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傑明並沒有繼續在岩石背後躲下去。他走出來,走到山道的中央,直視着對方。
“……安德烈。”
安德烈則站在他的面前,攤開手,戲謔地笑了幾聲,說:“驚訝嗎?”
不論動作神態,都與之間版若兩人。
本傑明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忽然道:“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王國裡魔法道具製作的書籍本來就被教會蒐羅得差不多,法師想學會這方面的東西太難了。更何況,你給其他人制作的相互聯繫的珠子,和教會的‘神之眼’太像了。”
現在想來,安德烈僞裝成精通魔法道具的結巴法師,潛藏在克魯鎮的法師團體之中,露出的小破綻確實不少。
只是……他總是不肯相信,明明是一位法師,爲什麼要投靠到教會的那邊。
“是嗎?”安德烈臉上的笑容消失,恢復平靜,“如果你真的想得到的話,你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了。”
伴隨着他的話,漸漸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密集得像夜雨打在屋頂的細碎響聲。很快,兩邊黑暗的山道中,開始有成羣結隊的人影浮現。
最先出現的,是一羣穿着牧師袍的神父,數一數,大概有十多個人。而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穿着卻與其他人不同,紅色的衣袍在清冷月光下顯得愈發肅穆。
是克魯薩德大門中的主教和神父。
主教和十多名神父,堵住了山道的兩側,將本傑明團團包圍了起來。
“我不明白。”本傑明的目光依然落在安德烈身上,“你明明是個法師,爲什麼要給教會做臥底?”
安德烈則轉過身,先對着出現的主教行了一禮,然後才斜着眼,看過來。
“因爲,教會纔是未來。”他的目光中帶着虔誠與漠視,彷彿並不是在回答本傑明的問題,而是與冥冥中的神意對話,“我只是選擇了正確的道路。”
聞言,本傑明冷哼了一聲。
“那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時至今日,竟然還有法師不明白這個道理——教會就是他們的生死大敵,兩方只可能一方毀滅另一方,勝利者再將這一切徹底重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可能。
投靠教會的法師,最多隻能成爲十字架陰影下的羊,剃羊毛,擠羊奶,最後失去作用,就會被做成美餐,端到神靈的餐桌上。
“格蘭特·裡瑟。”主教不怎麼在乎地瞟了安德烈一眼,轉而,看向了本傑明,“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確實想不到,今日我們會在這種地方重逢。”
本傑明卻有點想笑。
這是他第幾次被人認成格蘭特了?
看樣子,他代替格蘭特上火刑架的消息,聖彼得大教堂封鎖得相當好,連駐紮邊境的主教都不清楚,外人也就更想不到了。
“主教大人。”這麼想着,本傑明環顧了一下四周,反問道,“您千辛萬苦把我引出來,想要圍剿我,應該不止這些人吧?”
聞言,主教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也輕輕笑了幾聲,說:“沒錯,能在王都鬧出那麼大的混亂,兇名赫赫的水球惡魔,我也該多給你一些尊重。”
說着,他打了個響指。
伴隨着他臉上平靜的笑容,很快,又有無數的腳步聲傳來。但與剛纔不同的是,這些腳步聲聽上去整齊又龐大,彷彿搖滾音樂節上富有節奏感的低音貝斯。
於是,數之不盡的士兵,又從他們身後的黑暗中邁步走來。他們在神父身後停下腳步,動作整齊劃一,成爲了整個包圍陣營堅實的後盾,也讓狹窄的山道顯得更加擁擠。
“這些人,夠多了吧。”主教揮着手,彷彿在向本傑明展示他盛大的埋伏,“除了他們,這附近的每個路口,我都派了一位神父和一隊士兵看守,就是爲了確保,你絕不可能從這個地方逃出去。”
是嗎……
本傑明看着前後都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士兵,沒說什麼。
倒不是他又多慌亂,只是,他忽然想到了最開始,他用水元素感應法探查克魯薩德大門內部,在主教身上多停留了幾秒,結果被主教發現異樣的事情。
“這麼說來……最開始,你就發現我來到了克魯鎮?”因此,他這麼問了出來。
那個時候,本傑明以爲主教只是第六感作祟,不怎麼在意。沒想到的是,對方從那個時候起就發現了他。
主教也點了點頭,說:“沒錯,不過那個時候,我並不確定你的身份,所以我讓安德烈在背後引導一下,把你拉入了那個法師小團體。直到你之後又跟安德烈見了一面,那個時候,我們才真正確認你的身份。”
……法師小團隊?
聽到這裡,本傑明沉默了一會,忽然,臉色微變,說:“你們早就知道法師團體的存在了。”
此言一出,不止主教,在場的其他神父也都露出了有些刻薄的哂笑。
“豈止是知道。”主教搖了搖頭,道,“就像是殺滅老鼠,我們會把它們驅趕到一起,在那裡養着,攢夠了,再一次性全部殺光。每兩年,我們都會引導被大門卡在克魯鎮的法師,組成一個法師團體,然後看準時機一起消滅。其實這一批也到了該收割的日子,只是我猜到,你可以也會想要從這裡逃走,所以把他們多留了一會,當作引吸你的誘餌。”
聞言,本傑明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這個小團體的存在,其實也只是教會的陷阱。
不,甚至稱不上什麼陷阱,最多隻是他們圖方便的小手段。就像每年春天播下種子,秋天就可以收穫糧食,這麼簡單的事情,哪裡談得上是陰謀呢?
是啊,一羣半吊子的法師學徒,在教會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一個法師團體,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本傑明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不覺得驚訝,只覺得悲哀。
像老闆娘、奧古斯汀、老鐵匠這些人,都在克魯鎮待了快一年,也自己開了店,甚至淡了逃往國外的心思,就想着隱姓埋名地在這裡生活下去。大家還覺得,能在鎮子裡找到這麼多同類很開心,彷彿漂泊不定的法師生涯終於找到了歸屬。
他們會一起討論冥想和魔法,也會討論各自的家長裡短,聊着鎮上出現的新鮮八卦。不管是誰有了困難,其他人都會想辦法幫忙——他們不是這個鎮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實際上,他們已經是彼此的家人了。
可是……結果呢?
到頭來,他們所歸屬和確認的一切,其實只是教會的捕鼠夾。
他們甚至意識不到這是個陰謀。
哪怕到最後,教會收網,把他們統統都殺死,他們的死亡也只不過是兩年一度的例行活動,甚至不是唯一的、特殊的、值得稱道和懷緬的——他們死得很老套。
畢竟,這種老套的欺騙式死亡,在他們之前,已經有無數個懷抱着希望的法師經歷過了。
“你不用害怕,如果我要殺你,我早就已經動手了。”主教見本傑明一直保持着沉默,遲遲沒有說話,便開口接着道,“你也可以看到,是有法師在爲我們做事的,我的態度和聖彼得大教堂的主教不一樣。”
聞言,本傑明回過神來,發出幾聲冷笑,道:“是啊,你一直不肯動手,非要把我引到這種荒郊野外才肯現身,估計也是不想王都那邊的教會知道我的消息吧。”
不然的話,主教早就可以動手了,哪還用得着這麼費勁地編出什麼“護送十字架的士兵”,把他引到這來。
然而,聽了這話,主教卻沒有半點被惹惱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些許欣賞的目光。
“你猜得沒錯,我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你出現在了克魯鎮。”他點了點頭,道,“如果王都那邊的人知道了,一定會有所警覺,對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利。所以一開始,我還派出軍需官給你送鑰匙,又特意讓人到那個商人法師那裡採購糧食,想把你引到大門裡面來。結果,那個傢伙酒量太差,沒把鑰匙弄到你的手上,差點壞了我的大事。”
……原來如此。
這下子,本傑明倒是有點驚訝。
他沒想到,之前那個醉酒在他面前晃鑰匙的軍需官,居然只是主教派出來的誘餌。瓦利斯收到的糧食訂單,也只是主教想把他引入大門的陷阱。
好大的一盤棋。
想到這裡,本傑明也只能說,幸好主教比他更着急,在他準備潛入大門前就拋出了這一招。否則說不定,本傑明就真的在大門之內被堵個插翅難飛了。
不過……
主教想把一切都瞞下來,不讓王都那邊的人知道。這一點,還是相當值得深思的。
“你想造反?你不怕你所謂的神意懲罰了嗎?”想到這裡,他一邊說着,一邊掃視了一眼主教身後的其他人。然而,不管是其他的神父還是士兵,都是一付不在意的樣子,彷彿對此並不吃驚。
……有意思了。
看樣子,現在整個克魯薩德大門,名義上屬於王室和教會,可實際上,卻只屬於這位主教。
“神的意志下,沒有人能夠造反。”主教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教皇陛下之前八年不現身,現身之後,卻又在兩個月後再次閉關,這當中的疑點太多。我只是想知道,教皇陛下到底是死還是活。你是從王都那邊過來的,教皇陛下閉關前的混亂也是你一手導致,你一定知道什麼被王都那邊隱瞞下來的事情。”
本傑明卻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說實話,主教接下來在說些什麼,他都已經沒有在聽了。不就是教皇閉關,這個主教執掌了大權,那個主教卻沒有,於是教會內部產生了猜忌,進而引發內鬥……權利的十字架到底會被誰握在手中,本傑明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雖然有點不願意承認,但是他在乎克魯鎮上那羣傻乎乎的法師。
他只想帶着他們離開這裡地獄一般的霍里王國。
“搖頭?是你不知道,還是你不想告訴我?”主教眯起眼睛,淡淡的殺意從他的眼縫中流露出來。
安德烈也在邊上,用恐嚇一般的語氣幫腔道:“你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說出來,你便可以像我一樣,擁有光明的未來。不說,除了死亡你不會別的下場。”
聞言,本傑明無奈地聳了聳肩。
光明的未來嗎……
忽然,他嘆了口氣,用手摸着自己的額頭,絮絮叨叨地開始了自言自語:“克魯薩德大門中的守軍兩千多,現在這裡圍堵在這裡應該有一千多人了。神父的數量我不清楚,這裡十多個,再加上把守在附近山道的每一個路口的,應該也差不多了。這樣算起來的話……”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慢慢變小,眉毛也皺着,口裡唸叨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數字,就像數學課上被老師叫起來,不得不開始心算的學生。
見狀,看着他的主教和神父們都露出有些怪異的神色。
“你想說什麼?你……你怎麼知道大門裡的人數?”安德烈猶豫了一下,忽然這麼問道。
似乎是有些沒來由的心慌,他話語裡打了一個磕巴,但在之前僞裝出來的口吃對比下,這一聲磕巴聽上去自然多了。
聽在本傑明耳朵裡,也顯得舒服多了。
“如果大門裡,只剩下那麼點人的話,那這個時間點應該也差不多了。”說到這裡,本傑明也停止他那意義不明的自言自語。他擡起頭,面對包圍着他的無邊人羣,攤開手,露出一個有些無辜的笑容。
無辜得就像一隻短毛貓,故意弄翻了花瓶,然後把這一切嫁禍給邊上睡覺的哈士奇,面對主人時露出那種天真懵懂的模樣。
“我只是覺得,你們應該回頭看一看。”他善意地提醒道。
聞言,衆位神父都是一愣。隨後,帶着懷疑的表情,他們稍稍回頭,看向了身後遠方的克魯鎮。
本來天色這麼黑,僅憑着月光的他們是什麼都看不清的。然而,此時此刻,克魯薩德大門的上方卻升起了一片火光,正是那片火光,使得鎮子的輪廓都在他們的眼中模糊地顯現了出來。
“那、那是……”
除了本傑明,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火光看上去很奇怪,並不是那種自然燃燒發出的火光,而是憑空漂浮在半空中的火焰。仔細看,還有點像無數個火球彙集在一起,在人爲刻意地指揮下,拼湊成一個特定的形狀。
夜色一片漆黑,這片火光則成爲附近唯一的亮色。它猶如漂浮在半空中的幽靈,對着克魯鎮,對着遠處山道的上千人,對着整個霍里王國,露出了屬於它的微笑。
那些火光匯聚成的是一個相當簡單的短句,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在克魯薩德大門的上空用火焰寫了一行字,或者一句宣傳標語、一條橫幅之類的東西。
那真的是非常簡單的一句話。
簡單到,克魯鎮上的百姓看懂了,附近道路上的旅人看懂了,這條狹窄山道上包圍本傑明的數千人也看懂了。克魯薩德大門方圓上百里人,哪怕準備要睡覺,都被這一道火光所吸引,帶着好奇的眼神看了過去。
看着它,有的人露出愕然的神情,有的人發出慌亂的驚呼,有的人噗呲笑了出來,有的人憤怒得直跺腳。但無論如何,這一刻,它成爲了今夜的主角。很快,這幅畫面將會傳遍整個霍里王國,傳遍整片大陸,成爲每個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火光沒有維持太久,大概兩分鐘後,它就消失了,但它引起的騷動卻沒有就此平息。事實上,熱烈的討論纔剛剛開始,火焰在半空中寫出來的那句話,已經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就像是開啓了復讀機一樣,所有人都默唸着,或者忍不住把這句話念了出來。它彷彿成爲了某種奇怪的咒語,被不同地點、不同身份、不同國家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就這麼簡單粗暴地脫口而出:
“教會真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