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避開我的目光, 將最後一小塊饅頭蘸了點衆人吃剩的冷菜湯,塞到嘴裡咀嚼起來,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複雜的神色。
我實在有些看不下去, 起身道:“廚子都收工了, 你要是不嫌我手藝差, 我去給你做道小菜。”
“我自己帶着乾糧, 不必麻煩少夫人。”他起身做了一個揖, 淡淡地道。
我嗤笑道:“我這客棧雖小,卻也沒這麼寒磣。再說我也不會做什麼,只會炒個雞蛋, 一點不麻煩。”
他見我已撩起廚房的布簾,也就不再阻攔, 清冷的眼裡逐漸泛起了絲絲暖意。這絲絲暖意在一盤金燦燦的炒雞蛋和一碗熱騰騰的大米飯被端在他面前的時候, 全部化作了洶涌的食慾。
他似乎已經許久沒有吃過新鮮熱飯, 猛扒了幾大口,含糊地問:“少夫人今早說的‘腦震盪’是何病症?”
我瞧着粘在他鼻尖的飯粒, 忍不住噗哧一笑:“我也是聽一位西洋郎中說的。頭部受到撞擊,如果產生腦損傷,輕者頭痛、噁心、嘔吐,重者會導致失憶、失去知覺甚至休克。哦,休克是西洋的說法, 就是心臟暫時停止跳動。休克也是可以治的哦, 不過需要特殊的器具。”
楚玄聽得一知半解, 出神地看着我, 滿眼盡是嚮往與狂熱:“神奇, 真是神奇。少夫人若再見到那位西洋郎中,務必爲楚玄引見引見。”
他的眼中又釋放出那種特殊的琉彩。我總覺得每當他的眼神出現這種異樣的時候, 與其說他在看着我,不如說他在讀着我的心。我慌忙避開他的目光,往他碗裡夾了塊炒蛋道:“我的手藝真有這麼差麼?別隻顧着吃米飯。”
炒蛋還在半空中,他的眼神便起了變化,由狂熱變作迷惘進而變作恐懼。我正奇怪這炒蛋有這麼難吃麼,他好像受到驚嚇般突然從長凳上彈起。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才讓他不至於向後摔倒到。
他定了定神,蒼白着臉指着我問道:“你不是韋家大小姐。你究竟是何人?來自什麼何方?爲何那地方……如此古怪?!”
我手一震,正要往他碗裡送的那塊炒雞蛋便掉在了桌上。沒料到他的特異功能竟然厲害到可以讀出我腦內的記憶。
“神醫看到了什麼?”我強穩住自己的聲音語調,心裡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看到了此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你不是我朝之人!”楚玄的聲音冰冷,彷彿帶着絲絲陰氣。
他那種充滿強烈排斥、防範的語調刺傷了我。我放下筷子,冷冷地道:“你仔細看看我,我是如假包換的韋家大小姐,只不過這兒已經不是從前的韋家大小姐了。”我本來想指指腦袋,考慮到古人篤信“境由心生”,也就是說思想是由心產生的,於是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有沒有試過醒來之後一切都變了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無人可問也不敢問,連心裡的懼怕、惶恐都不敢流露半分,因爲我怕讓人知道了自己的與衆不同·,便會被當成怪物,被人鄙視被人傷害,就像你現在對我一樣!”
他如同被針扎到心口一般全身劇震,手指緊緊抓着桌子邊緣。我緩緩抽回手,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若不是窗外秋蟲有節律的啾啾聲,我幾乎覺得時間已在這一刻凝固。
他逐漸鎮定下來,喝了一口已經在碗裡放涼了的茶:“六歲之前,我一直是個快樂的孩子。” 他迎着我吃驚迷惑的目光苦笑了一聲。
“你說的,我都懂。六歲那年,也是一覺醒來,一切就都變了。我發現自己可以‘聽到’ 別人的想法。六歲的孩子懂什麼,於是我告訴了爹孃。自那以後,我每晚都嚇得睡不着,因爲我‘聽’到村裡人都在‘說’,我是邪魔附身,要燒死我。
“一天夜裡,我又被那種可怕的聲音驚醒,卻不是村民的,而是我的父親,正在盤算着第二天清早怎樣將我殺了,好免去我火烤之痛。”
我心裡抽了一抽。比起他,我似乎算是很幸運的了。
“那日深夜,孃親悄悄塞給我一個布包,讓我從窗戶逃走。我還記得她抱我到窗臺上,流着淚將我摟了又摟親了又親。”
“你……一個人逃了?六歲的孩子,逃到哪兒去?”
他點了點頭:“逃了,一個人。逃到‘聽’不到村民詛咒我的地方。那年冬天,我學會了要飯。其實要飯還好,最痛苦的是睡不着覺。一到深夜,城裡人的那些陰謀,那些可怕的想法,全都‘聽’的清清楚楚,讓我冷到心裡。”
一陣寒意襲來,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六歲孩童瑟縮在牆角,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臉有些微紅,卻沒有抽出手,任由我握着。我知道他能借由接觸獲知別人的想法,此時必定感受到了我的同情和關心。我突然覺得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同是異於常人,同是不爲這世界所接受。他是否也象我一樣,渴望一個朋友的關懷,驅走內心的冷意?
“八歲那年遇到了師傅。他是唯一對我的異能不以爲意的人,他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於是,我開始向他學習醫術,用異能爲人治病。”
“他爲何不傳你武功?”
“因爲我不能習武。”楚玄已完全平靜下來,淡淡地笑了笑。
“他見我的異能太過強烈以至於整日處在恍惚恐懼之中,便封了我的奇經八脈,使我再‘聽’不到世人的想法。從此我唯有集中精神或是通過身體的觸碰才能感知旁人所想,卻終於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了。”
他忽然對我眨了眨眼,語氣頗爲輕鬆:“其實你若不欲讓我知道心中所想,只要心中一片空明,什麼都不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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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難了!”我苦了臉,“讓我想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什麼都不想。”
他一聽就笑了,那對單皮眼眯成了兩條彎彎細細的月牙兒:“那就集中精神只想一件事,一件無聊透頂的事。”
聽到那句“無聊透頂”的時候,我也吃吃地笑起來,何必浪費腦細胞去想無聊的事,我會想些讓他後悔偷看了老孃思想的事!
突然意識到,楚玄的特異功能既然這麼厲害,那先前我擔心三少時滿腦子的親熱鏡頭會不會也被他“看”了去。剛想到這裡,楚玄的手就從我手中抽了出來,臉頰已經跟火燒似的一直紅到耳根。
孃的!我暗罵了一聲,怎麼就忘了,跟他有“身體上觸碰”的人,基本上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二師兄累了一整天也不去休息麼?”
三少的聲音象一支冷箭,帶着寒氣從身側傳來。楚玄眼都未擡,只是揚了揚眉,給自己添了一些茶。茶水落到杯裡,濺起清脆歡快的聲響。
嗯?氣氛怎麼有些不對?這該死的男女授受不親的舊社會!我吐了吐舌頭,三步變作兩步蹦躂到某人身邊:“還沒到午夜,夫君怎麼就起來了?”哎,聽着怎麼這麼象午夜吸血鬼?
三少鐵青着臉,衝楚玄拱了拱手道:“小寶的性格一向天馬行空,若有得罪師兄的地方還請師兄擔待些。”
楚玄夾起一塊金黃色的炒雞蛋放在眼前欣賞:“怎麼會?我與小寶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三少的目光落在那盤炒雞蛋上,也揚了揚眉毛,正要說什麼,我趕緊拉了他的手道:“塵香說你療傷要持續到午夜的,快回樓上休息去。二師兄也累了,吃完不用收拾,只管去歇息。”
他甩脫了我的手,臉色更青,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我有些掛不住,沉下臉吼了一聲:“蕭無塵你什麼意思!”提起裙裾便追了上去。臨去時扭頭望了楚玄一眼,這傢伙正美美地把那塊炒雞蛋放到嘴裡,低頭賊笑。
一路上盡是呯呯砰砰的關門聲,某些喜歡八卦的房客們見了我這副氣勢,恐懼戰勝了好奇心,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我暗暗記下那些門牌號,明兒個非得讓寧掌櫃漲他們的房租不可!
三少的門在我的腳踏進門檻前呯然砸上。如果把先前過道上一連串的關門聲比作鼓點,那麼這一聲直是交響樂《雷電波爾卡》中的響鑼。
我雖然很心疼那扇門,很心疼被震得嘎吱作響的樓板,但客棧雖值錢,尊嚴價更高!於是老孃深呼吸三次,決定做一件十分違背作爲一名高調淑女所應遵循的禮儀的事情-抄起身邊一把碗口粗的笤帚向那扇門桶去。
“門沒鎖,不必這麼大陣仗。”楚玄的聲音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從樓下傳來。
我忙放下笤帚,虧得這一帚沒捅出去,要不得損失多少銀子!
樓下的那位索性放聲大笑起來,令我覺得某幾處地方因溫度過高而開始冒煙。原來他一直在“偷窺”,憑着自己有特異功能,就可以把快樂建築在他人的暴躁上麼?
於是我集中精神,用生平所知最惡毒最骯髒的語言,把楚玄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直到樓下傳來碗筷打翻的聲音,才滿意地拍了拍手,高喊一聲:“寧掌櫃!瓷碗一錢銀子一隻,明兒個別忘了問楚大夫收錢!”說完輕輕擡腳,啵的一聲踹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