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遇

狼兄迎着朝陽站起,一身銀毛在陽光下閃爍着千萬點微光。他昂着頭,引頸而嘯,長長的嘯聲迴盪在天地間。我也伴隨着狼兄呼嘯起來,高舉起雙手,彷彿擁抱朝陽,擁抱新的一天。

林間的鳥兒撲棱棱地騰起,驚叫着直衝向藍天。薄霧輕寒中,晨曦伴着落葉在林間歡舞,彩雲隨着鳥兒在天空飛翔。我哈哈笑着踢了狼兄一腳:“看誰先到月牙泉邊。”嘯聲未落,人已直衝出去。

三年的時間,狼兄已長得和我齊腰高。我稱呼他狼兄並不是因爲他比我大,狼兄只是我隨口起的敬稱。實際上我重回狼羣時,他還不到一歲,是隻剛能獨自捕獵的小狼,可他現在已是我們的狼王。雖然在背狼處,我經常對他連踢帶踹,其實我還是很尊敬他的。

狼兄似乎感覺到我在想什麼,不滿地哼了幾聲。狼兄一直認爲自己英俊天下第一、勇猛舉世無雙,雄狼一見就臣服,雌狼一見即傾倒,奈何碰上我這只不買他賬的狼,只能感嘆既生他,何生我。

爲了容易辨別,我也曾嘗試給其他各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狼起名字,分別是狼一、狼二、狼三……以此類推,直到無限。我剛到時,只須命名到“狼九十九”,如今隨着我和狼兄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我已經完全混亂,只記得最後一次命名是“狼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在我發現看見一隻狼要想半天他的名字時,我無奈地放棄了我的命名嘗試。我畢竟還是一個人,鼻子遠比不上狼兄,記憶狼貌對我還真有些困難。

當年秦朝靠着“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最終“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我估計我和狼兄“一匡狼族”的霸業,只是遲早的問題。

阿爹如果知道我竟然把他教給我的權謀之術首先應用到狼羣中,不知道會笑還是會愁?如果當年我能早點兒懂事,早點兒明白這些,能夠助阿爹一臂之力,一切是否會不一樣?

不一會兒,我和狼兄就奔到了月牙泉邊。月牙泉是沙漠中的一處奇景:無垠的大漠中,一彎月牙一般的泉水,四周是連綿起伏的沙山,只它碧綠如玉,靜靜地躺在鳴沙山的懷抱中,任憑再大的沙暴,它都終年不會枯竭,是牧民眼中的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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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彎月

地上一彎泉

天上月照地上泉

地上泉映天上月

……

我一邊哼唱着從牧民處聽來的歌謠,一邊以水爲鏡,開始梳理頭髮。懶懶臥於一旁的狼兄冷冷地橫了我一眼,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後又不屑地閉上了眼睛,正如我不認爲他英武不凡,狼兄也從不認爲我長得有些微好看,和毛皮油光水滑的母狼比起來,我只怕醜得難以入狼目。

我氣乎乎地瞪了他一眼,一面編着辮子,一面繼續唱歌:

哥心好似天上月

妹心就像地上泉

月照泉,泉映月

哥心妹心兩相映

……

臨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時間,從阿爹口中的小姑娘變成了窈窕少女,雖然不能誇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我朝着水面的影子做了個鬼臉,滿意地點點頭,打個呼聲,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伸了個懶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我們立在鳴沙山高處,看着遠處蜿蜒而行的一支小商隊,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準備紮營休息。想着快要用完的鹽以及已經破爛的裙子,我蹲下身子,用無比諂媚的笑容看向狼兄,狼兄卻不領受我的諂媚,一副見了怪物被嚇到的表情,猛退了幾步,皺着整張臉,帶着幾分不耐煩瞪着我。

我向他嗚嗚低叫幾聲,請他先回去,我打算去偷商隊。他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估量着我絕對沒得商量,最後示意陪我一塊兒去。我撲上前摟着他的脖子笑起來,他閉着眼睛,狀似勉爲其難地忍受着我,身子卻緊緊挨着我。

自從離開阿爹,再沒有人會張開雙臂抱我入懷。幸運的是我有狼兄,雖然他不可能抱我,不過我抱他是一樣的。

我們兩個偷偷摸摸地潛伏着接近商隊的紮營地。這是支非常小的商隊,估計也就十個人。我微感詫異,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麼小的隊伍,他們是買賣什麼的呢?我只顧着自個兒琢磨,狼兄等得有些不耐煩,從背後輕輕咬了下我的屁股,我又羞又怒,回頭猛擰了下他的耳朵。

他看我真生氣了,歪着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一臉不解。我無奈地嘆口氣,堂堂狼王陪我在這裡偷雞摸狗,我就小女子不記大狼過,放他一次。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許再碰我的屁股,否則不再爲他烤肉吃,說完轉頭又繼續觀察商隊。

一個黑衣大漢手腳麻利地擡出一輛輪椅放在地上,另一個紫衣大漢躬身掀起馬車簾子,一襲白映入眼中。

那白並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親切舒服熨帖的,似把秋夜的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泛着些微黃。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他只是靜靜坐着,我已覺得彷彿看到朗月出天山,春風過漠北。

紫衣漢子伸手欲扶坐在馬車內的少年下車,少年淡然一笑,溫和地推開他的手,自己雙手撐着緩緩地從馬車上一點點移下。我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老天總會嫉妒人世間的完美嗎?

從馬車邊緣移坐到輪椅上時,輪椅在沙中滑動了一點兒,白衣少年險些摔到沙地裡,幸虧及時拽住馬車椽子才又穩住。紫衣大漢幾次欲伸手幫他,被黑衣漢子看了幾眼後,又縮回了手。

平常人從馬車下地不過一個跳躍而已,這個少年卻足足費了半盞茶的工夫。但他嘴邊自始至終含着絲淺笑,本來狼狽的動作,他做來卻賞心悅目,即使在慌亂中,也透着一股從容不迫。

少年舉頭看了會兒四周連綿起伏的鳴沙山後,又緩緩把目光投向那一彎靜臥在沙山包圍中的月牙泉。泉水映着湛藍的天空,碧光瀅瀅。他眼中流露着幾分讚歎,千百年來,黃沙滾滾卻不能吞噬這彎如月牙的泉水。

藍天、黃沙、碧水、無風無聲,我平常看慣的冷清景色,卻因他一襲白衣,平添了幾分溫和,原來山水也有寂寞。

我只顧盯着他看,竟然忘了來此的目的。猛然醒覺自己爲何在此,一瞬間有些猶豫,偷是不偷?又立即覺得有什麼理由讓我不偷?有這麼一個少年的存在,勢必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如此大好機會怎麼能錯過?

黑衣大漢和紫衣大漢如兩座鐵塔,立在少年身後,一動不動。其餘幾個男子都在匆匆忙碌,扎帳篷,堆火做飯。我確定無人會注意到我們時,示意狼兄就在這裡等我。我慢慢向他們的駱駝爬去。先摸清楚他們到底賣什麼,看有無我需要的東西,鹽巴恐怕要等到他們做飯時才能知道放在哪裡,否則很難找。

沙漠戈壁中的往來商旅大都依靠駱駝載運貨物長途跋涉。駱駝性情溫馴,我早已摸清它們的性子,從未失手。而我在狼羣中練習出的潛行手段,人也很難發現我,可我大意下居然忘了那匹拉馬車的馬。它被解開了繮繩,在一邊悠閒地吃着乾草。我剛接近駱駝,這匹看似一直沒有注意我的臭馬居然引頸高嘶。沒有想到馬也會玩兵法,居然懂得誘敵深入,一舉擒之。

紫衣大漢和黑衣大漢迅速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其餘漢子向我包圍而來。我瞪了眼那匹臭馬,明顯感覺它眼裡滿是笑意,但也顧不上和它算賬了,逃跑要緊。匆匆向外奔去,狼兄無聲無息地猛然躥出,替我撲開兩個漢子,擋開了追截。

我和狼兄正要飛奔離去,溫和的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在身後響起:“姑娘如果確定跑得過我手中七箭連發的弩弓,不妨一試。”

我腳步一滯,停了下來。狼兄迅速回身向我低叫,它不懂我們面臨的困境。我無奈地皺皺眉頭,讓他先走,轉身擋在他身前。

白衣少年手裡握着一張小巧的精鐵製作的弩弓。他看我轉身,放下了正對着我的弩弓,打量着我。一旁的紫衣漢子指了指每一匹駱駝後臀上打的一個狼頭烙印,嘲笑道:“你是瞎了眼,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打我們的主意?就是沙漠中的沙盜見了我們,也有多遠避多遠。”

狼兄因爲我不肯隨他走,已經變得極其暴躁,卻仍然不肯獨自離去,一個縱躍,跳到我的身前,兇殘地盯着對面的人羣,隨時準備着一擊必殺。

對面的紫衣漢子打量了一眼狼兄,驚叫道:“那是狼,不是狼狗!”

所有人聞言,面色立變,緊張地看向四周。沙漠裡的狼都是羣體出現,一隻並不可怕,但如果是無數只狼,甚至能讓小的軍隊滅亡。可今天他們白擔心了,因爲我的大意,附近只有我和狼兄,召喚其他狼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白衣少年對着狼兄舉起了手中的弩弓,但眼睛卻是盯着我。我忙閃身擋到狼兄身前:“請不要……傷害他,是我……我想偷你們……的東西,不是他。”

自從回到狼羣,我除了偶爾偷聽一下商旅的談話,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類說過話。雖然經常對着狼兄自言自語,可不知道因爲緊張還是什麼,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結結巴巴。

白衣少年溫和地問:“就這一隻狼嗎?”

我心中暗恨,如果有其他的,我還能讓你們對我問三問四?腦子裡快速合計着,說真話?說假話?幾經權衡,覺得這個少年不好騙,而且女人的直覺告訴我,其實他早已猜測到真相,如今的問話只是用來安撫他身邊的漢子們。

“只有……這一隻。”

我的話音剛落,衆人的神色都放鬆下來,又都詫異地看着狼兄和我,大概想不通爲何我可以和狼共處。

白衣少年一面收起弩弓,一面說:“管好你的狼。”

我點點頭,回身卻對狼兄說,我說攻擊再攻擊。我問少年:“你們要砍掉我的哪隻手?”我曾經聽到商人談論,企圖偷東西的人被捉住後,經常會被砍掉手以示懲戒。

紫衣漢子問:“你想偷什麼?”

我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破爛的裙子,想着白衣少年精緻的衣服,突然覺得很尷尬,囁嚅道:“我想……我想……偷一條裙子。”

紫衣漢子吃驚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質問:“就這個?”

我道:“還有鹽。”

紫衣漢子冷聲說:“我們有幾百種方法讓你說真話,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來,再把我們的鹽留夠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給她。”

紫衣漢子面色微變,張嘴說:“九爺……”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頭閉上了嘴巴。不大會兒工夫,一個漢子捧着一套淺藍色的衣裙給我,我傻傻地接過,又拿着一小罐鹽,怔怔地看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淺笑着說:“我們一行人都是男

子,沒有女子的衣裙,只有這一套,是經過樓蘭時,一個朋友贈送與我的,希望你能喜歡。”我摸着手中羊脂般的軟滑,這應該是最名貴的絲綢,覺得這份禮物未免太昂貴,有心拒絕,最終卻禁不住誘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微一頷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個禮,招呼狼兄離去。

一聲馬嘶從身後傳來,我回身氣瞪了一眼那匹馬,但拿人的手軟,如今礙於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計較。狼兄卻不管什麼人情面子,猛然一個轉身,全身毛髮盡張,仰天長長地呼嘯起來,嘯聲未盡,幾匹駱駝已全部軟倒在沙地裡,那匹馬雖沒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聲大笑,不給你個狼威,你還真以爲自己是沙漠裡的大王?統御幾萬頭狼的狼王,豈是你惹得起的?許是被我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驚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臉上一紅,忙收住了笑聲。他也立即移開目光,讚歎地看向狼兄:“這匹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可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駒,據說可獨力鬥虎豹,看來全是虛言。”

我歉然道:“虛言倒是未必,尋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說完趕緊催狼兄走,我看他對那匹萬中選一的良駒很有胃口的樣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

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黃沙碧水旁的那襲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難忘的風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見我,卻仍舊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後才隱入沙山間。

篝火旁只有我和狼兄,別的狼都因爲畏懼火而遠遠躲着。狼兄最初也怕火,後來我教着他慢慢適應了火,其他狼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強迫狼一、狼二他們在篝火旁臥下,不但從沒有成功過,反倒我摧殘狼兒的惡行在狼羣中廣爲流傳,我成爲狼媽媽嚇唬晚上不肯睡覺的小狼的不二法寶,一提起要把他們交給我,再刁鑽淘氣的小狼也立即畏懼地乖乖趴下。

我攤開整條裙子,仔細看着。不知道是用什麼植物上的色,纔有這夢幻般的藍。手工極其精緻,衣袖邊都密密繡着朵朵流雲。一條墜着小珍珠的流蘇腰帶,繫上它,隨着行走,珍珠流蘇肯定襯托得腰身搖曳生姿。樓蘭女子終年都必須用紗巾覆臉,所以還有一條同色薄紗遮面絲巾,邊角處一圈滾圓的大珍珠。當戴上這條絲巾遮住臉時,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頭髮上,渾然天成的髮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臉時,放開的絲巾垂在頭後,襯托着烏髮,與頭頂的珍珠髮箍,又是一個別致的頭飾。

我側頭看着狼兄,問道:“這衣裙是不是太貴重了?你說那個九爺爲什麼會給陌生人這麼貴重的東西?這麼多年,我竟然還是改不了一見美麗東西就無法拒絕的毛病……”狼兄早已習慣於我的喋喋不休,繼續安然地閉着眼睛睡覺,無視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卻一動不動,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囉唆,靠在他身邊慢慢沉入夢鄉。

又到滿月的日子。

我一直困惑於狼對月亮的感情,他們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分外激動,有的狼甚至能對着月亮吼叫整個晚上。所以,現在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膽小點兒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藍天幕,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落在無邊無際、連綿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着銀白的光。我穿着我最貴重的裙子,與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藍色的裙裾隨着我的步伐飄飄蕩蕩,起起伏伏。用珍珠髮箍束於腦後的萬千青絲與紗巾同在風中飛揚。我脫去鞋子,赤腳踏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溫暖從足心一直傳到心裡。極目能直看到天的無窮盡頭,一瞬間,我有一種感覺:這個天地彷彿都屬於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其間。我忍不住仰頭看着月亮長嘯起來,狼兄立即與我嘯聲應和,茫茫夜色中,無數只狼也長嘯呼應。

我想,我有點兒明白狼兒在今夜的特異了,月亮屬於我們,沙漠屬於我們,孤獨、驕傲、悲傷、寂寞都在那一聲聲對月的長嘯中。

我和狼兄登上一個已經被風化得千瘡百孔的土墩高處,他昂然立着,俯瞰着整個沙漠。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審閱着屬於他的一切。我雖有滿腹的感慨,卻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心情,遂靜靜地立在他的身後,仰頭欣賞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聲,我忙舉目向遠處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聽不到他所說的異常,除了狼兒嘯聲傳遞着的信息,於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麗安靜的夜色。

過了好大一陣兒,我漸漸能聽出藏在夜色中的聲響。

越來越近,好似上千匹馬在奔騰。

狼兄嘲笑說,沒有我判斷的那麼多。再過了一會兒,我漸漸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幾個人的商旅隊伍在前面疾馳,後面一兩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軍隊,應該是沙盜。

半天黃沙,馬蹄隆隆,月色也暗淡了許多。狼兄對遠處的人羣顯然很厭煩,因爲他們破壞了這個屬於狼的夜晚,但他不願爭鬥,搖晃了下腦袋,趴了下來。狼羣有狼羣的生存規則,規則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極端,或者爲了自保,狼會盡量避免攻擊人,不是懼怕,只是一種避免麻煩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面紗,坐了下來,看着遠處結局早已註定的廝殺。據說,被沙盜盯上是不死不休,何況力量如此懸殊的爭鬥。前方的商旅隊伍中已經有兩個人被砍落下馬,緊跟而至的馬蹄踐踏過他們的屍身,繼續呼嘯向前。

突然一匹馬的馬腿被沙盜們飛旋而出的刀砍斷,鮮血飛濺中,馬兒搖晃着身體,向前俯衝着倒在地上。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就要被後面的馬蹄踐踏而死,前方的一個人猛然勒馬一個迴旋,把落馬的人從地上拉起,繼續向前疾衝,但馬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被拎起的那個人掙扎着欲跳下馬,而救他的人似乎對他很不耐煩,揮手就砍向他的後脖子,他立即暈厥,軟軟地趴在了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氤氳血色,鼻端似乎能聞到絲絲腥甜。三年前的漫天馬蹄聲再次嘚嘚迴響在耳邊。我忍不住站起來,眼睛空茫地看着下方。

……

於單和我騎着整個匈奴部族最好的馬,逃了兩日兩夜,卻仍舊沒有逃到漢朝,仍舊沒有避開追兵。於單的護衛一個個死去,最後只剩下我們。我有些害怕地想,我們也會很快掉下馬,不知道那些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殺阿爹和我們嗎?如果你殺了阿爹,我會恨你的。

“玉謹,我要用刀刺馬股一下,馬會跑得很快。等我們甩開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馬,你自己逃。你小時候不是在這片荒漠中做過狼嗎?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開身後的獵人。”

“你呢?阿爹說要我們一起逃到中原。”

“我有馬呢!肯定跑得比你快,等我到了中原,我就來接你。”於單笑容依舊燦爛,我望着他的笑容,卻忽地害怕起來,搖頭再搖頭。

於單強把我丟下馬,我在沙漠中跑着追他,帶着哭音高喊:“不要丟下我,我們一起逃。”

於單回身哀求道:“玉謹,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就聽一次,我一定會來接你的,趕緊跑!”

我呆呆地看了他一瞬,深吸口氣,用力點了下頭,轉身瘋跑起來,身後於單策馬與我反方向而行。回頭間,只見蒼茫夜色下,兩人隔得越來越遠,他回身看向我,笑着揮了揮手,最終我們各自消失在大漠中。我只記得馬兒跑得快,可忘了已經跑了兩日兩夜的馬,馬股上又不停地流血,再快又能堅持多久?還有那血腥氣,引得不知道我已經單獨跑掉的追兵勢必只會追他。

……

沙盜好像對這個追與逃遊戲的興趣越來越大,竟然沒有再直接砍殺任何一個人,只是慢慢從兩邊衝出,開始包圍商隊。

眼見包圍圈在慢慢合攏,我猛然拿定了主意,這次我非要扭轉上天已定的命運。看了眼狼兄,對着前方發出一聲狼嘯。狼兄抖了抖身子,緩緩立起,微昂着脖子,嘯聲由小到大,召喚着他的子民。

剎那間,茫茫曠野裡狼嘯聲紛紛而起,一隻只狼出現在或高或低的沙丘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夜色中,一雙雙閃爍着綠光的眼睛彷彿點燃了通向地獄大門的引路燈。

不知道沙盜們屬於哪個民族,大吼着我聽不懂的話。他們放棄了追擊商旅,開始急速地向一起聚攏,一百多人一圈圈圍成了一支隊伍,尋找着可以逃生的路口,可四周全是狼,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另一個地方少。狼羣遙遙盯着他們,他們也不敢貿然攻擊狼羣。生活在沙漠裡的沙盜又被稱爲狼盜,他們應該很瞭解一場不死不休的追逐是多麼可怕。

那支商旅隊伍也迅速靠攏,雖然弱小,但他們都有着極其堅強的求生意志。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旁邊是沙漠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沙盜,外圍是上萬只的狼,一般的商旅面對這樣的情形還能隊伍如此整齊?

狼羣的嘯聲已停,沙盜們也沒有再大吼大叫,靜謐的夜色中透着幾絲滑稽,這麼快沙盜就從捕獵者的角色變成了被獵者,真是人生無常!我估計他們該想用火了,可惜附近沒有樹木,即使他們隨身攜帶着火把,那點兒螢火之光也衝不出狼羣。

沙盜逐漸點起了火把,我拍了拍狼兄:“估計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再追殺別人,讓狼羣散開一條路放他們走。”狼兄威風擺夠,剛纔因他們而忍着的不高興也已消散,沒什麼異議地呼嘯着,命狼羣散開一條路。

起先在混亂中一直沒有人注意隱藏在高處的我們,這會兒狼兄的呼嘯聲忽然在安靜中響起,所有人立即聞聲望向我們。狼兄大搖大擺地更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斷壁前,高傲地俯瞰底下的人羣,根根聳立如針的毛髮在月光下散發着一層銀光,氣勢非凡。

我氣得踢了他一腳,又開始炫了。唉!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隻母狼要一顆芳心破碎在這裡。

此時,狼羣已經讓開一條路。沙盜呆呆愣愣,居然全無動靜,一會兒仰看向我們,一會兒又盯着那條沒有狼羣的路,不知道是在研判我和狼兄,還是在研判那條路是否安全。

我不耐煩起來,也不管他們是否能聽懂漢語,大叫道:“已經給了你們生路,你們還不走?”沙盜們沉默了一瞬,猛然揮舞着馬刀大叫起來,跳下馬,向着我們跪拜。我愣了一下,又迅即釋然。沙盜們雖然怕狼,可也崇拜狼的力量、殘忍和堅忍,他們自稱爲狼盜,狼就是他們的精神圖騰,今夜這一鬧,也許他們已把我看做狼神。

沙盜叩拜完後,迅速跳上馬,沿着沒有狼的道路遠遁而去。

待滾滾煙塵消散,我長嘯着讓下面的狼羣都該幹嗎就幹嗎去,夜色還未過半,你們悲傷的繼續悲傷,高興的仍舊高興,談情說愛的也請繼續,權當我沒

有打擾過你們。狼羣對我可不像對狼兄那麼客氣,齊齊噓了我一聲,又朝我齜牙咧嘴了一番,方各自散去。聽在人類耳裡,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下面的商旅人人都仰着頭,震驚地看着我。我看了他們一眼,沒什麼心思與他們說話,招呼狼兄離去。我們剛跳躍下土墩,沒有行多遠,身後馬蹄急急:“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我回身微點了下頭,只是快跑,想甩脫他們。

“姑娘,請等等!我們在被沙盜追趕中已經迷失了方向,還請姑娘再指點我們一條路。”

他們如此說,我只能請狼兄先停下。他們的馬離着狼兄老遠,就抵着腿嘶鳴,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我讓狼兄留在原地,收斂一下身上的霸氣,也斂去自己身上狼的氣息,向他們行去,他們立即紛紛下馬。大概因爲我穿着的這條衣裙是樓蘭服飾,他們爲了表示對我的尊敬,向我行了一個樓蘭的見面禮,又用樓蘭語向我問好。

我摘下面紗:“我雖然穿着樓蘭衣裙,可不是樓蘭人,他們的話我也聽不懂。”

一個男子問道:“你是大漢人?”

我躊躇了一下,我是嗎?雖然我還沒有去過漢朝,可阿爹說過他的女兒自然是漢人,那麼我應該是大漢人了,遂點點頭。

一個聲音在衆人後面響起:“我們是從長安過來購買香料的商隊,不知姑娘是從哪裡來的?”循聲望去,我認出他就是那個救人的人。

沒想到只是一個年紀十六七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正充滿探究地盯着我,臉上帶着一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我避開他刀鋒般銳利的目光,低頭看向地面。

他察覺到了我的不悅,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盯着我。他身旁的一箇中年男子忙上前幾步,賠笑道:“大恩難言謝,姑娘衣飾華貴,氣宇超脫,本不敢用俗物褻瀆,但我們正好有一副珍珠耳墜,堪堪可配姑娘的衣裙,望姑娘笑納。”中年人一面說着,雙手已經捧着一個小錦盒,送到我面前。

我搖搖頭:“我要這個沒用,你們若有女子的衣裙,倒是可以給我一套。”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我道:“沒有就算了,你們想去哪裡?”

中年男子道:“我們想去敦煌城,從那裡返回長安。”

我微一沉吟道:“從此處到鳴沙山月牙泉要四天的路程,我只能領你們到那裡。”

衆人聞言都面顯憂色,只有那個少年依舊嘴角含着抹滿不在乎的笑。中年男子問道:“有近路嗎?我們的駱駝在沙盜追擊時已經被劫去,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也丟了,如果不快點兒,我怕我們僅餘的水支撐不到月牙泉。”

我道:“我說的天數是依照我的速度,你們有馬,應該能快一到兩天。”他們聞言,神色立即緩和了許多。

他們決定先休息吃東西,恢復一下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後的體力再上路。徵詢我的意見時,我道:“我整天都在沙漠中游蕩,沒什麼事情,隨便你們安排。”心中卻暗驚,這麼幾個人居然能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如果不是沙盜佔了地勢之力,他們之間還真難說誰輸誰贏。

我吩咐狼兄先行離去,但讓他派幾隻狼偷偷跟着我。狼兄對我與人類的牽扯不清微有困惑,卻只是舔了下我的手,小步跑着優雅地離開。

商隊拿出了食物和水席地而坐,我離開他們一段距離,抱膝坐在沙丘上。人雖多,卻一直保持着一種尷尬的沉默,我判定他們並非普通的商隊,但和我沒什麼關係,所以懶得刺探他們究竟是什麼人。而他們對我也頗多忌諱,不知道是因爲我與狼在一起,還是因爲我身份可疑,一個穿着華貴的樓蘭服飾、出沒在西域的女子自稱是漢人,卻說不出來自何方。

那個先前要送我珍珠耳墜的中年人笑着走到我身前,遞給我一個麪餅。聞着噴香的孜然味,我不禁嚥了下口水,不好意思地接過:“謝謝大叔。”

中年人笑道:“該道謝的是我們,叫我陳叔就可以。”一面指着各人向我介紹道:“這是王伯,這是土柱子,這是……”他把所有人都向我介紹了一遍,最後纔看向坐在衆人身前一言不發的少年,微微躊躇着沒有立即說話。我納悶地看向少年,他嘴角露了一絲笑意,道:“叫我小霍。”

我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我,側頭想了下說:“我叫玉……我叫金玉,你們可以叫我阿玉。”除了上次在月牙泉邊偶遇那個九爺,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羣打過交道。在名字脫口而出的剎那,我突然決定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從今後沒有玉謹,只有謹玉,金玉。

休息後,商隊準備上路,他們讓兩個身形較小的人合騎一匹馬,勻了一匹馬給我。我道:“我不會騎馬。”十幾個人聞言都沉默地看着我。小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你和我同騎一匹馬吧!”他話一說出口,衆人都緊張地盯着我。

我微微猶豫了下,點了點頭。衆人臉上的凝重之色方散去,彼此高興地對視,隨即又記起我,有些歉然地看着我。西域雖然民風開放,可陌生男女共用一驥依舊罕見。小霍卻神色坦然,只是笑着向我行了一禮:“多謝阿玉姑娘!”

小霍上馬後,伸手拉我上馬。我握住他的手,心中暗想,這是一雙常年握繮繩和兵刃的手,粗糙的趼子,透着一股剛硬強悍,而且從他的趼結位置判斷,他應該練習過很多年的箭術。我坐在他身後,兩人身體都挺得筆直,馬一動不動,別人偷眼看着我們,卻不好相催,只在前面打馬慢行。

小霍道:“我們這樣可不成,我一策馬,你非跌下去不可。”他的聲音雖然輕快,可他的背脊卻出賣了他,透着緊張。我暗笑起來,心裡的尷尬全化作了嘲弄,原來你並非如你表現的那樣事事鎮定。我稍微往前挪了挪,伸手抓住他腰身兩側的衣服道:“可以了。”

他立即縱馬直奔,衆人都跟着快跑起來。跑了一會兒,他忽地低聲道:“你要再想個法子,我的衣服再這麼被你扯下去,我要赤膊進敦煌城了。”

其實我早就發覺他的衣服被我抓得直往下滑,但想看看他怎麼辦,只是暗中作好萬一被甩下馬的準備。我壓着笑意道:“爲什麼要我想?你幹嗎不想?”

他低聲笑道:“辦法我自然是有的,不過說出來,倒好似我欺負你,所以看你可有更好的方法。”

我道:“我沒什麼好主意,你倒說說你的法子,可行自然照辦,不可行那你就赤膊吧!”

他一言未發,突然回手一扯我的胳膊,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我對馬性不熟,不敢劇烈掙扎,被他一帶,整個身子往前一撲,恰貼在他背上。此時,一隻胳膊被他帶着,還摟着他的腰,隨着馬兒的顛簸,肢體相蹭,兩人的姿勢說多曖昧有多曖昧。

我的耳朵燒起來,有些羞,更是怒,扶着他的腰,坐直了身子:“你們長安人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他滿不在乎地道:“總比讓你摔下馬好些。”

我欲反駁他,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冷哼了一聲,只得沉默地坐着,心裡卻氣難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氣,狠狠掐着他的腰,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專心策馬。我鼓着腮幫子想,這人倒是挺能忍疼。時間長了,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慢慢鬆了勁。

再次與人共用一驥,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時間一長,竟然恍若小時候一般,下意識地抱着小霍的腰,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驀然驚醒時,剎那從臉頰直燒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開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穩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強壓着羞赧,裝作若無其事地鬆鬆地扶着他的腰,心中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縱馬快馳了一整日後,方下馬休息,小霍看我低着頭一直不說話,坐到我身邊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個很警覺的人,怎麼對我這麼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賣了?”

我的臉又燙起來,瞪了他一眼,起身走開,重新找了塊地方坐下。說來也奇怪,雖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可偏偏覺得他不會害我,總覺得以這個人的高傲,他絕對不屑於用陰險手段。

他拿着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遞給我幾塊分好的麪餅。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過餅子,不知何時,他眼中原有的幾分警惕都已消失了,此時只有笑意。

大概是思鄉情切,商隊中的人講起了長安城,細緻地描繪着長安的盛世繁華,那裡的街道是多麼寬闊整潔,那裡的屋宇是多麼巧奪天工,那裡的集市是多麼熱鬧有趣,那裡有最富才華的才子,最嫵媚動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將軍,最高貴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可以在那裡尋到,那裡似乎有人們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聽着,心情奇怪複雜,那裡的一切對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許我現在是和阿爹在長安城,而不是獨自流浪在沙漠戈壁。

人多時,小霍都很少說話,總是沉默地聽着其他人的描繪,最後兩人在馬背上時,他纔對我道:“他們說的都是長安城光鮮亮麗的一面,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他們口中的一切。”

我“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兩天後,我們在月牙泉邊揮手作別。因爲有了新的想法,當他們再次對我說謝謝時,我大大方方地提出如果他們路費寬裕,能否給我一些錢作爲對我領路的酬謝。

小霍一愣後,揚眉笑起來,給了我一袋錢,躊躇着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放棄了,極其認真地道:“長安對你而言,不比西域,你一切小心。”我點點頭,拿着自己掙來的錢離去。

走出老遠,終於沒有忍住,回頭望去。本以爲只能看到離去的背影,沒想到他居然沒有離開,猶騎在馬上,遙遙目送着我。猝不及防間,兩人目光相撞,他面上驀地帶了一絲驚喜,朝我揮手,我心中一顫,趕緊扭回頭,匆匆向前奔去。

自從和小霍他們的商隊分別後,我跟着狼羣從戈壁到草原,從草原到沙漠,夜晚卻時時捧着那一袋錢發呆。

我留戀着狼兄他們,也捨不得這裡的黃沙、綠地和胡楊林。可是,我難道要在這裡與狼羣生活一輩子嗎?正如阿爹所說,我畢竟是人,我已經不可能完全做一隻狼了。

幾經琢磨,我決定離開。狼兄的狼生正過得波瀾起伏,前方還有無數的挑戰,一個也許西域狼史上最大的王國正等着他。可我的人生纔剛開始,我的生命來之不易,不管前方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都要去嘗一嘗。正如那些牧歌唱的:“寶刀不磨不利,嗓子不唱不亮。”沒有經歷的人生又是多麼暗淡呢?如同失去繁星的夜空。我要去看看長安城,看看阿爹口中的大漢,也許我可以做阿爹心中美麗的漢家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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