?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馭才!本輔不爲難你,走吧!”

說罷林延潮揮了揮手。

接着錢謙益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臉朝下臀朝上地丟到了大街上,摔了一個鼻青臉腫。

錢謙益走後,林延潮默然了一陣。

數日之後,早朝畢。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正在東閣裡議事。

這時候稟告聖濟殿提督太監崔文升,太醫院使徐文元來見。

二人入內後向三位輔臣叩頭道:“見過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閣臣皆着大紅蟒衣,但居中的卻是最年輕的林延潮。

他開口問道:“近來皇上龍體如何?”

但見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臉色,這個表情雖是一晃而過,但三位輔臣哪個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稟林老先生,從皇上脈象來看,乃積痰在內,寒熱相激,以至聖體煩熱,頭目眩痛,嘔逆噁心,寢歇不寧。”

林延潮聽了這症狀向沈鯉問道:“沈閣老精通醫道,你看皇上這病如何?”

沈鯉捏須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屬有餘,有餘之症相乘於不足,這一切飲食起居嗜慾喜歡皆寒熱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內閣大學士就是如此,不僅是經濟民生,還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堪輿風水都要精通,至於看病診脈也是必須之一。

但知道歸知道,話不可以亂說。

林延潮道:“你們兩位都是宮裡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現在也沒有起色,現在本輔要你們拿一句實話。”

徐文元額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話,表症來看尚可,但具體如何還要從下面幾日脈象來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見崔文升目光一凜,隨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話,病情還是因時節而起,當務之急還在於無令外侵,無使中滑,等到天氣暖了,龍體自會安康。”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後,林延潮問道:“這二人的話可信否?”

沈鯉道:“這二人有些語焉不詳!”

朱賡調和道:“僕亦贊同沈公見解,但此事關龍體萬安,宮裡人說話謹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宮中情況不明,我等還是未雨綢繆,務必讓下面各部寺大臣們打起精神來。至於朝鮮倭國安南的賀使都先推一推,至於其他使國也排到後面去。”

“至於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刑部這幾日都看緊着點,膽敢鬧事者,無論是誰,先抓起來再說。”

“是。”

當下朱賡有事先行回閣,林延潮則留下沈鯉說了一會話。

林延潮看得出沈鯉似與自己有什麼保留,想起來確實是自己當初答允他的事沒有辦到。

其實沈鯉入閣以來,林延潮與他相處還算默契,甚至稱得上以國事天下相期許。沈鯉自號‘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於忍耐。

他與林延潮於政事上意見相抵時,沈鯉可以收住自己的話,事後再心平氣和地與林延潮探討。

商議一陣,沈鯉也是起身告辭。

二人走到閣門邊,沈鯉停下腳步來,林延潮等他說話。

沈鯉欲言又止,最後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龍體安康後,僕再與次輔細聊吧!”

林延潮點了點頭。

一個月內,宮內平安無事。

至二月十六日這日巳時。

文淵閣一如平常。

卻見一名中使行色匆匆從宮中趕至,快到閣門時腳下一絆,摔倒在臺階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龍體不豫。”中使垂淚哭道。

聞言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對視一眼。

此事對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監又說些什麼話,林延潮分明聽到耳裡,卻無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這名太監言道:“皇上召三位輔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門。”

林延潮方纔定下神,從椅上站起身來道:“知道了,立即讓各部院正堂至仁德們,衙門裡佐貳官候命,還有兩位閣老還有什麼主張?”

沈鯉,朱賡也好不到哪裡,都是一副心亂如麻的樣子。林延潮詢問後半響,沈鯉方答道:“還要令衙門裡官員不許走漏消息。”

朱賡補充道:“不錯,沒有允許,一個人也不許走。”

說完之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立即趕往仁德門,片刻之後部院大臣們也沒一個怠慢陸續趕到仁德門。

禮部尚書于慎行最先來了,其次是兵部尚書宋應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溫純到了一陣,最後來得方是吏部尚書李戴。對於李戴的遲到,衆人總是習以爲常,平日以爲是裝的,看來倒是錯怪他了。

他們一見面即問三位輔臣內廷的情況,但見三位內閣大學士都沉着張臉搖了搖頭。

於是衆人按照朝班的順序,在仁德門前等候。

等了一陣,卻仍等不到天子召見。

有些官員竊竊私語。

禁宮廣場上很是空曠,平日常有疾風,但今日卻微風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這時仁德門一開,但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帶着衆多禁軍走了出來。

見英國公張維賢已經在內,林延潮明白別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團,但在這局勢過度,政權更替時,天子當然明白抓住搶槓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難怪爲何文官們怎麼彈劾這些人也是彈劾不動。

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禮。

別看英國公張維賢一個月前在林府時,滿臉堆笑的樣子,現在卻是一臉嚴肅,面無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請你們三人至啓祥宮陛見。”

林延潮微微有些猶豫,在這政局不穩的時候,內閣全部入宮?

這些日子雖說他與陳矩,駱思恭保持聯絡,宮中有什麼異變他定會提前知曉,但此刻讓他一人步入隔絕內外宮中,着實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聖旨?”朱賡笑呵呵地問道。

“回稟朱老先生,皇上傳得是口諭。”

猶豫片刻後林延潮道:“還請兩位帶路吧!”

“次輔!”

衆官員腳跟一動,紛紛上前似要提醒什麼。

林延潮轉過身道:“本輔入宮以後,諸位在此等候,申時前一定回到這裡。”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時沒回到這裡就……該幹嘛幹嘛。

“是。”衆官員稍稍放心退下。

說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三人一併大步走進仁德門,門後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後則是養心殿,養心殿是嘉靖年間所建,現在是禮監掌印秉筆之直房,至於殿外房高不過牆的捲棚直房則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時宮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經養心殿走到一道偏門,即到了啓祥門。

啓祥門有內外兩道。外啓祥門並非正門而是在牆角側開,坐東朝西。而啓祥宮的正門則是朝北。

啓祥宮是東西六宮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於此宮外,此宮還是西六宮中唯一宮門正門朝北開的宮殿。

正門石坊向北處書寫着扁石青地金字聖本肇初,向南處則書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見宮禁森嚴至極,到了宮門處,太監拿着木棍守着宮門,甚至還需搜身入內。

到了啓祥宮後,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門處。

“三位閣老裡面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氣與沈鯉,朱賡走入殿內。

明間御塌後是一個小圍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還記得文華殿那扇屏風。

天子年少時在屏風中數扇畫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圖,左數扇書文官職名,右數扇書武官職名,一旦上面的官員有升遷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還有幾位天子認爲纔可大用,將來可以提拔的,也寫在上面。

而眼前這個小圍屏也是如法炮製。

林延潮側頭看到小圍屏上細細密密的名字,想到當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文華殿那面屏風上。

想到這裡,他不由眼眶一紅。

但聽西暖閣傳來若有若無的抽噎聲,林延潮心底一動移步走去,沈鯉,朱賡都緊緊跟在身後。

到了暖閣內,林延潮聽見抽噎聲正是從杏黃色的帷帳後傳來。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帳,但見帷幕內天子着具天子冠服坐東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羅跪於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鄭貴妃皆不在場,暖閣裡唯一的嬪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煙嫋嫋。

林延潮見天子如此疑心盡去,還未來得及說話,但見三人之中體態最胖的朱賡,已是一骨碌手腿並用,膝行爬進帳內,大聲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賡來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才趕忙上前參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鯉)來了。”

說完三位輔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雖說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幾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幾年君臣相處,從寒微簡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對自己的猜忌懷疑提防貶斥等等,此刻全數涌上心頭。

見到三位輔臣進來,但見下面皇太子以及諸王們也是哭了起來,如惠王,桂端王雖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睜開眼睛,然後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溫言道:“林先生來。”

林延潮聞言以袖拭淚,來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賡,沈鯉也在旁抽噎。

但見天子臉色蒼白,氣息微弱,言語輕至除了近在遲尺的林延潮外,沈鯉,朱賡都有些聽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墜馬以來,足疾難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攙扶,十分不便。故廢早朝經筵日講。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虛煩,但享國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將這佳兒、佳婦,盡託於先生了。先生輔佐他做個好皇帝,有事需諫正他講學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說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淚向林延潮行萬福,至於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連道不敢,起身還拜,然後對天子道:“陛下聖壽無疆,何乃過慮如此,望陛下寬心靜養,自會萬安……”

說到這裡,林延潮竟是難以再說下去,宮中哭聲又起……

“太子你聽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獨治而論,皇祖父那也就到了頭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與三位先生及臺閣大臣們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長子不知所措地道:“兒臣記住了。”

天子點點頭,又對林延潮道:“傳位詔書,朕已是擬好,由司禮監保管。當初朕行礦稅事,乃因三殿兩宮未完,權宜採取。朕與你有五年之約,如今恰好一個月不差,朕可沒有食言。”

“今宜傳諭各地停礦稅,改徵商稅,賦入國用,一定要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輔助太子,他沒有經驗,不知如何權衡朝廷與地方……”

沈鯉聞言擡起頭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終沒有假借礦稅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謹遵聖命。”

天子說到這裡,話語已漸漸無力:“另外蘇州江西各處織造燒造皆俱停止。關押在鎮撫司及刑部干連前項罪人,都着釋放,官各還職。這些年來因國本事建言得罪的諸臣,俱復原職。大臣科道缺員,俱準補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擬旨一道,傳各衙門遵行,以光聖德,以增聖壽,具爲‘開礦抽稅,爲因三殿兩宮未完,帑藏空虛,權宜採用,今改礦稅爲商稅,賦爲國用,意在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另各處燒造,織造,具着停止,鎮撫司及刑部干連前項犯人,都着釋放,官各還職。國本建言諸臣,都着復職,行取科道,具準補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聽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擬旨吧。好了,朕見三位先生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場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鯉哭道:“皇上。”

朱賡則大聲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與臣者,臣還望能侍奉陛下萬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謝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說完林延潮三人起身離開西暖閣。

行至啓祥宮前時,但見司禮監田義,秉筆太監陳矩,英國公張維賢等都站在宮門前,三人見了林延潮一併躬身行禮。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恢復平靜。

他看向衆人突問道:“慈聖太后,中宮,皇貴妃爲何不在此?”

田義道:“慈聖太后早上來過,已是回去,至於中宮,皇貴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對田義道:“今晚大家留在啓祥宮,諸位務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諸王。”

“謹遵次輔鈞命。”

“那次輔今夜何住?宮裡此刻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門外有處值夜太監住宿的屋子收拾出來,今夜我們幾位輔臣就住在這裡,眼下要立即出宮。”

三人聞言一併稱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陳矩親自將三位閣老送出仁德門外。

快要出宮門時,陳矩憂心忡忡地道:“國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顧命之任,這千斤重擔皆繫於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腳步,卻見身旁沈鯉已決然道:“國家大事,旦夕不測,然而天子既以國家託我等,僕必不負所托,將來書之史冊時,莫謂朝廷無人!”

陳矩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林延潮看着沈鯉點了點頭,然後向陳矩拱手道:“陳公公,照顧好皇上宮裡,告辭!”

陳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門,頓覺大事已定。

衆大臣們見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門一併都圍了上來。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鯉,朱賡在一旁以林延潮馬首是瞻,林延潮道:“僕與兩位輔臣已見過皇上,太子,皇上龍體微恙,但精神尚佳,方纔金口聖斷,僕與太子,諸王皆在一旁。”

聞此衆大臣們都是長出了一口氣。

林延潮目光掃過衆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語氣道:“今夜僕會與兩位輔臣於宮中宿直,大九卿皆歇於朝房,各衙門必須有一半以上官員值夜,諸位口風毋須嚴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於外人,即便是骨肉至親。”

衆臣一併稱是。

“另全城戒嚴宵禁,從今日起提前一個時辰關閉城門,沒有兵部衙門的批文,宵禁之後任何人不許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衆大臣一起稱是。

衆人走後,沈鯉向林延潮問道:“爲何不說改礦稅,廢織造燒造之事?”

林延潮笑對沈鯉道:“這先不急,我等先去內閣擬旨。”

就在林延潮去擬旨之際。

啓祥宮暖閣裡,天子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着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說什麼。

這時天子緩緩睜開眼睛道:“長哥!”

“兒臣……兒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無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確實不喜歡這個兒子,在他面前都是這一驚一乍的樣子,哪裡有一點爲君的沉穩。

天子道:“外面是什麼時辰了?”

皇太子道:“已過了酉時。”

天子側頭道:“朕這纔沒睡了多久,大臣們呢?”

“回稟父皇,幾位勳臣與王世揚今晚守在西山。幾位輔臣宿在隆宗門外侯旨,其餘廷臣都在宮裡宿直。”

天子稍點了點頭。

“父皇,內閣草擬的聖旨已是送來?”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們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這些大臣們你若事事順着他們意思去辦,他們就會騎到你的頭上來,但不順着他們的意思,最多也就被罵幾句罷了。”

“是,父皇。”

“你肯定會問,朕爲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爾反爾。朕問你一句若你當皇帝,壓得住林延潮這幾位輔臣嗎?”

“兒臣,兒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內閣的擬旨在哪?”

皇太子雙手奉上,天子勉強起身看過後道:“讓田義批了吧。”

皇太子一臉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於人臣,人臣不可有恩於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實錄,將劉健,楊廷和,徐階,高拱,張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話了。”

隆宗門外堂內。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都坐在其中。

閣吏都給三人鋪好了牀及厚被子,但三人卻無一人會在今夜在這裡入睡。

期間沈鯉道了一句:“皇長子母妃,在宮外毫無背景,但皇貴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雖說沒有操權,但在朝中總有交遊,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則道:“方纔中宮,皇貴妃二人都不在啓祥宮,唯獨太子與恭妃在內,可見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鯉聞言點了點頭道:“原來次輔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則道:“是聖明天縱無過於陛下才是。”

當下無話,到了中夜時,三人都喝了一碗參茶,繼續強撐下去。

所幸宮裡也全無動靜。

到了次日清晨,沈鯉與朱賡畢竟都上了年歲,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於林延潮則與閣輔印信寸步不離,坐在椅上看着天空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這時叩門聲響起,沈鯉,朱賡都是立即睜開眼睛。

林延潮沉聲道:“進來。”

但見是秉筆太監陳矩入內進來,三人先看他臉色但見無恙,都是鬆了一口氣。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還喝了小半碗粥,具體如何還要等太醫診斷。”

沈鯉,朱賡聞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無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陣,陳矩笑了笑道:“這是聖旨,還請三位輔臣過目。”

林延潮當即捧旨過目,朱賡,沈鯉在旁則小聲誦讀。

讀畢,沈鯉朱賡都是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來。

林延潮對陳矩道:“臣恭讀聖旨,不勝喜悅,昔人主有發一善言災星退去,況陛下此旨諸弊具除,百廢具興,收盡天下之萬善。百姓歡然若更生,天下必從之!”

見林延潮一頂頂高帽送上,沈鯉,朱賡都是微笑。

陳矩走後,林延潮立即對閣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門!”

然後林延潮又對陳濟川道:“你陪着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擱。抄發之後立即將原旨取回內閣。”

沈鯉,朱賡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稱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陣,陳濟川從六科廊將原旨取回。

“那麼聖旨是否送回閣內封存?”

林延潮轉頭來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門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們昨夜是聚在了一處激烈地商量了一個通宵。

諸如天子出殯之儀,太子登基典禮都一一作了計劃,甚至連皇太子的《勸進表》也由禮部在草擬了。

衆大臣們議論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擻,準備繼續再打戰好幾個回合的樣子。

將來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舊更替的風口浪尖中巍然不動,長保富貴,這幾日的表現倒是顯得十分關鍵。

大臣們爭了一陣,這時候朝房大門被推開。

一道亮光照了進來,令人倍覺刺眼。

但見林延潮走了進來,衆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彌留時,召林延潮三人入內,這三位輔臣就是將來的顧命大臣。

林延潮目視左右,當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緩,此乃邀天之幸。”

衆大臣們聞言此刻面面相覷。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迴轉之際,已頒下聖旨詔令,該礦稅爲商稅,賦入國用,蘇州織造江西燒造具停,鎮撫司刑部凡系礦稅織造燒造而問罪者皆赦。昔建言國本諸臣,都着復職。行取科道,具着補用。”

林延潮說完,此刻滿室皆山呼萬歲!

一時之間,大臣們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見衆人歡欣鼓舞地一幕繼續道:“昨夜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繼續值守在此,另外從各衙門調數名二十三十四十歲的身強力強的官員來朝房候命。”

衆大臣們雖不知林延潮調年輕後生來朝房裡是什麼意思,但沈鯉,朱賡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衆人在朝房裡討論了一陣。

這時有人道:“宮裡來人了。”

有官員走到窗邊但見果真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票太監。

林延潮將詔書納入大袖之中,此刻詔書已經傳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誰也翻不起浪來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問一問在場官員們答應不答應。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師椅上,容色平靜,朝官們皆立於左右,以他馬首是瞻。

領頭太監走入朝房,連向林延潮磕頭,官員們都是虎視眈眈。

卻聽對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噹一聲響。

不知誰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剎時一暗!

山已崩!

宮闕震動!

林延潮率領所有官員當即趕往啓祥宮。

到了宮門前,其餘官員都留在宮外,林延潮帶着十幾名重臣進入昨日陛見天子的西暖閣。

但見帷帳之內,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見的李太后,王皇后,鄭貴妃皆在閣內垂淚,唯獨恭妃不在,太子,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還有田義,陳矩等人。

林延潮趕到時,李太后正拭淚道:“皇兒不過四十歲,春秋正盛,爲何哀家卻白髮人送黑髮人?”

衆人一見林延潮,李太后自沒什麼好臉色,至於田義即對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來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脣蒼白,側過頭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後緩了緩地擡起了手。

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令人看起來卻似如負千鈞一般。

天子對着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點了點。

林延潮會意立即大聲道:“臣謹記聖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這天下,愛護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輔助,至死不渝。”

天子臉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後又欲擡手,但已是綿弱無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麼,當即將耳貼至天子面前。

但聽天子斷斷續續細聲道:“勿……爲難……貴妃……”

林延潮聞言微微吃驚,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擔心的是太子,文臣們秋後算賬,故要自己護得鄭貴妃周全。

這時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淚鄭貴妃,以及油盡燈枯的天子,還是大聲道:“臣謹遵聖命,讓太子好好孝敬慈寧宮,中宮,翊坤宮。”

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李太后,王皇后都是哭泣,鄭貴妃聞言更是大慟道:“皇上……皇上……”

最後一刻天子也終於如釋重負,緩緩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閣,遠遠聽到李太后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見,皇兒你又怎能捨哀家而去,你才四十歲啊,你要如此不愛惜身子,遠離女色,你要哀家以後怎麼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帳,與十幾位部院大臣們一起守在一旁。

過了片刻突然哭聲大作。

衆大臣們都是一愣,看向暖閣。

然後在場部院大臣無不流涕,然後一併無聲地朝暖閣方向跪拜叩頭。

海瑞上治安疏罵嘉靖皇帝后下大獄,一日獄卒給他送來豐盛飯食。海瑞以爲是斷頭飯,二話不說大口吃下。等獄卒告訴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後。

海瑞聞言大哭,將吃進去的飯食盡數吐了出來,哭暈過去,整整哭了一夜。

對海瑞這些官員而言,皇帝不單單是一個人而已,他是整個國家的象徵,他代表每個人理想中那純粹的煌煌大明。

現在那個人走了。

不僅是啓祥宮內,連宮外立着等候消息的百餘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頓時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聲稍歇時,但見田義步出,看着跪了一地的衆大臣們言道:“諸位大人,皇上他……駕崩了!”

此刻整個外殿大臣們再度落淚。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欽點的顧名大臣,宮裡宮外都等着你來拿主意。”

田義攙着林延潮站起身來。林延潮道:“皇上賓天,我等身爲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無日,民不可無主。”

“眼下當務之急當冊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們纔是順理成章地操辦皇上喪事,以盡天下臣民的忠孝之心,還望田公公請出傳位詔書當衆宣讀,奉立新君!”

田義道:“還是次輔考慮周全。”

當下田義率人去找。

司禮監直房距啓祥宮很近,哪知田義竟去了許久。

待田義返回時,他一臉沮喪地道:“啓稟元輔,傳位詔書不見了。”

“不見了?”

在場官員都是大驚失色。

兵部尚書宋應昌是帶過兵的人,大聲喝道:“田義,你不要命了嗎?連新君的傳位詔書也敢……”

于慎行也是出面道:“田公公,這時候切莫自誤啊!”

田義連忙道:“咱家哪有這個膽子,詔書明明在乾清宮中,但……”

衆大臣們都很緊張,沈鯉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須立即調兵進宮,以保太子萬全!”

“沒有新君詔令,如何調兵進宮?”

“可以以先皇名義發一道詔命?”

“此乃矯詔!”

“事急從權,何況我等都在這裡。還請次輔當機立斷!”

幾位大臣商量開來,林延潮心知調兵進宮是萬不得已之舉,但若真有人威脅太子,林延潮卻不得不如此了。

說話間一名太監入內對田義耳語幾句話,田義眼神一亮道:“查出來了,是皇貴妃指使人偷去傳位詔書的!”

衆大臣聞言是又喜又驚又怒。

喜的是終於有傳位詔書下落,驚的是皇貴妃如此大膽,怒的是對方竟視皇位傳承如此關鍵之事於無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面前承諾,不爲難鄭貴妃,不僅是自己,還要規勸太子不能爲難鄭貴妃,讓下面的官員都不能爲難鄭貴妃,但眼下哪裡知道鄭貴妃竟幹出這樣的蠢事。

PS:最後章篇幅太長,想想還是分兩章發。另外萬曆的遺旨基本是原版照抄歷史的。

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第一百八十七章 歲試一千兩百五十二章 看法八百九十章 投書第一百一十五章 雨天苦讀第三百九十八章 爲官之道第一百三十一章 鄉飲酒禮(一更)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彈劾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第一百六十章 大辦酒席(一更)九百八十三章 託付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做客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義(第二更)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六百五十六章 露了一手第三百四十六章 顏面掃地的何翰林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錯了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勢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衡文規矩一千兩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試報名(第二更)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首席五百零九章 官場震動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一千六十二章 出缺了第兩百五十章 有驚無險五百八十三章 舌戰羣儒(下)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點五百三十八章 宮闈之事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會九百二十三章 榮升知府八百三十三章 這是什麼情況?(二合一)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試探九百一十六章 文華殿第兩百一十九章 老師和同窗(一更)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貢院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六百七十一章 文華殿議政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第三十七章 與先生作對的頑童九百六十七章 離任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爭執五百四十九章 單獨召見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說一句試試?第三百章 百聞不如一見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分國第四百三十二章 吾有所得第六十五章 比試(第二更)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書八百二十七章 視察五百五十章 私問封推感言六百一十二章 事情鬧大了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運籌帷幄第八十六章 俞龍戚虎一千一百三十章 牙行一千三百一十章 提條件?一千三百八十章 試問五百五十三章 宮裡貴人五百三十六章 三個問題七百零二章 指鹿爲馬(第一更)四百九十六章 失蹤之事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書院雜誌第四百三十七章 這就是帝王師啊八百零八章 威壓一府九百四十二章 科場弊案(二合一)四百八十章 潘季馴相求第一百八十五章 丟人丟得不夠(一更)第九十三章 買房拉(第二更)一千一百章 出山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一千兩百五十一章 跟我們走一趟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輔,請留步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縣試時(一更)九百七十八章 京中輿論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新鹽法一千兩百三十三章 從道不從君八百二十六章 誰爲誰綱五百七十四章 工於謀身第三百二十四章 殿試九百九十八章 儒學正宗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小人啊一千兩百五十一章 跟我們走一趟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九百零三章 無需解釋第兩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第一百八十七章 歲試八百二十六章 誰爲誰綱五百八十三章 舌戰羣儒(下)九百二十一章 鳳凰不與寒鴉爲伍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敘功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七百一十六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七百五十九章 你們這是在逼朕(二合一)一千兩百八十七章 皇長子講官九百九十七章 歸宗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
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第一百八十七章 歲試一千兩百五十二章 看法八百九十章 投書第一百一十五章 雨天苦讀第三百九十八章 爲官之道第一百三十一章 鄉飲酒禮(一更)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彈劾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第一百六十章 大辦酒席(一更)九百八十三章 託付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做客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義(第二更)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六百五十六章 露了一手第三百四十六章 顏面掃地的何翰林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錯了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勢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衡文規矩一千兩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試報名(第二更)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首席五百零九章 官場震動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一千六十二章 出缺了第兩百五十章 有驚無險五百八十三章 舌戰羣儒(下)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點五百三十八章 宮闈之事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會九百二十三章 榮升知府八百三十三章 這是什麼情況?(二合一)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試探九百一十六章 文華殿第兩百一十九章 老師和同窗(一更)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貢院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六百七十一章 文華殿議政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第三十七章 與先生作對的頑童九百六十七章 離任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爭執五百四十九章 單獨召見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說一句試試?第三百章 百聞不如一見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分國第四百三十二章 吾有所得第六十五章 比試(第二更)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書八百二十七章 視察五百五十章 私問封推感言六百一十二章 事情鬧大了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運籌帷幄第八十六章 俞龍戚虎一千一百三十章 牙行一千三百一十章 提條件?一千三百八十章 試問五百五十三章 宮裡貴人五百三十六章 三個問題七百零二章 指鹿爲馬(第一更)四百九十六章 失蹤之事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書院雜誌第四百三十七章 這就是帝王師啊八百零八章 威壓一府九百四十二章 科場弊案(二合一)四百八十章 潘季馴相求第一百八十五章 丟人丟得不夠(一更)第九十三章 買房拉(第二更)一千一百章 出山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一千兩百五十一章 跟我們走一趟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輔,請留步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縣試時(一更)九百七十八章 京中輿論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新鹽法一千兩百三十三章 從道不從君八百二十六章 誰爲誰綱五百七十四章 工於謀身第三百二十四章 殿試九百九十八章 儒學正宗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小人啊一千兩百五十一章 跟我們走一趟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九百零三章 無需解釋第兩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第一百八十七章 歲試八百二十六章 誰爲誰綱五百八十三章 舌戰羣儒(下)九百二十一章 鳳凰不與寒鴉爲伍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敘功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七百一十六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七百五十九章 你們這是在逼朕(二合一)一千兩百八十七章 皇長子講官九百九十七章 歸宗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