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有風在黑暗中伸出了手,說道:“丫頭,你過來。”
紅箋默默靠近過去,坐在了牀榻邊上,和季有風兩手相握。
季有風嘆了口氣,摸上紅箋的臉,問道:“傻丫頭,你沒聽到丁琴剛纔說了什麼嗎,我被斷腸索困在這裡,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奪舍你,你怎麼還不跑?”
紅箋乖乖任他將溫熱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她答非所問地感慨道:“前輩,人活於世上真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煎熬,充滿了絕望。你說爲什麼有的人不用像我們這樣,活得這麼辛苦?”
季有風怔了怔,似是笑了一聲,回答她道:“你看那些被養起來的豬,它們吃了睡,睡了吃,全無煩惱,是不是過得很舒服?你也說了,憨人懶人都有福,唯獨剩下我們這種聰明人只好受累。”
紅箋默然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承認季有風說的有道理,她側着臉在季有風掌心上蹭了蹭,說道:“時間不多了,前輩。開始吧,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再受苦了。”
季有風頗爲意外:“就這樣?”
紅箋笑了笑,輕聲道:“是啊,就這樣吧。我的心願你也清楚,以後丹崖宗的事情就要拜託前輩了。你要好好保重。”
季有風長長嘆了口氣。他拉着紅箋在牀上躺了下來,伸出手臂環過她的纖腰,一隻手掌放在她的背上,又將另一隻手按住她的後腦,這正是一個無比珍愛的摟抱姿勢。
紅箋不知道被奪舍會是什麼感覺,但因爲奪舍她的人是季有風,她在心裡早已經放棄了抵抗。
但紅箋隨即便感覺出不對勁來,兩股真元正通過季有風的一雙手掌源源進入到自己的身體裡,澎湃的金系真元正以五行相生的力量在幫助她運轉水靈根,飛快地提升着修爲。
這哪裡是什麼奪舍,竟是季有風在這種生死關頭對着她施展了萬化生滅功。
金生水。
他二人一個金靈根。一個水靈根。
直到這個時候紅箋才驀然醒悟,原來自那次季有云來勸降,前輩竟便有了這種打算。他怕自己有所察覺,將這計劃隱藏在了一次次的打賭玩笑當中。
季有風雖是元嬰,此前卻同她一樣被囚禁在大牢中無法修煉,若不是他常常推敲思考,這萬化生滅功怎麼可能初次施展便如此嫺熟,甚至威力遠遠超過了對這門功法熟悉之極的自己?
“他竟要放棄他自己,來成全我活下去。”紅箋只覺腦袋裡嗡嗡作響,無法再作別的思考。只是用力地掙扎起來。
季有風力透臂膀,壓制住了紅箋,他開口說話:“我這一生從不欠人情,沒成想到頭來卻欠了丁琴的一條命。我本想問問他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叫你一併去完成,不過他說沒有,……那就算了。傻孩子,他死前的那句話,也正是我想同你說的。人生於世,能爲知己者而死,並無遺憾。”
一股巨大的悲哀襲上紅箋心頭,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淚水已經在她的臉上肆意流淌。
她感覺的到,此時季有風手中施展出來的萬化生滅功,與她當年幫助方崢修煉時的點到爲止截然不同,這是帶着某種慘烈的決絕,全無保留,直至要逼出他那具身體裡所有的能量。
季有風道:“傻丫頭,成不了真仙早晚都是要死的,別太傷心了。我估計着有我這一身修爲。至少叫你提升到築基後期,只要小心些便能逃離這深海。”
急涌而入的海水此時已經沒過了牀榻,紅箋的半邊身子泡到了水中。她身上的衣裳迅速溼透。
冰川之下的海水涼得刺骨。
兩具身體貼得很緊,季有風拿臉在紅箋的面頰上蹭了蹭,他低語道:“這些淚水,是爲我而流的嗎?”
紅箋心如刀絞,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她所有的苦難,以此時爲最苦,所有的痛苦,以此時爲最痛。
季有風不必聽她回答,他靠着石牆坐了起來,力透雙臂,將紅箋緊緊抱住,甚至勒得她有些難以呼吸。
隨着大量金系真元涌入,紅箋的體內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因爲被關入煉魔大牢停止了修煉,她識海內的水靈根已經沉寂蟄伏了二十年,此時受到超越數階的龐大外力滋養,幾乎完全變了個模樣,桎梏她修爲的壁壘漸漸鬆動,終於土崩瓦解不復存在。
紅箋自己情緒激盪猶未察覺,季有風卻立時便發現紅箋突破了。
進入築基中期,紅箋身上的氣息亦跟着有了變化,這周圍沒有靈氣供她吸取,卻有季有風提供給她的源源不斷的真元。
未等季有風以萬化生滅功將金系真元完全轉化以便她吸收,紅箋的身體裡卻突然多出了一股力量,將這部分真元完全吞噬。
咦?這是什麼?季有風生怕因爲自己不熟悉萬化生滅功,叫紅箋的進階留下隱患,連忙調動真元循根追去。
找到了,季有風微微鬆了口氣,原來是紅箋的神炁,只有修煉了“大難經”,纔會在神魂中產生這種名爲神炁的氣,他同紅箋在“大難經”上淵源極深,想來紅箋的神炁吸收了自己的金系真元也應該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想到此季有風心中猛然一動,鬆開紅箋的手臂,說道:“丫頭,快用一下萬流歸宗。”
紅箋腦袋裡渾渾噩噩,只是下意識地聽從了季有風的吩咐。
一記萬流歸宗使出來,季有風心中大定,他道:“原來如此。你的萬流歸宗適才跟着進階了。大約是因爲我的關係,你與季有云不同,你的萬流歸宗進階之後多出來的是吸收金系真元的能力。”
他見紅箋一幅大受打擊,生無可戀的模樣,復又笑道:“這樣更好,季有云和符圖宗網羅了不少金靈根修士,你日後對上他們打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冰冷的海水已經沒過了兩個人的腰,紅箋聽到他提起季有云,心神一清。
她問:“你要我殺掉季有云嗎?”符圖宗、季有云,這些強大的敵人反到叫她燃起了鬥志,只是季有風和那季有云是親兄弟,日後怎麼處置季有云,她決定聽季有風的話。
“殺了吧。但你不要像對付景勵那樣,比殺他更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好好活着。”
紅箋進階築基中期並沒有叫季有風停下萬化生滅功,他身上越來越冷,腰部往下已經失去了知覺。就算這樣,他也沒有去浪費一絲一毫的真元護體。他要在自己死前將所有的真元都輸給紅箋。
海水越漲越高,漸漸淹沒了季有風的胸口、脖頸。
紅箋的神炁在她進階之後有了吸收金系真元的能力,再對着萬化生滅功,雖是被動承受,吸收壯大的速度卻比剛纔快了數倍。
果然如季有風所料,當他一身修爲耗盡,紅箋堪堪升上了築基後期。
水已經漫到了下巴,季有風坐在那裡沒有動,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推開了紅箋,手比劃了一下,叫她快些離開這裡。
紅箋猶不肯放棄,她奮力將季有風自水中托起來,哭着去試圖解開斷腸索,可不管她怎麼拉扯,甚至不惜真元去施展萬流歸宗,卻只如蚍蜉撼樹,烏黑冰冷的索鏈毫無動靜。
這本是早該知道的結果,若是還有解開的可能,丁琴不會叫季有風奪舍,而季有風也不會放棄逃生的希望,連元嬰都做不到的事情,紅箋一個小小築基,又怎麼能出現奇蹟?
季有風本想阻止她做這無用之功,他已經全無真元,黑暗中看不到紅箋的表情,可他發現紅箋的情緒已變得十分不對勁兒,她不停地哭,這些都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大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像戀巢的鳥雀,明明知道家已經不復存在,卻仍在不停地盤旋,不肯離去。
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季有風擡起已經凍得僵硬的手,摸了摸紅箋的腦袋,然後湊了過去,無比眷戀地吻住了她。
脣齒相交,那樣得溫暖柔軟,親暱無間,就像是一對真正的戀人。
那些在臉頰上滑過的淚水,滴落在冰冷的海水中,轉瞬間便消散無痕。
海水仍舊在不停地升高,就要將兩個人完全淹沒。
季有風放開了紅箋,奮起餘力推了她一把,示意她趕緊離去。
由方纔進階築基中期開始,紅箋就像墜在了一個怎麼都不醒的噩夢中,全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直到很久之後,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孤身一人泡在了石牢之外的海水裡。
她回頭望去,明明已經是靠近海底,那裡卻浪花翻涌,顯得特別的渾濁。
其實不必看,紅箋也知道那裡如今沉睡着她的恩人,她的師長,她相依爲命的手足,是她情竇初開之時便日夜相伴,第一個想過共度此生的人。
不同於當年丁春雪的死,那時候紅箋別無它念,一心只想着爲大師兄親手報仇,可是這一次,她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也隨着季有風一起死去,在這冰川下的萬丈深海里,她一併埋葬了所有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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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在寫“人生何處不相逢”那章時,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這是寶麗金的一首老歌,寫完這章,點開音樂,聽陳慧嫺唱“……縱是告別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際遇。”不禁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