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約

李妍順利誕下一個男孩,劉徹賜名髆,又重重賞賜了平陽公主、李延年和李廣利兄弟。

在太子之位仍舊虛懸的情形下,朝中有心人免不了開始猜測究竟是衛皇后所生的長子劉據更有可能入主東宮,還是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劉髆。

有的認爲衛氏一族在朝中勢力雄厚,劉據顯然更有優勢,有的卻不以爲然,既然衛氏是靠着衛子夫得寵後,漸漸發展到今日,那李氏將來又何嘗不可能?何況皇長子劉據和劉徹性格截然不同,劉徹現在雖然還算喜歡,但日子長了,只怕不會欣賞。

朝中暗流涌動,衛氏一族一直保持着緘默,一切如常,衛青大將軍甚至親自進宮進獻禮物給李妍,祝賀劉髆的誕生。以李蔡、李敢等高門世家爲首的朝中臣子也一言不發,只紛紛上奏摺恭賀劉髆誕生。

在一派紛紛擾擾中,當劉髆未滿一個月時,劉徹召集重臣,詔告天下,立皇長子劉據爲太子。事出意外,卻又合乎情理。畢竟如今和匈奴的決定性戰役一觸即發,一個衛青,一個公孫賀,一個霍去病,如果劉據不是太子,劉徹憑什麼真正相信他們會死心塌地地效忠?

冊立太子的詔書剛公佈,生完孩子未久、身體還在休養中的李妍,突然調理失當,一場大病來勢洶洶,人昏迷了三日三夜後,纔在太醫的救護下甦醒。

李妍重病時,劉徹病急亂投醫,竟然把我也召進了宮中,讓我試着在李妍耳畔叫李妍的名字。當人處,我只細細叫着“娘娘”,可揹人時,我只在她耳邊說一句話:“李妍,你怎麼捨得剛出生的兒子?你還有機會,難道這就放棄了嗎?”

李妍幽幽醒轉時,劉徹一臉狂喜,和之前的焦慮對比鮮明,那樣毫不掩飾的擔心和喜悅。我想,這個男子,這個擁有全天下的男子是真正從心裡愛着李妍,恐懼着失去她。

李妍望着劉徹,也又是笑,又是淚,居然毫不避諱我們,在劉徹手上輕印了一吻,依戀地偎着劉徹的手,喃喃道:“我好怕再見不到你。”那一瞬,劉徹身子巨震,只能呆呆地看着李妍,眼中有心疼,有憐惜,竟然還有愧疚。

我身子陡然一寒,盯向李妍,你……你是真病,還是自己讓自己病了?

人回到園子,疲憊得只想立即躺倒。沒料到,李敢正在屋中等候,一旁作陪的紅姑無奈地說:“李三郎已經等了你整整一日。”

我點點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離開。

李敢看她出了院門,立即問道:“她醒了嗎?她可還好?她……”李敢的聲音微微顫着,難以成言。

我忙道:“醒了,你放心,太醫說只要細心調養,兩個月左右身子就能恢復。”

李敢的一臉焦急慢慢褪去,卻顯了心酸之色。她那邊生命垂危,他這邊卻只能坐在這裡,苦苦等候一個消息。

天色轉暗,屋裡慢慢地黑沉。他一直靜靜坐着,不言不動,我也只能強撐着精神相陪。很久後,黑暗中響起一句喃喃自語,很輕,卻十分堅定:“如果這是她的願望,我願意全力幫她實現願望,只要她能不再生病。”

李敢是李廣將軍唯一的兒子,在李氏家族中地位舉足輕重,他的決定勢必影響着整個家族的政治取向。我身子後仰,靠在墊子上,默默無語。李妍,如果這場病是巧合,那麼只能說老天似乎在憐惜你,竟然一場病,讓一個在某些方面近乎鐵石心腸的男子心含愧疚,讓另一個男子正式決定爲你奪嫡效忠。可如果這不是巧合,那你的行事手段實在讓我心驚,一個剛做了母親的人,竟然就可以用性命作爲賭注。一個連對自己都如此心狠的人?我心中開始隱隱地害怕。

我和李敢猶沉浸在各自思緒中,院子門忽地被推開,我和李敢一驚後,都急急站起。霍去病臉色不善地盯着我們。我和李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倒還罷了,可我們居然燈也不點,彼此默默在黑暗中相對,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李敢看着霍去病的臉色,無限黯然中也透出了幾分笑意,對我笑着搖搖頭,向霍去病抱拳作禮後,一言不發地徑自向外行去。

霍去病強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問:“你們何時變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宮裡累了那麼久,竟然連休息都顧不上?”

兩日兩夜沒有閤眼,我早已累得不行,剛纔礙於李敢,一味撐着,此時再不管其他,身子往後一倒,隨手扯了條毯子蓋在身上:“我好睏,先讓我睡一會兒,回頭要打要罰都隨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面上漸漸帶了一絲笑意,走到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聽到他在耳旁低聲道:“這麼放心我?可我有些不放心自己,萬一控制不住,也許……也許就要……了你……”他的氣息在臉上若有若無地輕拂過,脣似乎貼在了我的臉頰上,我卻困得直往黑甜夢鄉里沉去,什麼都想不了。

一覺醒來時,已經正午,還眯着眼睛打盹,心頭忽地掠過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語,驚得猛地從榻上坐起。一低頭,身上卻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只鞋子被脫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地坐着,榻旁早空,究竟是不是夢?

鴛鴦藤不負我望,一架金銀,潑潑灑灑,絢爛得讓花匠都吃驚,不明白我是怎麼養的。其實很簡單,我每天都對着它們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許被我所感,連它們都渴盼着那個男子的光臨,希望我的願望成真。

九爺推着輪椅,我在他身側緩步相伴。步子雖慢,心卻跳得就要蹦出來。

“玉姐姐!”隨在身後的小風大叫。

我“啊”的一聲,扭頭看向小風:“要死了,我長着耳朵呢!”

“那九爺問你話,你幹嗎不回答?”小風振振有詞。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風斗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爺:“剛纔沒有聽到,你問我什麼?”

九爺好笑地問:“想什麼呢?我問你和天照他們什麼時候那麼要好了。你一個人說話,三個人幫腔,似乎我不隨你來園子逛一趟就要犯了衆怒。”

“誰知道他們三個幹嗎要幫我?也許落個人情,等着將來訛詐我。”

說着話,已經到了我住的院子。我回頭看向石風,石風朝我做個鬼臉,對九爺說:“九爺,以前到玉姐姐這裡都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我想去別的地方逛一圈,看看這長安城中貴得離譜的歌舞坊究竟什麼樣子。”

九爺笑說:“你去吧!”

石風朝我比了個錢的手勢後,跑着離去。

一院花香,剛推開門,九爺已低問了句:“你種了金銀花?”我朝他緊張地一笑,沒有回答。

一架枝繁葉茂花盛的鴛鴦藤。夏日陽光下,燦如金,白如銀,綠如玉,微光流動,互爲映襯,美得驚心動魄。

九爺仔細看了會兒:“難爲你還有工夫打理它們,能長這麼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着架上的花,持續幾天的緊張慢慢褪去,心緒反倒寧靜下來:“金銀花還有一個別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爺沉默了好一會兒:“因爲冬天時它仍舊是綠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來,扶着他的輪椅,緩緩蹲下,凝視着他:“你在躲避什麼?爲什麼不說出另一個名字?因爲它們花蒂並生,狀若鴛鴦對舞,所以人們也叫它‘鴛鴦藤’。”

九爺笑道:“我一時忘記了,只想到入藥時的名字。你今天請我來園子不是隻爲看花吧?我記得你們湖邊的柳樹長得甚好,我們去湖邊走走。”

我握住他欲轉動輪椅的手:“我真的只是請你來看花,我不管你是否會笑我不知羞恥,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你。這些鴛鴦藤是我特地爲你種的,前年秋天種下,已經快兩年。九爺,我……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想以後能和你一起看這些花,而不是我獨自一人看它們鴛鴦共舞。”

九爺的手微微顫着,手指冷如冰,他盯着我的雙眼中,痛苦憐惜甚至害怕,諸般情緒,錯雜在一起,我看不懂。我握着他的手開始變冷。我祈求地看着他:我把我的心給了你,請你珍惜它,請——珍——惜——它。

九爺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開我的視線,直直盯着前面的鴛鴦藤,一字一字地說着,緩慢而艱難,似乎每吐出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不習慣陪別人一起看花,我想你總會找到一個陪你看花的人。”

那顆心砰然墜地,剎那粉碎。我的手依舊在空中固執地伸着,想要抓住什麼,手中卻空落落的,一個古怪的姿勢。

他伸手去推輪椅,似乎手上根本沒有力氣,推了幾次,輪椅都紋絲不動。

我抓住他的袖子:“爲什麼?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你怕什麼?是你的腿嗎?我根本不在乎這些。九爺,一個人這一輩子可以走多遠不是由他的腿決定,而是由他的心決定。”

九爺扭過了頭,不肯看我,一點點把我手中的袖子裡抽出,嘴裡只重複道:“玉兒,你這麼好,肯定會有一個人願意陪着你看花。”

我看着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消失,卻一點兒挽留的辦法都沒有。原來有些人真比浮雲更難挽住。

門外傳來冷冷的聲音:“的確有人願意陪她看花。”

我一動不動,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他怎麼能這麼狠心地推開它?一次又一次。原來最大的悲傷不是心痛,而是沒頂而至的絕望。

霍去病走到九爺身前:“石舫孟九?”姿態高傲,臉色卻發白。

九爺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他一瞬,面色越發慘白,側頭對我說:“玉兒,你有朋友來,我先行一步。”推着輪椅就要離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

九爺輪椅停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嘴裡說着:“早聞大名,今日幸會,不勝榮幸。”人卻頭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說。

我依舊沒有動,他伸手來拉我。我甩脫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誰讓你隨便進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鴛鴦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請過我來賞花,鴛鴦藤?你只肯告訴我它叫金銀花。”

幾根竹竿折斷,眼前的鴛鴦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幾下,傾金山,倒玉柱,一聲巨響後,一架金銀流動的花全部傾倒在地。

我難以置信地搖着頭,怎麼會倒了?兩年的悉心呵護,怎麼這麼容易,一場夢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驚,怔怔凝視着滿地藤蔓,眼中些許迷惑:“玉兒,你看這一地糾纏不休、理也理不清的藤蔓,像不像人生?”

雖然讓種花師傅盡全力救回金銀花,可傷了主藤,花兒還是一朵朵萎謝,葉子一片片變黃。我看着它們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覺心內一直堅信的一些東西也在一點點消逝。

紅姑看我只顧着看花,半晌都沒有答她的話,低低喚了我一聲。我面無表情地說:“讓他們回,我不想見客。”

紅姑爲難地說:“已經來了三趟,這次連身子不好的吳爺都一起來了。玉兒,你就算給我個薄面,見他們一見。”

我從水缸裡舀了水,用手撩着細心地灑到鴛鴦藤上。對不起,我們人之間的紛爭卻要讓無辜的你們遭罪。

紅姑蹲在我身側:“吳爺於我有恩,石舫是我的老主子,如今石舫的三個主事人在門外候了一日,長安城中還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玉兒,我求求你,你就見見他們。”

看來我若不答應,紅姑定會一直哀求下去。

“請他們過來。”我把最後的水灑進土裡。

我向謹言、慎行和天照行了一禮,謹言剛想說話,慎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閉上了嘴巴。

天照道:“小玉,你這是打算和我們石舫劃清界限,從此再不往來嗎?”

我很想能笑着、若無其事地回答他,可我沒有辦法雲淡風輕。我深吸了口氣,聲音乾澀:“九爺不惜放棄手頭的生意也要立即湊夠錢把借我的錢如數歸還,好像是石舫要和我劃清界限。”

天照嘴脣動了動,卻無法解釋。謹言嚷道:“小玉,你和九爺怎麼了?九爺來時好好的呀?怎麼回去時卻面色蒼白,竟像突然得了大病,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已經多日,只吩咐我們立即還錢給你。”

我緊緊攥着拳,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

天照看了我好一會兒,和慎行交換了個眼色:“小玉,難爲你了。”

一向不愛說話的慎行突然道:“小玉,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很多心結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解開的。”

我搖頭苦笑起來:“我試探再試探,他躲避再躲避,我盡力想走近他,他卻總是在我感覺離他很近時又猛然推開我。我一遍遍問他爲什麼,可他的表情我永遠看不懂。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麼簡單,如果是因爲他的腿,我已經明白告訴他我的想法,可他仍舊選擇的是推開我。我一個女子,今日毫不顧忌地把這些告訴你們,只想問問,你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你們可知道爲什麼?”

三人都一臉沉默,最後慎行看着我,非常嚴肅地說:“小玉,我們給不了你答案,也許……”他頓了頓,卻沒有繼續說:“但我們知道九爺對你與衆不同,我們和他一塊兒長大,這些還能看得出來,九爺真的對你很不一樣,只求你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只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三位請回吧!我現在很累,需要休息。”說完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進了屋子。

去年秋天收穫了不少金銀花果,今年秋天卻只是一架已經枯死的藤蔓。

霍去病看我拿鐮刀把枯萎的枝條一點點切掉:“已經死了,幹嗎還這樣?”

“花匠說把根護好,明年春天也許還能發芽。”

“我那天不該拿它們出氣。”

我詫異地擡頭看向他,譏諷道:“你這是向它們賠禮道歉?霍大少也會做錯事情?這要傳出去,整個長安城還不震驚死?”

霍去病有些惱怒:“你整日板着張臉,擺明就是認爲我做錯了。”

我又埋下頭,繼續砍枯死的枝條:“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我倒是不好不受。”

“玉兒!”霍去病叫了我一聲後,半晌再沒說話,我擱下手中的鐮刀,立起看着他。

“明年隨我去草原吧,你既然在長安城待得不開心,不如隨我去草原大漠轉一圈。”

他雙眼幽冥晦暗,彷彿無邊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竟壓得我有些心酸,只是不知是爲自己還是爲他。快要三年沒見狼兄,他還好嗎?去看看狼兄也好。是我靜心想想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了。悲傷不管有沒有盡頭,可這一生還得繼續。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我手頭還有些事情,如果一切料理妥當,我也許會離開長安。”

霍去病笑着點了下頭:“比去年的一口回絕總算多了幾分希望。”

屋內的夫子講得真是好,觀點新穎,論述詳細,每個問題都讓學生思考着戰爭之理,最難得的是鼓勵學生各抒己見,不強求學生的觀點一定要與自己一致。

“白起究竟該不該活埋趙國的四十萬兵士?”夫子問完後,一面笑品着茶,一面環顧着底下的學生。

“白起身爲秦國大將,一軍主帥,卻言而無信,答應給趙國兵士一條生路,卻在誘降後出爾反爾,坑殺四十萬士卒,言行令人齒冷。所謂‘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白起卻在大軍前違背自己的諾言,將來何以服衆?此其一。其二,白起此等作爲讓秦國後來的戰爭變得更加慘烈,因爲沒有人敢再投降,怕投降後等待的又是坑殺,所以寧可死戰,白起等於把秦國的征服變得更加艱難,讓每一場戰爭都成了生死之鬥。”

“學生倒覺得白起埋得對,如果沒有白起坑殺四十萬正值青壯年的男丁,趙國人口遽降,國中連耕作農田的勞力都匱乏,令趙國再無爭霸天下的能力,秦國能否一統天下還是未知,或者七國爭霸天下的大戰要持續更久時間,死更多的人,受苦的只是平民。從長遠看,白起雖然坑殺了四十萬人,但以殺止殺,也許救了更多人。就從當時看,白起如果不滅趙國,那將來死的就是秦國人,他是秦國的大將,護衛秦國平民本就是他的職責。”

“荒唐!如此殘忍行徑,居然會有人支持,學生認爲……”

我看着趴在長案上睡得正香的李廣利無奈地搖搖頭,夫子顯然早已放棄他,目光轉到他面前時徑直跳過。不過,這幾個精心挑選的伴學少年的確沒有讓我失望,衛青大將軍的傳奇人生讓這些出身貧賤的少年也做着王侯夢,緊緊抓着我提供的機會。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去,方茹拎着一個裝食物的竹笥進了院子,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個禮。我笑道:“你這個嫂子做得可真盡責。”方茹的臉霎時通紅。

屋內的學生散了課,鬧哄哄地嚷着,還在爲白起爭辯不休。我笑着說:“快進去吧,飯菜該涼了。”方茹低着頭從我身邊匆匆走過。

幾個伴學的少年郎看見我,都笑着擁了出來。

“玉姐姐。”

“玉姐姐好久沒來看我們了。”

“玉姐姐,我娘讓我問問您,給您納的鞋子,您穿着可合腳?說是等農活閒了,再給您做一雙。”

他們一人一句,吵得我頭暈。我笑道:“看你們學得辛苦,今日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們燉了雞,待會兒多吃一些。小五,我讓廚房特地分出來一些,下學後帶給你娘;常青,你嫂子在坐月子,你也帶一份回去。”

剛纔爲白起爭辯時,個個都一副大人樣,這會兒聽到有雞吃,卻又露了少年心性,一下子都跳了起來。

李廣利捋了捋袖子,嚷道:“明日我請你們去一品居吃雞,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們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幾個少年都拍掌鼓譟起來:“多謝李二哥。”

李廣利得意揚揚地看向我,我笑看着他,這人雖然不肯往肚子裡裝東西,但爲人疏爽,愛笑愛鬧,羨慕權貴卻並不嫌棄貧賤,已是難得,如果不是碰上李妍這麼個妹子,也許可以過得更隨意自在。

方茹靜靜地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打發他們趕緊去吃飯,轉身去追方茹,兩人並肩默默地走。

我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已經認識三年了。”

方茹婉轉一笑:“我是個沒多大出息的人,不過是一日日混日子而已。三年的時間,小玉卻是與當時大不相同,從孤身弱女子到如今在長安城呼風喚雨,難得的是你心一直好,知道體恤人。”

我笑着搖搖頭:“你可別把我想得那麼好,我這個人性子懶,無利的事情是懶得做的。你是我在長安城結識的第一個朋友,有些話也許不是好話,但我今日想和你談談。”

方茹看向我:“請講。”

我沉默了會兒:“你想嫁給李延年嗎?”

方茹低下頭,神情羞澀,雖一字未回答我,可意思已很明白。

我長嘆了口氣:“李延年是個好人,你嫁給她是好事一件,可惜的是,他如今有一個尊貴的妹子。”

“李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嫌棄我。”方茹急急辯解道。

我輕柔地說:“我知道他不會嫌棄你,我說的是……說的是……李夫人已經有一個皇子。從太祖以來,呂氏外戚曾權傾天下,竇氏外戚也曾貴極一時,之後王氏外戚又風光了一段日子,可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阿茹,我不想你陷進這個沒有刀光卻殺人不流血的世界,再多的我說不了,你明白我的話嗎?”

方茹搖頭笑道:“小玉,你多慮了。李大哥沒有那麼高的心,他不會去爭權奪利,不會有那麼複雜的事情。”

“阿茹,你好歹也認得些字,居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李延年沒有並不代表別人沒有,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真有事情,李延年怎麼躲得過?”

方茹停了腳步,默默想了會兒,握住我的手,凝視着我,鄭重地說:“多謝你,是我想得太簡單,我現在約略明白幾分你的意思了,但是,小玉,我願意,我不在乎前面是什麼,我只知道我願意和他一起。”

我笑起來:“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以你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無論如何都值得。我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你我相交一場。”

方茹笑着說:“我很感激你,感激遇見你,感激你罵醒我,感激你請了李大哥到園子,也感激你今日的一番話,因爲這些話,我會更珍惜我和李大哥現在所有的,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遺憾。”

我點頭笑道:“那我可就去暗示李延年來提親了,這禮金可不能太少。”

方茹又喜又羞:“你這個人,好好說不了兩句,就又來捉弄我們。”

“你說什麼?”我心痛得厲害,不知在想什麼,嘴裡傻傻地又問了一遍。

小風怒吼道:“我說九爺病了,九爺病了,你到底要我說幾遍?”

“哦!九爺病了,九爺病了那應該請郎中,你們請了嗎?幹嗎要特意告訴我?”

小風翻了個白眼,仰天大叫了一聲:“玉姐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我話已經帶到,怎麼辦你自個兒掂量吧!”說完,他“咚咚”地使勁踏着地板飛奔離開。

怎麼辦?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問自己。自那一架鴛鴦藤倒後一直問到現在。

拍過門環後,開門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面無表情地說:“聽說九爺病了,我來看看他,不知道他可願見我?”

天照賠笑道:“肯定願意見,你都幾個月沒有踏進石府了,竹館變得格外冷清。”

“什麼病?”

“說是風寒,九爺自己開的藥方。我們抓藥時問過坐堂大夫,說辭和九爺倒不太一樣。說看用藥都是理氣的,感覺病症應該是鬱結於心,嘀嘀咕咕還說了一堆‘心者,脈之合也。脈不通則血不流,血不流則什麼

什麼的’。反正我們聽不大懂,只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爺的心似乎出了點兒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館時,天照停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吧!”不等我說話,他就提着燈籠轉身而去。

我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苦笑着喃喃自問:“你有什麼好怕的?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壞?”

幽暗的大屋,傢俱很少,白日看覺得空曠,晚上看卻只覺冷清。窗戶半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榻上的人卻一無動靜。我在窗口站了許久,他一點兒響動都沒有發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戶推開跳進屋,又輕輕關好窗戶。以我的身手,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本以爲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卻立即叫道:“玉兒?”極其疲憊的聲音。

被寒風一直吹着,整個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進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還捂得暖和,被子裡倒不冷。

他把一枚鏤空銀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進了被子:“我不冷。”

他聽而不聞,固執地又推了出來,我只好雙手捧起放在散開的裙下,倒的確管用,不一會兒原本沁着涼意的地板已經變得暖和起來。

黑暗中,我們各自沉默着。許久,許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就這樣到天荒地老,其實也很好。

“九爺,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你別說話,我怕你一開口,我就沒有勇氣說完。不管你是否願意聽,但求你,求你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九爺沉默地躺着,一動未動。我鬆了口氣,他總算沒有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也許是看到你燈下溫暖的身姿,也許是你替我擦耳朵時,也許是你嘴邊笑着眉頭卻依舊蹙着時,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試探你是否喜歡我。九爺,我總是告訴你,一時我嗓子不舒服,一時肩膀不舒服,一時又吃不下飯了,反正三天兩頭我總會有小毛病。”

我低頭把銀薰球挪了個位置:“其實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得過這些病,我身體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讓你每天都有一會兒想着我,你會思索‘給玉兒開什麼方子好呢’。其實我也不怕吃黃連,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讓你爲難,爲難地想‘玉兒竟然怕苦,該如何是好’。我覺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後我就偷偷在你心裡落了根。”

說着,我自己側着頭抿嘴笑起來:“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爺,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書房翻書的事情嗎?我其實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讀了些什麼書。一個人什麼樣的脾性就會愛讀什麼樣的書,我知道你愛老莊和墨子,喜歡墨子,大概是因爲《墨子》中講了很多器械製作,很實用,‘君子善假於物’,另外一個原因我猜是墨子對戰爭的主張,對大國與小國之間交往的主張。”

我猶豫了一瞬,下面的話我該講嗎?

“九爺,你們馴養了很多信鴿。去年大漢對匈奴用兵時,西域又恰逢天災,你就急需大筆錢。你懂那麼多西域國家的語言,又對《墨子》的觀點十分贊同。我想,這些應該都和生意無關,你也許是西域人,你所做的只是在幫助自己的國家。”

我說話時一直儘量不去看九爺,此時卻沒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雙眼盯着帳頂,臉色如水,清澹退靜。

“你還很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我仔細聽過夫子講他們的書。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對將來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盡力而爲的主張,老莊卻是若大勢不可違逆時,人應學會順其自然。九爺,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還是大漢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願意陪你離開長安,大漠間任你我遨遊。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擋大漢之勢,奪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幫你,讓他們在你我有生之年都無西擴之力。”

九爺臉微側,看向我,眸子中帶着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痛與溫暖。我依舊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輕嘆,低下了頭。

“玉兒,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麼?你的娼妓坊生意是爲了蒐集消息,掌握朝中大臣的賬目和把柄嗎?”

我咬着脣點點頭,九爺一臉心疼和苦澀:“傻玉兒,趕緊把這些都關了。石舫在長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業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裡的勾當,錢物往來,污跡把柄,我若想要並不費力。”他的臉色驀地一變,“你有沒有答應過李夫人什麼條件?”

我想着所發的毒誓,這個應該不算吧?搖搖頭。

他神色釋然:“這就好,千萬不要介入皇家的奪嫡之爭,和他們打交道,比與虎謀皮更兇險。”

我低着頭無意識地捋着微皺的裙子,幾縷髮絲垂在額前。他凝視着我,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手探了探,似乎想幫我理一下額前的碎髮,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玉兒,我的祖父的確是西域人,說來和你還有幾分淵源。”

我瞪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絲笑:“祖父也可以說受過狼的撫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國的王子,但剛出生就發生了宮變,父王母妃雙雙斃命,一個侍衛帶着他和玉璽逃離宮廷,隱入大漠。當時找不到乳母,侍衛捉了一隻還在哺乳的狼,用狼奶養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長大後沒有聯絡朝中舊部、憑藉玉璽去奪回王位,反倒靠着出衆的相貌在西域各國和各國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國都想追殺他。據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突然厭倦了溫柔鄉,大搖大擺地闖進依耐國宮廷,把他的小叔父從睡夢中揪起來,用一把三尺長的大刀把國王的頭剃成光頭,又命廚子備飯大吃一頓,對他的小王叔說了句‘你做國王做得比我父王好’,就扔下玉璽,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強盜。”

這個故事的開頭原本血光淋淋,可後來居然變得幾分滑稽。我聽得入神,不禁趕着問:“那後來,老爺子怎麼又到長安來了?”

九爺笑道:“祖父做強盜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西域的強盜都漸漸歸附於他,因爲他幼時喝狼奶長大,所以祖父率領的沙盜又被人尊稱爲狼盜,這個稱呼後來漸漸變成沙盜的另一個別稱。祖父爲了銷贓,又做了生意,可沒想到居然很有經商天分,誤打誤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時間,祖父在整個西域黑白兩道都風光無限。結果用祖父的話來說,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實在疼愛他,就給了他最甜蜜的懲罰,他搶劫一個漢人商隊時,遇見了我的祖母……”

原來狼盜的稱呼如此而來,我笑接道:“老爺子對祖母一見鍾情,爲了做漢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長安城安家落戶做生意了。”

九爺笑着搖搖頭:“前半句對了,後半句錯了。祖母當時已經嫁人,是那個商人不受寵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長安城來搶人的,結果人搶到後,他覺得長安也挺好玩,又一時性起留在了長安。”

這簡直比酒樓茶坊間的故事還跌宕起伏,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老爺子活得可真是……嗯……夠精彩!

九爺溫和地說:“現在你明白我身世的來龍去脈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資助西域,當年漢朝積弱,西域和漢朝之間沒什麼大矛盾,祖父幫助西域各國對付匈奴人。現在對西域各國而言,日漸強盛的漢朝逐漸變得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漢人,母親是漢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舊部石伯他們那樣立場堅定地幫助西域對付漢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佈西域和滲透在長安各行各業的勢力。祖父的勢力和西域各國都有交集,如果他們集體作亂,不管對西域還是漢朝都是大禍。匈奴很有可能借機一舉扭轉頹勢,而以陛下的性格,定會發兵西域泄憤。”

“你漸漸削弱石舫在漢朝的勢力,不僅僅是因爲漢朝皇帝而韜光養晦,還是因爲要牽制石伯他們的野心?”

九爺淡淡地笑着點了下頭。

我一直以爲自己所猜測到的狀況已經很複雜,沒有想到實際狀況更復雜兇險。九爺一面要應付劉徹,保全石舫內無辜人的性命,一面要幫助西域各國百姓,讓他們少受兵禍之苦;一面要考慮匈奴的威脅,一面還要彈壓底下來自西域的勢力,特別是這些勢力背後還有西域諸國的影響。現在想來,石舫每一次的勢力削弱肯定都要經過內部勢力的激烈鬥爭和妥協,匈奴在遠方虎視眈眈,西域諸國在一旁心懷叵測,劉徹又在高處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着,一個不慎就會滿盤皆亂。九爺以稚齡扛起一切,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可想而知,他卻只把它們都化作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

想到此處,心裡的希望漸漸騰起,他能把這些隱秘的事情都告訴我,是不是代表了他現在已十分信賴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

九爺看我定定地凝視着他,原本的輕鬆溫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帶了晦暗,匆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我低頭咬着脣,心跳一時快一時慢,好半晌後,我低聲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問你一次。你不要現在告訴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親口說出殘忍的答案,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你曾說過那是一個好日子,我們在那天重逢,現在又是我的生日,我會在園子裡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擡頭凝視着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溼潤,“可我盼着你來。”

我對着他粲然一笑,留戀地看了他一會兒後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開着窗戶睡覺。”

正要拉門,九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等一下,不要回頭,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聲音乾澀,“玉兒,你想要一個家嗎?”

我扶着門閂道:“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我走在街上時會很羨慕那些抱着孩子吵吵鬧鬧的夫妻,我聽到你小時候的故事也很羨慕,爺爺,父親,母親,還有偶爾會鬧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後半晌都沒有任何聲音,我有些詫異地正要回頭,九爺壓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似乎極力抑制着很多不能言語的情緒:“我也是。”

這是今晚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話,我側頭微笑起來。

他突然又問:“玉兒,霍……霍去病,他對你很好嗎?”

我沉默了一瞬,對於這點我再不願正視,可都不得不承認,輕輕點了下頭。

好一會兒後,他的聲音傳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聲,拉門而出。轉身關門的剎那,對上他的漆黑雙瞳,裡面眷戀不捨、悲傷痛苦各種情緒翻滾,看得我的心也驟起波瀾。他沒有迴避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剎那膠凝在一起,那一瞬風起雲涌,驚濤駭浪。

我關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但門依舊藉着起先的力,悠長、緩慢,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面容慢慢隱去,他第一次毫不顧忌地與我糾纏在一起的視線終被隔開。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我無力地靠在牆上,良久後,纔再有力氣提步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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