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

炕座上林延潮與申時行二人並坐左右。

申時行聞言笑了笑,捋着花白的鬍鬚道:“你這一次回老家病都養好了嗎?”

林延潮道:“勞恩師掛念,學生病都已是好了。”

“好了就好。昨夜奉召進宮,一宿沒睡看來這精神也不錯。你是辦實事的人,沒有一個好身子好精神是不成啊。”

林延潮道:“學生只是擅爭風氣之先,哪裡能辦事。而且學生脾氣也不好,下面的人常有非議,言學生氣量狹小,遠遠不如恩師能以仁德服衆。”

申時行聞言笑着道:“你這話倒是令老夫想起了徐華亭,記得當年海剛峰譏諷徐華亭,說他是甘草宰相。這甘草藥理上說,甘平補益,又能緩能急,對一些性情猛烈的藥物監之、制之、斂之、促之爲君爲臣,可爲佐爲使,能調和衆藥,故而有藥中國老之稱。”

“故而老夫以爲這甘草宰相未必是海瑞的譏詞,反而是對徐華亭的讚許吧。”

誰都知道海瑞,徐階二人最後鬧得是如你死我活一般,但申時行仍是覺得海瑞讚譽徐階,這或許就是爲宰相的氣度。

林延潮道:“恩師高見,這爲甘草這無論是謀國還是謀身,都是極好的。”

申時行點點頭,捏須繼續道:“如爲甘草者,威福是皇上的,政務是六部的,言路是臺諫的,如此爲相能調和就好。不能爲甘草的,臭脾氣如高新鄭者,也是能當國的。正所謂千古無同局,一朝一代何曾有一模一樣的宰相。”

“不過老夫以爲可爲宰相者,要如諸葛亮讀書,獨觀其大略即可。也要如陶淵明讀書,有時候要不求甚解。至於君臣相得,更是古今不易。這幾句話,你可一定要記住了。”

林延潮聞言一凜當即道:“學生記住了。”

申時行笑了笑道:“你可知我這一次召你回京任禮部尚書爲何?”

林延潮道:“學生擅自揣測是不是朝廷現在正值用人之際?”

申時行聞言撫掌笑道:“可以這麼說,老夫這一次調你進京,既是爲公,也是爲私。爲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在朝堂上可以爲國家出謀劃策,至於爲私……”

說到這裡,申時行卻沒有說下去。

林延潮道:“還請恩師明示……”

但見申時行笑了笑道:“至於爲私的話,老夫方纔早已是說過了,就不再重敘了。”

林延潮聞言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但覺得雙肩沉甸甸的。

申時行道:“好了,你的事說完了,說說老夫自己的事。老夫入閣十幾年,當國也有七載,上上下下也有厭倦了。爲官當思退,退了也好,耳根子清靜,再也沒有人指着老夫說事。”

“退了好啊!”

林延潮急忙道:“恩師春秋正盛,實在不必有此念頭。學生這一次回來,就是要爲恩師鞍前馬後效力的。”

申時行道:“知足不辱,當初你能勸張江陵歸隱,爲何放在老夫這裡,你就不勸了?”

“其實自洪武年以後,我朝內閣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然而內閣到底是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太阿不可久持,越長久越難善終,上上下下都要忌你,殷鑑不遠啊!”

林延潮聽申時行屢次談這上上下下,知道申時行已經感覺到天子對他的忌憚之意了。

林延潮不平道:“聖上要重現世宗皇帝那般乾坤獨斷,但是從先帝即位以來,高新鄭,張江陵,以及恩師在位理政,天下之事皆井井有條,爲何聖上不知垂拱而治的道理,將朝政都放手給大臣呢?”

申時行聞言笑了笑,若要與林延潮吐糟當今天子的,申時行能夠連續說上一個月不帶重樣的。

申時行道:“宗海,有些話不是我等身爲人臣當言的,特別是你我這個位子上,一定要謹言慎行。”

林延潮按着膝頭道:“恩師,學生擔心你將來若是歸老之時,恐怕朝堂上黨爭要再起了。學生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做事,但到了那個時候誰來替學生撐着這片天。”

林延潮勸說申時行爲何不能延緩致仕。

當年張居正可以早點走卻不走,現在申時行可以晚點走卻要走。

首輔這個位子不是你坐上去就可以服衆的,必須是你能服衆再坐上去才能更服衆。

申時行雖是整天被言官批評故能匡正天子,但是在他主持下朝堂上大體的事還能運行,無論是西北邊事,還是這一次宗室改革,至少都給他辦下來了。

見申時行沉默,林延潮唯有繼續勸道:“恩師,你若致仕,朝堂哪裡有人可以服得了上下……”

“哪個人?”申時行笑了笑,“這個皇上早就選好了。”

“王太倉?王閣老?”林延潮問道。

申時行看向林延潮問道:“你以爲王太倉如何?”

林延潮欲言又止,最後將心底所有的話化作了一句:“王閣老他風骨峭峻,但不如恩師多矣……”

王錫爵雖說是朝堂上下公認的君子,但與林延潮分明尿不到一個壺裡,他上臺自己哪裡好受。

申時行笑了笑,最後肅然道:“無論是誰爲宰相,但有一事都必須辦,你可知何事?”

“莫非是國本?”

申時行點點頭道:“國本之事,不是策立太子這麼簡單。你若是替天子想,那麼當勸天子緩一緩,但是你若爲社稷江山計,則必須早立國本。這又要回到垂拱而治的話了。”

申時行說到這裡,言語間又是無盡的蕭瑟。

林延潮看着申時行,用一句很俗套的話來表達自己此時的感受就是‘申時行老了。’

林延潮從申時行那出來後,面色十分凝重。

從文淵閣出門後,一直到了東華門門前時,卻爲一名軍士攔住道:“這位大人,你的牙牌!”

林延潮正在想事情,卻一時忘了看眼前的路,正想起往腰側掏牙牌時,卻是一愕自己現在還未正式任禮部尚書,哪裡有牙牌在身。

“這尚不成發下來,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林延潮說完這名軍士已是臉色發沉,他打了一個呼哨,然後左右幾名士卒圍住了自己。

然後值門太監帶着一干人也從遠處趕來。

林延潮沉着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值門太監道:“這位大人對不起了,你不是第一天當官,皇城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這沒有牙牌出入宮城的該當何罪,不用咱家再說一遍吧。”

“還是說說你沒有牙牌是如何進的紫禁城。”

“我是奉詔進城的,方纔就打這裡過的。”

“這裡過?”

林延潮點點頭,此刻他唯有將話說開道:“沒錯,爾等不認得我了,我是新任禮部尚書林延潮。”

“狀元公?”

“林三元?”

“失敬,失敬!”

“拜服,拜服!”

“惹不起,惹不起!”

值門太監與守城士卒聽聞林延潮的名字,無不改顏相待,退避一旁,讓出道來。

林延潮不由訝道:“何時我有如此名頭?”

值門太監陪笑道:“大宗伯的威名,宮裡誰不知道,前有馬玉,後有張鯨,又何況我這看門的,大宗伯還請恕小人之罪啊!”

林延潮笑着搖了搖頭,自己真是兇名在外啊!

看來這輩子是與甘草無緣了。

於是林延潮在衆人的恭送中,走出了紫禁城。

一見林延潮出門,展明即迎了上來道:“老爺終於出來了,是不是先回府?”

“回府?也好。有沒有吃食?”

展明當即笑着道:“早給老爺備下了對面街張記的燒餅。”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倒是許久沒吃了。”

林延潮上了馬車,看了一眼紫禁城,當即返回府裡。

馬車到了府上,看着熟悉的林府字樣,林延潮知道自己是回來了。

林延潮這才下了馬車,就見得方從哲,葉向高,李廷機,孫承宗,袁宗道,陶望齡等人早就候在那裡,一見自己來了都是上前相迎。

“恩師。”

“老師。”

衆人一併行禮參見。

林延潮伸手虛扶道:“不出兩年又再度與諸君相見了,無需多禮。”

孫承宗上前朗聲道:“自老師回鄉以來,我等都盼着老師能夠早日回京來主持大局,今日我等總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陶望齡道:“一知老師任大宗伯之事,我等就將府裡打掃乾淨,本以爲老師今日能回府就能見到老師,不料老師卻被天子召去廷議,我們又是失望又是高興。”

方從哲笑着道:“大宗伯爲聖上所看重,我等臉上也是極有光彩,故而是越等着越是高興。”

林延潮聞言卻搖搖頭嘆道:“今日廷議之事不提也罷。”

衆人都是訝然,林延潮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回書房再說。”

到了書房後,衆人入座後,聽了林延潮說廷議上的大致經過。

最後林延潮道:“當年讀後出師表裡有一句話‘夫難平者,事也。’我是深有感觸。做官容易,事功難也。”

“朝堂上左右掣肘太多,就算我身爲大宗伯,但何日才能放手而爲?我也是發一發牢騷,你們都是我的心腹,這些話裡不少涉及機密,你們不要外傳。”

衆人一併道:“學生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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