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告別城東木匠鋪的肖恩,本傑明離開了那裡。
懷着異常複雜的情緒,他沒有在外城區多作停留,而是徑直回到了內城區,回到了裡瑟家族的大房子前。
如果像往常一樣,要麼,他會直接從正門進入,讓門口的僕人接過外套拿去換洗。要麼,他會繞到後院,從欄杆翻進去,再從某個空房間的窗戶偷偷爬進去,躲開所有人的目光,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房間。
然而,今天……
他卻不知該如何踏入這間看似堂皇優雅的大房子了。
穿越以來,他也在這棟房子裡生活了有段時間。在面對家族裡的人時,他雖然沒有把他們當做真正的家人看待,但至少,一起吃了這麼久的飯,感情也還是能培養出一點來的。
也因此,在剛聽到系統說,珍珠項鍊來自瑪麗的時候,本傑明纔會那麼愕然。
瑪麗——本傑明和格蘭特的親生母親、克勞德的丈夫、貴族中出了名的賢妻良母。
在本傑明的印象中,瑪麗一直是個溫柔嫺靜的母親。在克勞德一邊倒對待兩個兒子的情況下,她卻喜歡爲本傑明說話,還幫被關了禁閉的本傑明帶吃的。從本傑明目前爲止的經歷來看,她是一個相當稱職的母親。
儘管她和老夫人相處得不好,但從前的本傑明也不會認爲,這事錯在瑪麗身上。
可現在的本傑明……
現在的本傑明,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認爲了。
他忽然想到,老夫人留給他開啓寶庫的項鍊時,說過的一句沒來由的話:“你看到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真的。”當時他以爲老夫人是在暗示與米歇爾相關的事情,卻從未把這句話與她和瑪麗的撕逼聯繫在一起。
可是現在看來,老夫人說出這句話,彷彿就是在警告他要小心瑪麗。
小心瑪麗……
他真的應該小心瑪麗嗎?
此時此刻,本傑明仍舊有種,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的錯覺。
這一切是真的嗎?爲什麼指示刺客的人會是瑪麗?爲什麼瑪麗會對他抱有殺意?而且……她就算真的抱有殺意,她又爲什麼會作出如此愚蠢的選擇?
沒錯,愚蠢。
瑪麗確實不像是個聰明通透的人,但這一系列行爲在他看來太過愚蠢,愚蠢得都有些不真實。
到底爲什麼?
歸根結底,本傑明還是想不出瑪麗的動機。他不懂,僱傭一個滿城貼小廣告的刺客殺他,對瑪麗有什麼好處。
在他心中,仍舊懷有相當多的疑惑。
他得把這一切弄明白才行。
就這樣,本傑明站在裡瑟家族的大門外,思考許久,終於作出了決定。
他要拿着這串項鍊,試探一下瑪麗的反應。他要搞清楚,如老夫人所言,“他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留了個心眼,先躲到一個偏僻的角落,把身上的可疑東西挖個坑埋起來藏好。然後,他便回到大門前,大步走進了房子。
沒有理會門口的僕人,他徑直沿着走廊走過去,正好,就看到了獨自一人站在客廳之中的瑪麗。客廳中的瑪麗雙手相互攥着,看上去有些緊張,似乎在等着什麼人。
與此同時,她也擡頭看到了門外的本傑明。
在短暫的愣神之後,她試探性地開了口:“是、是本傑明嗎?”
本傑明嚥下口中難言的滋味,點了點頭。
“是的,我的……母親。”
瑪麗的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她快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說:“可算是找到你了,你這孩子,跑到哪去了?我說我怎麼找不到人。”
她伸出手,似乎想拉住本傑明的胳膊,卻被本傑明下意識地躲開了。
“你……”瑪麗一下愣住了,隨後,她的目光向下,忽然看見了本傑明半藏在手中的珍珠項鍊。
那一瞬間,她的臉色劇變,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老鷹撲食般,伸手將項鍊一把給搶了過來。
因爲瑪麗變臉的突然,本傑明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就這樣被瑪麗把項鍊給搶走了。
不過,反應過來後,他也沒有作出什麼抵抗的動作,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懶得再去管那串被搶走的珍珠項鍊。
他確實沒想到,瑪麗……居然這麼快就露出了馬腳。
……也好,省得他還要在這裡迂迴試探。
“母親,您打算解釋一下這串項鍊嗎?”他冷眼看着瑪麗,出聲說道。
瑪麗握着項鍊,愣了愣。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後退幾步,調整一番,很快又恢復成從前那個溫柔的樣子。
忽然,她尷尬地笑了笑,然後露出鄭重的表情。
“親愛的孩子,不論你聽說了什麼,你千萬不要相信。”雖然已經有些隱隱發抖,但是她的語氣聽上去,還是異常的“誠懇”。
本傑明的語氣卻更冷了:“是嗎?可是這件事情,並不是我聽說的,而是我親身經歷的,半夜,一個拿着匕首的人跑到了我的房間,說要殺我。”
如果說之前的本傑明還心存懷疑的話,那麼現在,在看過了這些拙劣的表演後,他的心中已經確信了瑪麗想要殺死他這個事實。
只是,他仍舊不明白,瑪麗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做。
動機呢?
任何事情的背後,總該有個原因吧。
“什麼?真的嗎?可是……我……不是的,你……”
聽了本傑明的話,瑪麗也露出失措的表情,張開口,彷彿是想要解釋些什麼。然而,支支吾吾了半天,除了她越來越慌張的神色,其他的東西,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不好意思,我的母親。”本傑明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漠然地說,“是我太唐突了,也許,我該給您多留點時間,讓您編出一個可以敷衍我的藉口,不是嗎?”
頓時,瑪麗被這一句譏諷噎的說不出來,握着項鍊的雙手也微微顫抖了起來。
她就這麼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忽然,竟又再次臉色一變,低下頭,捂着嘴,幾聲抽泣從她的口中傳出。
“……”
這演的又是哪一齣?
只見瑪麗走上來,拉住本傑明的手,哽咽着說:“是媽媽不對,是我一時間鬼迷心竅了,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是不是?是我一時糊塗,我也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本傑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這是連否認都懶得否認了嗎?
他也沒有想到,瑪麗會承認得這麼快。她只是看到了項鍊,然後隨便被質問幾句,整個人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點也沒有想要再多抵賴的打算。
戲要演就演全套,好歹多演點狡辯的部分吧。
本傑明忽然感受到一股深切的無力。
不過……
也好,免得他再多費脣舌。
他把瑪麗的手甩開,露出異常戒備的神色,又後退了幾步。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冷冷地質問着。
聞言,瑪麗攥緊了手中的項鍊,哽咽着,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我也沒有辦法,這都是爲了大家,都是……爲了格蘭特。”
格蘭特?
本傑明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
“你想殺我,和格蘭特又有什麼關係?”他當即問了出來。
瑪麗卻像沒聽到一樣,陷入某種不能自拔的情緒,一邊哭着,踉蹌後退幾步,一邊開始了突兀的自言自語:
“你們……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我都是爲了這個家,連克勞德也不在意……你知道嗎?格蘭特小時候,差點被刺客殺掉,可克勞德竟然都不在意,說什麼有人會保護他的……可我們纔是他的父母啊,除了我們,還有誰能保護他?”
本傑明冷着臉,站在一邊,漠然注視着情緒有失控傾向的瑪麗,像在旁觀着一場令人作嘔的表演。
而瑪麗的自言自語,顯然也還沒有結束。
伴隨着這一段情緒化的自我剖白,她的狀態也開始變得有些失常。就連她手中的那串珍珠項鍊,也被她攥得緊緊的,彷彿再用力一點就要被扯開了。
“你們都不知道,我爲了保護這個家,作出了多大的努力。那個死老太婆除了每天冷嘲熱諷,什麼都不知道!”她的情緒也變得愈發激動,“你知道嗎?從那天以後,每天晚上,我都會偷偷把你和格蘭特房間門口的門牌號替換,天亮前再替換回來……我堅持了十多年。是我,是我保護了格蘭特,才讓他沒有被壞人綁架,可是沒有人知道,從來沒有人……”
臥槽……
聽到這裡,本傑明可就沒辦法再維持冷漠了。
她……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本傑明此刻的心情,已經不是幾句簡單的“臥槽”可以形容得了。
不是都說,這個家族裡的所有人都以爲本傑明那次是離家出走,不是被綁架,那瑪麗現在說這個又是什麼意思?她知道本傑明是被綁架的,那她爲什麼不說?
說好的一視同仁呢?他原先以爲克勞德已經夠偏心的了,只是他沒想到,真正偏心的卻是眼前貌似溫柔無害的瑪麗。
而且,米歇爾綁錯人,原來不是一場意外?
本傑明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怎麼能想得到,自己穿越之初經歷的綁架,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瑪麗每天夜裡都會調換他和格蘭特的門牌號?
還真是……一位盡職盡責的母親。
呵呵。
“你也不要怪我,我都是爲了這個家。你知道整個王都裡,有多少人在計劃着要殺掉格蘭特嗎?”忽然,瑪麗的目光重新回到本傑明身上,“那天……那天夜裡,聖騎士把你送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我……我忽然想到,如果格蘭特他不是一個那麼耀眼的孩子,如果……如果他是你,他是不是就能好好地活下來了?然後……然後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子裡,怎麼甩都甩不掉。我一時糊塗,又在街上看見了那個告示,就……就……”
眼見瑪麗又開始走過來,似乎是想拉着本傑明的手尋求原諒,本傑明也只能愕然地搖着頭,一路後退。
他萬萬沒有想到,瑪麗僱傭刺客來殺他,竟然是出於這種原因。
這女人已經瘋了。
瘋狂而又愚蠢。
他不知道,瑪麗的心中究竟有多少執念,格蘭特的天才之名又給她帶來了多少壓力。但不管怎麼說,本傑明也是她的親生兒子,僅僅只是爲了這個理由,就要讓本傑明死,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會去做的事情。
在她的眼中,本傑明就是格蘭特的替死鬼?
怪不得……怪不得老夫人每天會用那樣的態度面對她。
“你原諒我好不好,我都是爲了裡瑟家族,爲了家族的未來……你不能怪我。”瑪麗擡起頭,望着本傑明,眼神中透出一股壓抑已久的瘋狂。
她臉上的妝已經哭花了,頭髮也變得凌亂,眼睛裡全都是紅血絲。她渾身都在發抖,哪有半點平常的貴婦人模樣。
“我不會怪你的。”本傑明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冷冷地說,“我只會把這一切告訴父親,告訴奶奶,告訴所有人。”
他相信,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克勞德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而且,老夫人對於這件事情,應該會很感興趣。
這場莫名其妙的鬧劇,也該有個終點了。
聞言,瑪麗卻忽然搖了搖頭,後退幾步。
“你……你父親還在領地,你的祖母……她去和伍德夫人喝茶了……家裡……只有我在。”不知爲何,此刻的她反而止住了抽泣,像是從那種半失控的情緒之中掙扎出來,開始漸漸恢復她往常溫柔克制的外殼。
配合這她所說的話,整條走廊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
只有……她在?
本傑明的心中,忽然涌現出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他站在客廳門外的走廊,環顧了一下四周。
整個裡瑟家的大房子,平時那些來來往往的僕人,本傑明此刻竟一個也沒看見。剛剛還守在門口的僕人,現在也沒了蹤影,不知道到哪去了。
不對勁。
這是怎麼回事?
那一瞬間,本傑明忽然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難不成……家裡出事了?
“其他人呢?傑瑞米呢?管家呢?還有別的僕人,他們都跑到哪去了?”他先是看着瑪麗,厲聲問道,隨後,他也顧不了那麼多,扯着嗓子,大聲喊了起來,“傑瑞米!出來!傑瑞米!”
他的聲音,在這座空曠的房子中一遍遍迴盪着。
沒有人迴應。
“他們……都被我支開了。”瑪麗擦了擦殘餘的淚珠,哽咽的聲音也開始漸漸恢復平靜,透出一股莫名的詭異感。
“你想幹什麼?”本傑明後退幾步,甚至已經做好了施法的準備。
瑪麗搖了搖頭,靜靜地望着本傑明。
“我這麼做,都是爲了裡瑟家族,都是爲了教會,都是爲了至高無上的神意,大家都會原諒我的……克勞德,他會理解我爲什麼要這麼做的。”
本傑明心裡感覺有一萬頭草尼馬狂奔而過。
他不知道瑪麗到底又要幹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他最好不要接着在這裡繼續停留下去,不然,可能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此,他轉過了身,準備先離開這裡。
然而,就在這時,走廊的那頭,裡瑟家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了。與此同時,站在客廳口的瑪麗也動了。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連手中的項鍊也又因爲她突然的大力崩裂開來。
她甩開項鍊,一下子跑到本傑明面前,跪倒在地,抱着本傑明的雙腿,突然間放聲大哭。
本傑明懵了。
什麼情況?
她一邊哭,一邊喊着:“格蘭特,你……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我的格蘭特啊……我的孩子,你真是……你真是……”
伴隨着她的話,斷裂的項鍊散開,珍珠落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彈起,發出噼裡啪啦的清脆響聲。
這時,被推開的大門外,一大隊人走了進來。只見,爲首的兩個,是主教和艾克斯·弗爾,後面還跟着一大隊聖騎士。
他們走過來,很快,目光看向了一臉愕然的本傑明和抱着本傑明痛哭的瑪麗。
氣氛詭異又沉重。
突然,艾克斯發出一聲冷哼,上前一步,對着本傑明大聲呵斥起來,彷彿一位法官敲下木槌,作出死刑的宣判:
“格蘭特·裡瑟,你身爲見習神父,神賜予你聖光的天賦,你卻墮落神光,與同性做出那種事情。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主教大人,明天,你就會被綁在罪徒的十字架上燒死,以清洗聖光被你染上的污濁!”
在他說完這段話後,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珍珠,也終於在此刻停止了骨碌碌的滾動,像是臨死前的人在一番痛苦抽搐之後,終於斷絕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