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一放亮, 我便醒了,輕輕挪開三少緊摟在腰間的手,攝手攝腳地下牀穿好了衣裙, 想要趕在大家起牀之前回到自己屋裡, 否則若給那個鬼精靈般的塵香撞到, 羞也羞死了。
剛打開門, 我發現自己還是起遲了, 五隻人,十隻眼睛,堆積木一樣堆在門外。不只是塵香, 連寧掌櫃也在裡頭。
塵香乾咳了一聲,訕訕道:“少夫人, 昨晚您忘了喝蛇湯, 我給您送過來了……呃……這個……給您補補。”
送蛇湯至於一大清早等在門口嗎?至於要五個人送嗎?我真是低估了古人的八卦潛力啊。
我沉默半晌, 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五蛇羹就不必了,若是有印度神油倒是可以拿點過來, 聽說那東西專治男子不舉。”
五人霎時間石化,房裡房外鴉雀無聲,只有窗外清晨早起的雀兒,啾啾地唱得正歡。
“哐當”一聲,盛滿蛇羹的湯盅摔在地上, 碎裂的程度就如同我臉上心碎的表情。塵香的臉跟火燒一般, 呆立在門外手足無措;君醉不停地拿眼瞟着塵香, 自己卻悄悄往後退去;奶孃緊咬着手絹滿眼同情地看着我;黎秀才低了頭似乎在強忍;寧掌櫃急急翻開從不離手的豔本, 似乎想在裡面找些什麼, 突然停下,若有所思。
“韋小寶!”
隨着一陣磨牙的聲音, 我的腰被一團橫飛過來的東西緊緊裹住,低頭一看,是三少的長衫。還沒等我叫出聲來,腰間一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去。
一道將空氣扭曲的氣劍,從我頰邊飛嘯而過,門砰然一聲關上,那道氣劍卻透過門板直穿出去。我聽到了門外君醉的慘叫,和一連串人體與地板親密接觸的聲音……其中也有我跌落在牀板上的聲音。
“都給老子滾遠點!”我落在牀板上的時候,三少的暴喝聲,差點沒把我的耳朵震聾。
“不舉?”他低頭看向我,人已經壓了上來。
我發現自己的手腳已被他按住,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我連一根腳趾頭都動不了。而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有一些可怕的變化。
“都……都是自己人,隨便說說,沒關係的……”我訕訕地笑着,心裡想,這次的經驗教訓說明,實力相差太懸殊的時候,還是不要玩花樣的好。
“你還是不是女人?”他的身體,也已經開始有一些可怕的變化。
“我……我也常常懷疑這個問題。”我驚慌地盯着他身上迅速變化的那個地方。
他突然嗤笑了一聲:“你是男人爺也要了!”
……
“蕭變態!大清早的,快放老孃下去!”
“不給老子懷上娃,今天別想下牀!”
“……”
我最終還是在他企圖讓我懷娃前下牀了,因爲黑毛兒來了,停在窗臺上,嘴裡叼着竹管,歪着它的禿頭,不屑地瞅着一邊互罵互掐,一邊在牀上翻滾的我們。
三少只看了一眼竹管裡的字條,便匆匆起身穿戴,領走前還壞笑着瞥了我一眼道:“不許下牀。”
我衝他瞪了瞪眼,他忽然靠近,脣尖在我耳邊輕輕一觸,柔聲說,“很快回來,自己小心些。”
我坐在牀沿,望着那道輕輕掩上的門,發了好一陣子呆,才意識到心裡滿滿的全是暖意。這陣暖意直到我下了樓,站在喧鬧的人羣中間時,仍然在心窩裡緩緩流蕩。
人羣,意想不到地安靜了下來。我詫異回頭,門外站着的居然是諸葛夫人,高貴沉靜,在無數道癡迷的目光中,她略微低了頭,臉上泛起兩片淺淺的紅霞,只猶豫了片刻,便輕移蓮步走了進來。
我心裡感嘆,美人,若只是憑着青春年少,若只是美在容貌和身材上,也不算什麼。象她這樣人到中年,不但保持着年輕時候的容貌身材,還保持着少女般的羞澀情懷,那纔是美人中的極品。
“寶小姐……”諸葛夫人才說了兩個字,也許是發現大廳裡安靜得出奇,只有她的聲音在迴盪,臉色更紅,低了頭便說不下去了。
我咳嗽了一聲,衝着塵香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給諸葛夫人看座倒茶。”
人羣這纔有了些動靜,只不過遠不如方纔那樣喧鬧。那些原本狂放不羈的書生們,似乎都轉了性,變得斯文起來,吟的也都是些風花雪月的雅句。
與那些被諸葛夫人迷暈了的書生們不同,我總覺得眼前的這名少婦古怪異常,尤其是當她又將目光移到我發間的時候。
她一直沒有說話。她的沉靜也讓我覺得古怪,甚至覺得渾身發冷。從她第一次出現開始,我總覺得她就象是個幽靈一般,無聲無息。
“寶小姐,你這枚髮簪甚是別緻,不知是從何處而得的?”當我換了三次坐姿的時候,她終於開了口。
我得意地摸了摸那跟骨簪:“別人送的。”在我的潛意識裡,這根小小的古簪便是三少給我的定情物,那日是他將古簪輕輕插在我的發間,我便每日都帶着。
“送的?怎麼可能……他……他還活着?”諸葛夫人兩頰的紅霞瞬間退去,五指一下捏緊了茶碗。
我心中一動,忙解釋道:“是別人無意中發現,再轉送給我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雙眸裡的失望,似要溢出來一般。
我一直在等,等她解釋這枚簪子的事。她的反應太奇怪了,分明是知道簪子的來歷。
果然,她垂目低聲問道:“你可知道這枚簪子的故事?”
“夫人知道?”
她點了點頭,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只聽說,這枚簪子是當年大盜何曾歡親手做給他心愛的女人的,因爲這段情,他被那女子的丈夫挑斷了筋脈,蝸居在京城一間小屋裡,直到死,也沒能將這枚簪子送到那女子手裡。”我緊盯着她臉上每一個表情。
她的五指又捏緊了茶碗,兩道細眉擰到了一起,略略提高了聲音:“他不是被人挑斷筋脈的,沒人能挑斷他的筋脈,哪怕他不用劍。”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已開始顫抖,“他是自己震斷筋脈的。”
我愣住,這和昭雪當時跟我說的不同。
“只因爲那女子說了一句話。她說,她從來不曾喜歡過他。”諸葛夫人的聲音苦澀低沉,“他爲了那個女子,封劍,逃亡,與兄弟絕交。那女子卻忘了與他在一起時的一切,嫁給了別人,還說自己從來不曾喜歡過他。”
她忽然擡頭,問道:“你現在是不是以爲那女子就是我?”
我不語,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苦笑:“我倒希望那女子是我,而不是我姐姐,至少他們愛過。”
我又愣住,她說的一切,太突然,太出乎意料:“那……令姐現在身在何處,這簪子既然是她的東西,小寶理當奉還給她。”
“死了。”諸葛夫人嘆了口氣,“她始終不能面對自己真實的感情,何大哥失蹤後,她一直鬱鬱寡歡,沒過兩年就得了咳血病死了。”
我心中感慨,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諸葛夫人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面有難色,眼中全是祈求:“這是姐姐在最後的日子裡,給何大哥繡的,裡面是……她的骨灰。與何大哥合葬,是她的心願。你既知簪子的出處,必可幫她這個忙。”
我奇道:“當日沒見到何前輩的屍骨,倒是要去好好找一找。夫人爲何自己不去?”
她低下頭,似乎不敢看我的眼睛,小聲道:“我……我不太方便。”
我心裡更是奇怪,忽然想到一事,問道:“那令姐的夫君,到底是誰?”
忽聞門外一聲清亮動聽的女子聲音:“娘!爹爹有急事找你。”
文怡被一名小丫環摻着,側身立於門外,滿臉羞澀,並不進來,一幅急着要走的樣子。只這半側着的背影,已讓店內的書生們再一次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向了門外,目光比之前更爲癡迷。
諸葛夫人似乎有些慌了神,起身時不小心打翻了茶碗。她藉着拾碗的空隙,壓低了聲音急急跟我說了句:“我說的事,別和任何人提起。”便慌慌張張地隨文怡去了。
文怡拉着諸葛夫人,似乎也甚是着急,卻有意無意地回頭瞥了眼二樓的樓廊。
我的心因爲文怡的出現,一整天都變得恍惚不安。
三少和文怡之間的曖昧,諸葛夫人的古怪行爲,何曾歡和他心愛女人的悲慘命運,還有黑無常提到“火龍珠”時看我的瘋狂眼神……這些互相之間看似沒有聯繫的事情,不停地在腦中穿梭,最終都停留在一個問題上:三少爲什麼屢次說要我“相信”他?他究竟可信不可信?
我找不出答案。我只知道,就算現在有人告訴我不該相信他,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住進了我的心裡,對他的牽念恐怕這輩子都揮之不去。
恍惚間上了樓,正要推開房門,突然腰間一緊,整個人被拽進屋裡去。
我正要尖叫,耳邊一聲輕笑響起:“怎不乖乖給爺在牀上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