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是不是要歸宗,林延潮心底沒有執念,這大概也是每個穿越者的想法,現代化進程,大家都在遷徙,在哪個城市紮根後,往往就生出哪個城市的人想法。
至於下一代,對於籍貫這些觀念更是淡泊了。
但有道是,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爲何在海外多年的華裔,念念不忘回家尋根問祖,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林延潮來到這個時代,就是入鄉隨俗,此事自己或許沒有那麼看重,但是對整個錢塘林家村的人而言,他們心底都是有歸宗的期望的。
所以林延潮就答允了。
現在在信中,林延潮已知道水西林家已是答允讓林家歸宗,林老爺子十分的高興。這一次水西林家有子弟上京赴會試,林老爺子寫信順便託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心想原先還可以收留,但現在自己是侍講學士,殿試讀卷官,所以還是要避嫌。
但把他們安排在會館裡住着也不好,這不是待客之道。
於是左思右想林延潮就與林淺淺商量,老是住在濂浦林家的屋子也不好,不如動筆錢,在國子監居所的左近買一座宅子,準備將來作爲居第。
林淺淺就答允了,不久看房買地,新買宅子費了一百多兩銀子,在京師裡不貴也不便宜。
屋子是間老屋,若要作爲官員府邸那需翻修一下,但不認真的話,也可以對付一下。買下這宅子後略一收拾,添些傢俱器什什麼的,就可以讓人先住着。
這一下總算完成了林延潮一直積攢下來,念念不忘在京城買房的心願。
萬一幾百年後,小小小N延潮對京師的房價一籌莫展,突然他爹拿張房契告訴他,咱家在北京那有祖傳的院子,在國子監那,是祖祖祖N 爺爺傳下來的祖宅……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有沒有被爽到?有沒有感覺是活在夢裡?以後不愁沒有女盆友了?
哎,林延潮又回想道自己,我穿越前如果有這等好命就好了,整天還要看領導臉色?不存在的。
至於這百多兩銀子,對於林延潮,不,是林淺淺的身家而言,根本不值幾個錢。不知爲何平日林淺淺摳摳索索的,但對於投資這樣的固定資產,她卻是向來出手大方。
不過這些都是浮雲,眼下對於林延潮而言有一件大事要辦。
林延潮放下這一封信,外頭有人來稟:“郭主事到了。”
林延潮聞言欣然道:“快請!”
林延潮出屋將郭正域迎進了屋子。
“先生!”郭正域笑着道,“年節將至,學生不才帶了些家鄉土產來上門。”
林延潮道:“你我之間還鬧這麼多虛禮,對了,我上次給你帶的藥膏敷了沒有,天陰時腿痛有沒有好一些?”
郭正域撫着腿笑道:“好多了。”
二人閒聊了一陣。
林延潮當下面露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讓你辦一下。”
郭正域當下毫不猶豫地道:“有什麼事,先生儘管說,學生一定效勞。”
林延潮不由感動,經歷了這麼多事,但有的人卻永遠不會變。
於是林延潮與郭正域交待了一番。
隨着臨近過年,這來京趕考的讀書人也是日漸多了起來。
林歆這一天正好趕到了京師,他手裡拿着一封家信。
與林歆同行的,還有老家兩個下人。
林歆是今年秋闈剛中舉的,他是水西林林家的子弟,也是當今廣東提學林如楚的侄兒,今日他帶了家信來京,是要拜見林延潮的。
下人對林歆道:“少爺啊,這林三元聽聞是我們水西林氏的旁支,這一次聽聞中了狀元后,這才歸了宗,他是不是攀附咱們林家?”
林歆道:“這番話你與我在家裡講講還行,說出去就不要講了。雖說伯公是任過禮部侍郎,總督過倉場,但那已是嘉靖爺時候的事。”
“伯父現任廣東督學,而林學功當初任的是知府,兩邊沒有半點瓜葛,我們這一次上京只是依家人交待見過林學功就好。”
下人道:“少爺,可是貿然多了個親戚,心底還是嘀咕。”
林歆道:“也是,說是那邊已是歸宗,但好幾代人都沒有相互往來了,貿然投靠過去,也是不方便。”
“看看吧,林家肯實心招待是最好,若是不然,我就去住伯公當年在京爲官時留下的老宅,或者是住會館都成。只是帶來京裡的銀子不多,要省着點用就是。”
下人低聲道:“少爺放心,我都褲兜裡還縫着幾個金豆豆,是你上京趕考時,夫人暗中塞給我的。”
林歆失笑道:“好啊你,到了京裡才與我講這事。”
另一個下人笑道:“他是怕少爺你又拿錢亂花。”
林歆哼了一聲,當下幾人一併來到國子監附近,然後找人打聽林知府的府邸。
一找人打聽卻冷笑道:“京城裡只有順天府尹,哪裡來的林知府。”
下人道:“不是吧,莫非林家誆咱們家少爺,給了個假住處。”
林歆道:“就你心眼長得歪,再去問問。”
問了半天后,纔有一人告知:“你說的是林學士吧,他早不是知府了,現在是翰林院學士了。”
此言一出,林歆倒吸了一口涼氣。翰林院侍講學士是如何了得,他是知道的。當初林延潮任知府時,自己伯父是督學兩邊品秩一樣,但督學比知府清貴。
但翰林院學士就不一樣了,那是清貴中的清貴。
下人他依着路人的指引來到了林府。
但見朱門半閉,府邸左右各立着石獅子,兩名門子坐在門前板凳上正在閒聊。
一旁下人道:“少爺,這林三元官當的多大,居然有氣派的宅子。”
林歆道:“不要多話,這裡不是侯官老家,京城裡高官顯宦多着呢,別丟了人。”
兩名下人依言不說話,然後林歆上前遞了帖子通報是老家的親戚,然後還塞了門包。
下人聞言笑着道:“原來是老家來人了,我去通報一聲就好,這門包就不收了。”
說完退回。
林歆上京前,家裡一直叮囑他各等規矩,這遞門包就是一項,但是林府卻沒有收。令林歆大爲奇怪,心想是京中風氣已不時行這一套了,還是嫌少了。
不久下人就對林歆道:“老爺上衙了,應該不久就回,請你在廳裡捎待。”
下人嘀咕,沒有個人頭面人物出來迎接,還讓少爺去等,哪裡有這道理。
林歆倒沒有說什麼,依言進門,他兩個下人則被領到轎廳歇息。
林歆就進了客廳,林府下人馬上給他上了茶。他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卻不敢多喝。他不知要等多久,萬一喝多了要問人出恭怕被人笑話。
說來他也是整日在家讀書,雙耳不聞窗外事的宅男,千里來京是頭一遭,又見林府規矩處處不同,也擔心被人看輕,就是謹慎地坐着。
等了一會,一名二十多歲讀書人走了進來。
林歆聽聲音此人年齡與自己相仿,但也是舉人,聽說是姓孫,以前還當過林府的幕僚,下人待他十分客氣。
這位孫舉人也是坐下,林歆依着家人交待的禮數,主動與他笑着點點頭,算打過招呼。
林歆打量眼前之人,對方平平無奇,沒什麼出衆之處,也沒放在心上。
不久屋外來了數人。
其中爲首一人先向林歆行禮道:“在下陶望齡乃是先生門下,先生去翰院議事,估計還有一會功夫,林兄乃是先生老家來貴客,還請稍坐片刻。
林歆得知這數人都是林延潮的門生,而這位陶望齡名聲赫赫,是浙江有名的才子,論門第陶家又是世代公卿絲毫不下於他水西林家。
林歆當下回禮答應,然後林延潮其他幾個門生也與他見禮。
其他幾個門生也是人中龍鳳,這令林歆不由有些神往,生出“我在閩地多年,自負才識過人,但今日與他們一比,方知人外有人“的念頭來。
同時又想學生幾個都如此了,林延潮定然不凡,他們都是今科舉子吧,若是能與他們切磋一番,學問必然大有長進。
於是林歆在一旁豎起耳朵來,聽他們講什麼。
但進門見後,這些門生就與那個孫姓舉人說話,他們對此人都很尊敬,連看來甚至是傲氣的陶望齡也不例外。
廳裡衆人都在閒聊幾句,沒有聊到科舉,而是談到了時政之上。
圍繞的就是之前黃河大水,以及雲南邊事,以及四川邊境不靖,衆人高談闊論。
話題切於時務,這對於林歆而言,有些着急,他難眠插不上話。
倒是孫舉人注意到他,於是聊了幾句科考的事。
見孫舉人相問,林歆忍不住道:“孫兄,幾位兄臺,鍼砭時弊實令在下耳目一新,但在下有一事不明,春闈就要到了,諸位不用功於經術爲何熱衷談論時政呢?”
孫舉人笑着道:“林兄有所不知,我等習先生之學,先生的學問以事功爲主,主張將經學用力在時務中,求經世致用。說來其實是坐井觀天,妄自議論,所談空泛之處,倒是令林兄見笑了。”
林歆道:“不敢當,小弟也不懂什麼時務。只是小弟想有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實令人不解。”
一旁一名讀書人笑着道:“林兄此言差矣,既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春闈時爲何又考策論?策論不正是讓我等讀書人關切於民生大事嗎?”
林歆默然,策論的考試在科舉裡都是走個過場。沒有人要你寫出什麼真知灼見來。故而舉子們都是用功在頭場三天兩夜的三道四書,四道五經題。
林歆據理力爭道:“袁兄吧,此言有理,自王荊公變法以經術取士以來,朝廷多年是以經義文章取士,至於書判,策論則可有可無。這些不是說我們不討論,而是爲官後討論,不是更切於實際?”
陶望齡道:“林兄還不知道,昨日邸報上有言,朝廷裡有官員上書要,變變日只以經義取士之法,而是要以經義策論並重,朝堂上公卿已是在談論了。不久士子間怕也是要議論。”
林歆聞言嚇了一跳,竟還有此事。
確實如此,這樣議論,也正在翰林院展開。
這件事從頭到尾是這樣的,就在快要過年的時候,禮部觀政主事郭正域突然上奏天子,懇請明年的禮部會試一改以頭場爲主的慣例,將第三場的策問改到第二場,然後頭場與次場並重取士。
此事一出,也有數名官員上書表示附和。
在朝上的官員也是明眼的看出,在這搖旗吶喊的都是“事功黨“人,就是平日在朝堂上動則談論“事功“,“林學“的年輕的官員。
這些官員人數就幾個,本來不值一提,但是自“林學領袖“林延潮任侍講學士後,卻有些不一樣了。
不過衆人仍不在意,這時候都快過年了,衙門裡誰也沒想着來年三月會試的事,這樣的討論大概要等到正月以後,衙門開印時再說。
但沒料到天子突然下旨,着此事由翰林院院議,禮部部議各自討論後,分別上呈御覽。
如此衆人就不得不重視了,莫非聖意也是在此嗎?
所以這日翰林院包括庶吉士在內,所有檢討,編修,修撰,侍讀侍講,衆學士都在,決定就此議論一個章程來,然後上報天子。
學士廳裡衆人各自討論,衆翰林不時講目光看向上首的林延潮。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半個門生,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這事是不是他在背後鼓搗出來的?
很有可能,林學主張在於學以致用,主張將所學能夠經世致用。
頭場的四書五經都是經術題目,至於策問就偏重於致用。
所以若是策問可以採納,必對科舉取士產生震動,這對於事功之學是有利的,但對於原先沉浸於理學的讀書人不利的。
理學的主張是什麼,用東林書院的話來解釋“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書不講“。
說白了就是注重經義的闡述,但於史,子,集其他之書一概不講,不談,不學。
所以以前有個笑話,說清朝一個老書生,孔子七十二門徒是倒背如流,但問他司馬遷是誰?他不知道,反問司馬遷哪一科的進士啊?聽聞人家不是進士,還受了刑後,露出不屑之色。
這也不能怪人家,因爲史記不在四書五經之列。
理學講究是法先王之道,也就是三代之治,四書五經都是先賢之言,後來程朱都重在闡述或者舊瓶裝新酒,用句偏頗的話來說,將古人一千字的東西用自己的理解寫成八千字。
荀子說了一個法后王,就被罵的半死。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不如三代,有什麼好學?他們有堯舜的一點半點嗎?
董仲舒,王安石提出了自己思想,都被差一點開除門籍,不對,王安石已經被開除了。
所以郭正域提出的重策問的角度來看,不少奉理學爲宗的翰林已是嗅出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好你個林延潮,二十五歲成了侍講學士不說,眼下都居然在朝堂上,以介入科舉的手段,暗中鼓吹事功,影響天下讀書人,將來是不是要取代理學,搶班奪權取代理學,心學成爲儒學正宗?
你這司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當我們這些老頭子都死了嗎?
甚至有翰林心想,什麼策論取士都是藉口,你林延潮想在會試裡給自己門生開後門就直說,不要脫褲子放屁了。
在翰林院的議論上,已經有聲音反對將第三場策論題拔高至與頭場經義題並重的地位。當然這還是顧忌到林延潮的學士身份,已是有人當場公開反對了。
面對於此,林延潮面上安坐不語,對於衆人的反對,他心底已經有些意料了。
改革變法之事是很艱難,這第一小步試探的邁出也是費力的,對於這樣的局面他早料想到了。
保守還是改革,一直是政治逃不了的話題。
有贊成必有反對。
但是保守不一定就是壞的,改革不一定是好的。
亂改革必死無疑,但一直保守下去,終將被日新月異的世界淘汰。
而大明就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局面。
想起海瑞當初的比喻,無疑是十分貼切的。
屋子爛了修修補補,毫無意義,要換樑換柱才能補救,但換不好,屋子塌了不說,自己都先被砸死,正如步子大了是會扯到蛋的。
而且一個人的修修補補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將期望寄託在皇帝身上也不現實,要將托起這天地,指望哪一個人不行,要找就要找一羣人。
這也就是以經術造士的意義。
而今日我就來破這個口子,踏出這一步!這是我的地盤不容爾等呱噪!
面對下面的質疑聲,林延潮目光掃過幾個在議論中公然反對的翰林。
不知不覺議論聲小了許多。
林延潮站起身來道:“諸公,本學士以爲經術策問並舉可行!”
沒錯,我就是拋出來了!
我在這裡立flag了!
我不躲躲閃閃,掖着藏着,這就是我的意見如何?
原先支持理學的翰林,不敢與林延潮對視,有幾人打起退堂鼓來。
正在這時,一名翰林起身道:“吾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