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一師叔。”
來人對明一這邊稽首,明一嗯了一聲。
來人乃是茅山道場的護法真人,名爲魯天星,是江南與皖北交界處一座破舊小道觀的小道士。
道觀雖小,人氣不低、
逢年過節,當地人都要前往道觀上香。
偶爾家裡有些事情,也會去道觀請老道長出面解決。
那座小道觀,在當地人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
他是那個村子,那個道觀最受關注的弟子。
十八歲那年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京城大學,畢業之後已打算先進五百強外企工作一段時間,積累經驗。
但他放棄了這個機會,回了小道觀,幫着師傅繼續守着道觀。
一直等到師傅離世,他又守了兩年,在他二十七歲那年,纔算真正意義上的離開了那裡。
他本是打算徹底脫離道門,去京城闖一闖,見一見大世面。
不敢說在歷史上留名,至少也得闖出個名堂來,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誰曉得前去京城的途中,在火車上碰見了一隻正在行兇的妖,將其抓獲後,他已經走偏的人生軌跡再一次被強行扳了回來。
他的修行天賦堪稱卓越,明一親自見的他,得知他要離開道門,進入世俗,只覺若是放任他離去,世俗將多一個精英。
而道門,則可能失去一名真人。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相當正確的。
那一夜,他與魯天星促膝長談,沒有任何保留的承諾,且能夠當場兌付的,全部兌付。
這份誠意,打動了魯天星,讓他留了下來。
甚至不惜爲此,專門爲魯天星在道場預留一個長期修行名額。
而在魯天星三十五歲那一年,終於被提名,順利冊封。
四十歲,他成爲茅山道場護法真人。
這份榮譽,出現在一個從小道觀走出來的道士身上。
也是那一刻,比任何都瞭解護法真人代表什麼樣的榮耀的魯天星,覺得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如此明智。
若是師傅在世,一定會感到欣慰。
魯天星還不清楚這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驚訝於童伯乾幾人竟然也在這裡。
一名福建的大宗師,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場中有烈火灼燒過的痕跡,碎石與斷樹證明此處經過一場大戰。
“明一真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魯天星的身後,又走出一人,他詢問道。
魯天星蹙眉道:“楊真,你怎麼來了?”
楊真微笑:“我見你突然離開,料想應該有事發生,擔心你一人解決不了。畢竟茅山很大,危險很多。”
魯天星沒有應話。
楊真看向明一,後者簡單將事情道來。
聽完後,魯天星道:“童宗師,可否讓趙冠青開口?”
童伯乾心裡苦澀,他說不讓,就能不讓他開口嗎?
選擇權已經不在他。
茅山道場一下子來了兩名護法真人,他倒是得有這個底氣開口才行。
“看來童宗師很通情達理,沒有什麼意見。”
楊真微微一笑,走到一旁,坐在一塊完好的石頭上,指點江山般的對趙冠青道:“有什麼就趕快說吧,別耽誤我的時間,也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魯天星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你把劍放下吧。”楊真又對陳陽道。
陳陽見局面控制住了,便是將劍收了起來。
卓公眉緩緩掃過這兩人,又看向趙冠青,眼神陰冷,從未變過。
他攥緊長劍,眼看陳陽背對他,忽然一劍擲向趙冠青。
“咻!”
長劍突然而動,衆人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想不到,在兩名道場護法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卓公眉竟然還敢出手。
“啪!”
陳陽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隨手一擡,將這一劍擋開。
楊真從石頭上一躍而起,一道劍氣從指尖迸發,射向卓公眉,呵斥道:“當着我的面,還敢動手?”
卓公眉隨手揮袖,將這道劍氣拍散,冷冷道:“邪修,人人可誅!”
楊真面生戾氣:“誅不誅,你說了不算!再動手,我廢了你!”
卓公眉輕蔑一笑:“廢了我?憑你?你以爲入了道場,做一個護法真人,就有資格對我頤指氣使?你算什麼東西?”
“你可以試試。”楊真心裡很惱火,卓公眉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不給他面子,他要是實力允許,絕對狠狠給他一耳光。
然而實力不允許。
魯天星幸災樂禍的看了楊真一眼,正色道:“卓真人,如果你繼續出手,不要怪我們不給面子。道場就在山裡,若是真要控制你,並不困難。”
卓公眉沒有再說話,看了童伯乾一眼,後者此刻的情緒低沉不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施千丈等人走上前,橫着站成一排,將趙冠青擋在身後。
“童伯乾,你們若是繼續動手,趙冠青今日若是不明不白死在這裡,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在隱瞞某些真相。”
“我以玉虛觀住持之名,要求你在他說完話之前,不得出手。否則,事後我會前往道協,請道協查明一切。”施千丈說道。
其他十多人,也表明態度。
見兩人沒有說話,便當他們默認。
施千丈回身:“趙冠青,當年的事情,是否存在隱情?你有什麼要說的,現在說。”
趙冠青先是稽首,旋即說道:“文昌宮的弟子,常素琴,非我所殺,而是死於卓公眉之手。”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說這種話。
但衆人聽在耳中,依舊感到莫名的震撼。
要知道,趙冠青就因爲這個罪名,被廢了道行,關押在地井十六年之久。
而現在,真相居然來了個大反轉。
人不是他殺的?
卓公眉二人沒有任何的反應。
施千丈道:“人既然不是你殺,當年爲何承認?”
提起此事,趙冠青面色忽然猙獰而憤怒,他死死地盯着卓公眉:“因爲他拿安平的性命要挾我!”
“安平是誰?”
有人詢問。
對於他們來說,安平這個名字實在是過於陌生了。
就是放在當年,也很少有人知道安平這個人。
她太低調,太沒有存在感了。
有熟知的人解釋:“安平是武夷山青蛇妖族的族人,也是卓公眉明媒正娶的結髮妻子。”
“卓公眉的老婆?那和趙冠青什麼關係?”
衆人一臉茫然。
就是剛剛道出安平身份的人,也搖頭不知。
魯天星等人,也不知道他口中這個安平是什麼人。
他們也不關心。
“卓公眉,常素琴,是否是你所殺?”施千丈喝問。
卓公眉搖頭,搖頭平靜道:“我沒有殺她。”
“我知道你不會承認。”
“玄陽。”趙冠青道:“西南三百米外,一顆槐樹下,有一副包裹,替我取出來。”
衆人望着陳陽,目光隨他而動。
陳陽來到這顆老槐樹下,挖開泥土,不深,的確有一個包裹。
他提了起來,微微有點沉。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趙冠青接過包裹,把包裹打開。
一塊塊森白的骸骨,從包裹之中出現。
“這是常素琴的屍骨。”他輕聲說道。
卓公眉臉色瞬間變了,整個人的情緒再不復平靜,近乎暴躁而瘋狂。
“趙冠青,你找死!”
“你敢挖素琴的墳!”
“唰!”
卓公眉提劍爆衝,根本不管不顧身旁其他人。
不等他有所動作,魯天星與楊真便是立刻將他攔住。
一左一右,兩把劍,交叉擋住他去路。
楊真道:“卓公眉,別挑戰我的底線。”
“滾開!”
卓公眉就像是瘋了似的,一劍斬出去。
“哼!”
兩人左右退開,聯手出劍。
“鐺!”
童伯乾閃身而來,將兩人的攻擊攔下,同時抓住卓公眉。
“二位,抱歉。”
“公眉!”童伯乾道一聲歉,旋即低聲呵斥。
卓公眉雙目通紅的望着包裹內的屍骨:“那是素琴的屍骨,是素琴的屍骨!”
“不要演了,你真的在乎,當年爲何還要殺她?”趙冠青鄙夷道。
卓公眉怒吼:“我說了,我沒有殺她,我沒有!”
趙冠青一邊將這些骨頭,從包裹裡拿出來,一塊一塊的擺放在地上,試圖將其重新拼湊完整。
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道:“各位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爲何會發生。那我就與各位說一說。”
卓公眉並不喜歡安平,爲何要與他成婚?
這是童伯乾的意思。
青蛇妖族身居武夷山,與三教都有極深厚的關係。
爲了得到青蛇妖族的支持,他提出聯姻。
而當時的卓公眉,心繫常素琴。
得知此事,卓公眉生氣的說,不會與一隻蛇妖結髮爲夫妻。
但最後還是答應了童伯乾。
但他真正喜歡的,還是常素琴,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
成婚之後,兩人形同陌路。
卓公眉依舊與常素琴聯繫,後者知曉他已有家室,也迷惘過,傷心過。
但最終沒能抵擋這份情到深處的感情。
他們私下經常見面,最後甚至已經不做隱瞞。
那一場意外,發生在一次交流會上。
趙冠青在交流會上,看見常素琴與卓公眉親密無間。
他心中念着,卓公眉已是一個有家室的人,竟然還如此光明正大與一個坤道這般親密。
於是他上去提醒,卻被卓公眉罵了回來。
那時的趙冠青,年輕氣盛。
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嫁作他人之婦,卓公眉卻是絲毫不懂憐惜。
這叫他心裡更爲火大。
兩人開始只是言語衝突,當趙冠青指着常素琴說她作爲女人卻如此不要臉時,卓公眉心中那根弦突然就崩了。
然後與趙冠青動手,卻被趙冠青打傷。
那一劍,本該刺在卓公眉的身上,卻被常素琴擋住了。
但那一劍並不致命。
刺傷之後,趙冠青便離開了。
卻在離開交流會後,得知常素琴已死。
他想站出來解釋,卻是遇到抓他的童伯乾和卓公眉。
他才終於明白,常素琴是被卓公眉殺死的。
“擔下這份罪名,否則我殺了安平!”
這句話,時隔十六年,依舊清晰在他耳邊迴盪。
如果你問趙冠青,爲了一個已嫁作他人之婦的女人,承擔一份不屬於自己的罪名。
因爲這份罪名,導致師門受辱,名聲一落千丈,甚至在數年之後,因爲他當時的衝動,而導致大師兄被清理門戶。
這麼做,是否值得?
他會告訴你,沒有值不值得。
再來一次,放在當時,他還是會這麼選擇。
至少在當時,他沒有考慮太多。
只是在之後,他得知安平死了,大師兄與師侄死了。
那一刻,他是憤怒的。
也是那一刻,他再沒有任何的牽掛。
沒有牽掛的人很可怕。
他會不顧一切去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一定能成功。
比如,現在,他已經成功一半了。
衆人聽着他將當年恩怨娓娓道來,皆是震撼的看着卓公眉。
這個男人,竟然能如此之狠!
面對一個不顧他已經成婚,依舊選擇深愛他的女人。
面對一個爲他擋劍而受傷的女人,第一時間,不是想着救治,反而……順勢擊殺。
然後將這份罪名落在趙冠青的身上,讓崇真宮受到牽連,從靈寶派祖庭跌落下去。
趙冠青與崇真宮成爲了受人冷眼與唾罵的對象。
而他這個真正的兇手,卻成爲人人口中的英雄。
捉拿邪修趙冠青。
面對結髮妻子,也能狠下心來清理門戶。
這在當時,可是一樁樁受人口口相傳的美談。
“卓公眉,你還是不夠狠。”
趙冠青將最後一塊骨頭放下,一具完整的屍骨,便是拼湊完全了。
他擡頭看着怒到極致反而一言不發的卓公眉,說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將常素琴的魂魄徹底抹殺,讓最後一絲證據也消失於這世間。”
說完後,他取出一張符篆,輕輕的放手。
符篆漂浮在半空,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襯住了,靜靜地懸浮着,有節奏的律動着。
卓公眉望着這張符篆,符篆上面,有一股令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氣息。
別人或許不會認得,他卻如何也忘不了。
感受到符篆之中的熟悉氣息,他憤怒的情緒,反而放鬆了許多。
“這符篆之中……封了一道魂魄。”
陳陽的感知何等之敏銳。
如此近距離之下,他一下子就發現。
符篆之中,有一道魂魄。
很可能,就是常素琴的魂魄。
的確如趙冠青所言。
卓公眉,還未完全喪失人性。
否則,殺死常素琴之後,讓她魂飛魄散,任趙冠青今天說的天花亂墜,卓公眉也可以直接否認。
突然的沉寂,讓衆人不明所以。
他們看着這張符篆,不清楚趙冠青在做什麼。
趙冠青輕輕的在符篆上一點,一團黑色的霧氣從符篆之中緩慢的飄飛出來。
隨即化作一道倩影。
衆人望着這道倩影,似乎,猜到了什麼。
而後,紛紛看向卓公眉與童伯乾。
後者嘴脣微動,最終化作一聲輕嘆。
只是看向陳陽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
“常素琴!”
施千丈認出了女子。
他們其實已經相信趙冠青的話。
此時常素琴的魂魄出現,幾乎不會再有任何人懷疑。
“施師叔,張師叔……”
常素琴極有禮貌,一一行禮。
美眸卻始終不曾離開卓公眉。
後者望着她不曾有過一絲變化的臉蛋,有些出神。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純真乾淨的年代。
……
“帶着我走,離開這裡,離開道門,離開他們……”
“我不在乎名聲,我可以放棄師門的栽培,放棄父親的希冀,只要你點頭,我立刻與你遠走高飛…”
涼亭中,一襲素袍的常素琴,目光堅定看着面前的卓公眉。
她認定,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她願意爲他放棄一切,包括似錦前程。
卓公眉緊緊的握住常素琴的小手,不敢與她對視,艱難的說道:“師命……難違。”
常素琴笑了,連荷花都黯然失色。
她摸着卓公眉的頭髮,摸着他的臉頰,一直摸到他的胸口,用力的按了一下:“公眉,你的心裡,有她嗎?”
卓公眉搖頭:“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
“我信你。”常素琴道:“但是你不愛我。”
卓公眉有些着急,想要解釋。
常素琴道:“你愛的始終是你自己。”
“你有野心,你不願意爲了我,放棄一隻妖,因爲我不如她給你的幫助更大。”
“你現實的讓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花瓶。”
……
“不要去追他。”
道觀之外,林蔭小道上。
卓公眉半跪在地上,常素琴躺在他的懷裡,身體被趙冠青的劍傷了,有鮮血。
常素琴抓着他的手,不讓他去追趙冠青。
“公眉,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別讓我失望。”
“你受傷了,你需要止血,不要說話了,我這就帶你去療傷……”
“公眉。”常素琴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脣前,微笑着,毫不在意自己的傷勢。
卻很享受卓公眉此刻對自己的關心。
“你願意,與我遠走高飛嗎?”她定定與他注視,她希望得到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回答我。”
“素琴……”
“回答我。”常素琴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平靜的說道:“公眉,給我一個答案。你願意嗎?願意放棄現在的一切,帶我遠走高飛,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對方,重新開始。我會給你生兒育女,我們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不要名利,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你和我…”
“常素琴!”
卓公眉情緒暴躁的打斷她的話,從地上站起來,低眉時有一絲不耐煩的厭惡:“師傅養育我多年,我若與你離去,如何對師傅交代?”
“我已經與安平成婚,若與你離去,師傅要怎麼做人?”
“我們西院道觀又要如何做人?”
“常素琴,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自己,你何時想過你的師傅?你何時又爲我考慮過?”
“我愛你,但我不能爲了你,辜負了師門!”
“你明白嗎?”
“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我不想再聽見了!”
“呵~”常素琴像一個猶憐,自嘲一笑,對卓公眉的態度並未有任何的驚訝。
“這纔是真正的你,公眉,這纔是你。”
“口口聲聲不願辜負師門,卻轉眼辜負了我。”
“我願意爲你不顧師門與父親,你卻不能爲我……”
“常素琴!”卓公眉再次打斷她:“不要再說了,可以嗎?不要再說了!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些!”
他煩躁不安的甩着長袖,轉過身背對她,因爲氣憤導致的激動情緒,令他的肩膀一起一伏。
“你願意爲我死嗎?”
常素琴忽然問道。
本就煩躁的卓公眉,此刻眉宇一擰一放,鼻翼輕輕縮張,儼然是在情緒爆發的邊緣。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常素琴自言自語道:“我願意。”
“我可以爲你死。”
“生前不願與我結連理,那我在下面等你。”
卓公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等他轉身,恰好看見常素琴手中反握着自己的劍,一劍刺入胸膛。
“噗!”
劍入胸膛,一點紅纓如火,如花。
在她胸前綻放。
鮮血瘋狂的噴涌出來,道服瞬間被染紅。
卓公眉的眼睛一點一點的睜大了,一時間都是忘記了此刻自己應該做什麼。
“素琴!”
他抱住常素琴,看着胸前晃顫的長劍,他雙手沾滿鮮血,感受着常素琴的生機一點一點的,從身上流逝,他不知所措,他後悔,他……
常素琴對他笑,曾經嘗過溫度的那雙紅脣,此刻正一點一點的失去血色。
“素琴,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卓公眉懊惱,他此刻已經慌了神,沒有了主見。
“殺死我的劍,是你的……”
“公眉,我愛你,我會在下面等你……別讓我等的太久,太久…我會着急的。”
看着常素琴徹底沒了氣息的俏臉,她所說的話,則是讓卓公眉悚然一驚,瞬間從悲傷中清醒。
她…要拖着自己一起死!
……
每一年,常素琴的忌日,他都會前來。
給她送上她最愛的夜來香。
夜來香的花香,尋常人受不了,且有毒素。
卻唯獨是她最愛。
放下花,也與她說說話。
但是她從來沒有應過。
他知道,她聽得見。
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趙冠青,那一天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切都是因爲趙冠青。
趙冠青已經被關入地井,他依舊不能原諒。
他想殺死趙冠青,想要親手殺死他。
可是他不能。
但是他可以讓趙冠青活在痛苦裡。
安平死了。
他親手殺死的安平。
對這個嫁給他後,一直任勞任怨,即使他平時各種找麻煩,也從來不會多說什麼的女人。
卓公眉親手殺死了她。
他不喜歡安平,更厭惡趙冠青。
一切與趙冠青有任何一點關係的人和事,他都討厭。
他給了安平一個痛快。
也算對得起這一世的夫妻。
……
“素琴,好…好久不見。”卓公眉的目光此刻溫柔如水,就連語氣都帶着一絲小心翼翼。
常素琴依舊是那雙充滿愛意的雙目,這是愛到極致纔有的眼神。
趙冠青道:“常道友,當年,是我殺了你嗎?”
常素琴搖頭:“不是。”
這兩個字有千鈞之重,壓在趙冠青的肩上,壓的他快要喘不過氣。
而今天,他終於沉冤得雪,不用再繼續揹負這一世的罵名。
這一時間,趙冠青雙眼都是紅了。
他拳頭緊握,用力而又小心翼翼的吐出一口濁氣。
面向西方,雙膝一彎,長跪不起。
對着西方,重重的低下頭,磕在地上。
“師傅,大師兄,冠青今日得以解脫,重入道門!他日黃泉之下,酆都之中,也有臉面見你們了!”
衆人聽着他激動近乎顫抖的聲音,看着他一下一下重重的用頭磕着地,皆是無言。
施千丈等人目光復雜,他看着常素琴:“殺你之人,可是卓公眉?”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全部聚焦在她的身上。
只要她點頭,說一聲“是”。
今日,卓公眉,將身敗名裂。
殺害同門,坑害同門,並以此爲榮譽,冊封真人。
這份罪,足以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在衆人期盼下,常素琴依舊搖頭:“不是。”
“不是?”施千丈皺眉:“素琴,這裡有我,他不敢傷害你。你告訴我實話……”
“與他無關。”常素琴打斷他,說道:“我是自殺的。”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
顯然,這個結果,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想到。
“這麼多年了,我該放手了。”
常素琴慘然一笑,來到卓公眉的面前,虛幻的手掌,輕輕摸着他的頭髮,摸着他的臉頰,最後按住他的胸口,想像曾經那樣的摸着他的胸口。
但此刻卻無法感受他的體溫、心跳,如同摸着一團空氣。
“公眉,我愛你,從前如此,往後也如此。如果有來生,不論出生貧窮還是富貴,我只希望與你門當戶對。”
“我要離開了,告訴我,你曾經真的愛過我嗎?”
“我…”
“不必說。”常素琴搖搖頭,臉上是釋然一切的灑脫笑容:“你是愛我的,若不然,這魂魄之身,也不能存在到現在。”
“素琴……”
“施師叔,可否送我一程入酆都?”
施千丈點頭:“待這裡事情解決,我親自度你。”
“謝謝施師叔。”
她身形一轉,便是飄入了符篆之中。
施千丈將符篆收入袖中之後,一言不發,臉色和語氣都同樣的冷。
“童伯乾,此事,你可知情?”
“我知……”
“此事與他無關。”卓公眉抹了一把臉頰,重新恢復冷靜,說道:“我雖未殺素琴,素琴卻因我而死。事後栽贓趙冠青,是我所爲。誣陷安平,是我所爲。一切都是我個人所爲,與我師傅無關。”
“與我有關。”童伯乾道:“此事,公眉不知。栽贓陷害,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做了之後才告訴他的,與他無關……”
“我說了,這件事情,是我一人做的!”
卓公眉衝他罵道:“你耳朵聾了嗎?聽不懂嗎?”
童伯乾一愣,旋即笑容愈發欣慰。
他忽然取出三元八卦盤,望向楊真:“楊真真人,我自知罪孽深重,今日是殺是剮,我都沒有怨言。但此物乃是我西院道觀祖師所傳之物,不能同我而受了污染。還請楊真真人,護送公眉與這三元八卦盤,回西院道觀。作爲同門,希望楊真真人,不要拒絕。”
衆人皆是一愣。
看向他手中的羅盤。
豈能不知,他此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送他回去是假,保他今晚平安纔是真。
而這羅盤,就是贈與楊真的報酬。
他沒有選擇魯天星,因爲他很清楚,魯天星不可能幫助自己。
楊真則不同。
這是一個懂得變通的人。
果然,楊真看見羅盤後,眼睛微微亮了亮。
“將羅盤交給我吧。”楊真直接伸手。
陳陽微微蹙眉。
但卻不好說什麼。
常素琴是自殺,這一點連他都沒想到。
也難怪,卓公眉如此激動。
若他真的故意殺死常素琴,只是爲了坑害趙冠青,那麼此人真的是惡毒到了極致。
人心,也真是惡到了極致。
他一直都清楚,人活一世,總要被七情六慾所影響,每個人都不盡相同。
聖人,真的不存在。
但他也始終都不願意相信,道門之中,真的有人能夠惡毒到這般地步。
常素琴以死相逼,不給他退路,用一條性命,試圖換取他成爲道門罪人,希望與他死後結連理。
卻反被卓公眉利用,順勢爲之,反而走出一條自己的道來。
而之後誣陷安平,則是他幾年積蓄的抑鬱,瞬間爆發。
且他對妖族,沒有任何的好感。
他始終都認爲,妖,就是妖!
刻板的印象,很難改變。
而後續的這些事情,陳陽認爲,卓公眉與童伯乾必然都參與其中了。
但是現在,兩個人,卻都在搶着要將這份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攬。
如此一來,童伯乾要保卓公眉,旁人也無話可說。
畢竟,真正清楚這件事情的,只有他們兩個。
“事情不明之前,誰也不能走。”將事情前因後果弄明白的黃東庭,此刻輕聲開口。
他指着羅盤,說道:“收下這羅盤,我就認定,你與邪修有染。”
楊真伸出的手一頓,眯着眼睛道:“向一名道場的護法真人身上潑髒水,黃東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唰!”
黃東庭揮劍,指向他的手:“再向前一步,我斬了你的手。不信,你可以試試。”
此時,趙冠青從地上站起來,他看着楊真說道:“今天,誰要保卓公眉,我就殺了他!”
楊真冷哼:“好大的口氣!”
趙冠青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我不過還能活上幾天,你今天敢保他,我跟你同歸於盡!”
楊真這才發現,他的氣息,有些怪異。
根本不像是正常的築基修士。
這股氣勢,更像是強行提上來的。
楊真眼角微微抽了抽。
他真沒想到,竟然有人能對自己這麼狠。
全然不顧自己的根基,廢了這個身子,將自己暫時的踏入築基之境。
這種人說的話,還真的不可不信。
楊真看看童伯乾的羅盤,又看看殺氣凜凜的黃東庭與趙冠青,心裡不爽極了。
魯天星一旁看着他,心情十分的暢快。
“我說了,此事是我做的。”
童伯乾搖了搖頭,輕輕的撥動着手中的羅盤,說道:“你們是不信我能如此心狠手辣嗎?”
言畢,他眉眼輕擡,右手連連揮動。
一張張符篆,飛向八卦方位,瞬間燃燒落下。
衆人看的一愣。
旋即,紛紛反映過來。
他竟是將陳陽、趙冠青等人,全部困住了。
就連魯天星與楊真等人,也是被困在其中。
“陳玄陽,我好好與你說話,你不聽勸,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殺一個也是死,殺兩個還是死,運氣好點,說不準能將你們都殺了。”
童伯乾的話讓衆人皆是感到驚悚交加。
“師傅……”
童伯乾無視焦急的卓公眉,擡手御風訣,爆喝:“風起!”
呼呼~
狂風呼嘯,比之對付陳陽時,這股風要更加的狂暴。
他只是要困住陳陽,並未想過殺他,也就未曾動用全部的力量。
即使是之後風火相融,他也沒有刻意去增強。
而此刻,困住了四名築基修士,十幾名真人。
他再無任何的保留,瘋狂的將所有的真氣都灌入羅盤之中。
幾人被困在方圓十米之內。
而在此範圍之中,狂風呼嘯,形成一道道細小的風漩。
這股風漩越來越大,短短的幾秒,就已經形成龍捲風,沖天起,好似連接天與地的天柱。
“雨來!”
他再度輕喝。
狂風之上,暴雨傾城,幾乎要將這片茅山,都徹底的覆蓋,淹沒。
暴雨太大,所有人的道服,都在短短几秒鐘內浸溼了。
陳陽等人,提劍便是要衝出去,卻不斷的遭受到龍捲風的侵襲。
而這八卦之中,還有施千丈等真人。
他們道行不如陳陽等人,這等堪比神通般的攻擊方式,他們別說反擊,就是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陳陽等人,還得照顧着他們,無法放開手。
“雷落!”
童伯乾再一聲大喝。
而他的臉色,也開始變得蒼白。
三元八卦盤,以他如今道行,能夠施展三卦,已極爲不錯。
若是強行將八卦全部施展,只怕有損根基。
但此刻的他,什麼也不管了,瘋狂的將真氣灌入羅盤,不顧一切。
若不能讓他們見到自己的瘋狂,他們怎能相信自己的話,又怎能證明卓公眉的清白。
卓公眉望着師傅的背影,抿住了嘴脣,許久,聲音飄入童伯乾的耳中。
“師傅,我們走吧,離開這裡,進山,去海外,不再回來。”
童伯乾身體微微一怔,旋即苦笑一聲:“來不及了。”
就以他今天的行爲,道門容不下他的。
也不可能放任他逃離。
道場那邊,恐怕早已經被這裡的動靜所震動,正向這邊趕來。
即使他們現在離開,也很難不被發現。
而且,一旦被抓住,死的,是兩個人。
而現在,可以保全一個。
“轟隆隆!”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此處方圓數十米,近乎成爲一片天災聚集之地。
明一等人心中雖然焦急,卻幫不上什麼忙。
差距太大。
他們什麼也幫不上。
“離火!”
童伯乾再吼一聲,離位突然暴起火焰,而雨水不能將其澆滅分毫。
這般程度的烈火,已經不能用普通的雨水來澆滅。
而此時,數十米範圍,也被擴大到了近百米。
大火,雨水,雷電,相互交融在一起。
施千丈幾位真人已經有些力竭。
“他瘋了!”陳陽眼角肌肉緊繃。
他沒想到童伯乾竟然瘋狂到這種地步。
這是全然不顧施千丈等人的性命啊。
“山崩!”
童伯乾雙眼怒紅,大吼!
手裡羅盤顫動,艮位光芒閃爍,與此相對的一片山坡,突然開始震顫。
童伯乾已在瘋狂之時,一聲剛落,一聲再起:
“石落!”
“地裂!”
兌位與坤位接連閃爍,他幾乎快要掌控不住手中的羅盤。
四周大樹晃顫,泥石松動,並以極快的速度,向着他們這裡滾落下來。
“童伯乾,你該死一萬次!”
被困住的楊真怒吼,他剛剛差一點就陷入了開裂的地縫之中。
四周的火焰,不斷落下的雷電,都讓他焦頭爛額,難以逃離這個鬼地方。
還好這雷電並不大,否則單單是落雷,就能將他們全部劈死。
四周的真人們紛紛起身。
明一朗聲道:“攔住!”
金圓、雲霄、文隱等住持,率先衝向各處,不斷揮動手中長劍,或是拂塵。
將滾下的落石擊碎,將橫壓來的巨樹劈斷。
陳無我等人,也速速上前協助。
就是白徐子等人,此刻也顧不上與陳陽的個人恩怨,紛紛出力。
遠處樹上,目視這一切的李玄機,幾乎不敢相信的看着童伯乾。
“他真的瘋了。”
李玄機握緊手中劍,此刻,他若出手,卻是擊殺童伯乾的最佳時刻。
正在他打算出手之時,忽然向着道場方向看去。
那裡,正有一道比常人要龐大許多的身影,向此處狂奔而來。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場中不比天災好到哪裡的情況,還是將劍收了起來。
很快,那些人就會趕來,他們撐得住。
“九叔,保護他們,我去殺他!”
陳陽抓住施千丈的手臂,向着趙冠青一推。
但另一名真人,又向着他倒來。
一股大火撲面而來,陳陽擡劍驅散。
黃東庭抓住倒來的真人,問道:“能否殺他?”
陳陽重重點頭:“能!”
黃東庭道:“這裡交給我,你去殺他。”
“好!”
陳陽剛欲走,感到四周火勢愈發威猛,他咬咬牙,取出令旗,用力一揮,將火勢驅散了方圓三米之外。
而後將令旗插在腳下,大聲道:“站在這裡,不要走動,我去殺童伯乾!”
四周的火勢,似乎得到了些許控制,雖然還在不斷撲來,卻比剛剛要更容易應付。
陳陽無視四周不斷落下的細小雷電,無視大雨和火焰。
在黃東庭等人目光下,一頭鑽進了火焰之中。
童伯乾還有一卦不曾施展。
乾卦。
乾爲天,這一卦若施展,場上幾人,將頃刻斃命。
他也在等,等道場的大宗師前來。
他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
他知道,來了。
他回頭看去。
來的人,出乎他的預料。
竟是道場的護法靈獸。
“童伯乾,立刻住手!”身後響起一聲極具威嚴的聲音,帶着不可抗拒的命令,以及暴怒。
童伯乾低頭看向手中羅盤,目光落在乾位上,猶豫不定逐漸化作了堅定。
“與其狼狽的死去,不如做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哪怕,以後要遭受罵名,揹負恥辱,至少,我的名字,能夠被人記住。”
“他們會知道,在茅山之中,神像之下,有一大宗師,名爲童伯乾!”
“他曾以一人之力,連殺四名築基修士,一名……道場護法靈獸!”
他眼中燃燒着瘋狂,用盡全身的力氣怒吼道:“天崩!”
手中羅盤似受到指引,散發炙熱的光,瘋狂的顫動,要脫離他的手而去。
童伯乾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所有真氣,此刻都在朝着羅盤之中灌入進去。
而那乾位,此刻,終於是散發出了一絲微弱的光彩。
而後。
原本細小的雷弧,此刻,雷雲暴動。
一道道粗壯的黑紫色雷電,在雷雲之中翻滾着。
四周的山坡,以一種更加劇烈的幅度沸騰,咆哮。
兩千多人,此刻竟心生一股無力之感。
“唰!”
此一時。
陳陽正穿梭在火焰之中。
他感受到天際的那股令他畏懼顫慄的暴躁氣息。
但是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天雷即將落下。
一旦落下,他們都得死。
這個瘋子,這個瘋子!
乾位竟都敢如此隨意的施展,他已經入了魔!
“死吧,都死吧!”童伯乾瘋狂大笑。
身後那道氣息越來越接近了。
“童伯乾,我讓你住手!”
那聲音近在咫尺,童伯乾回頭看他。
這是一頭身軀接近三米,長毛下肌肉駭人的金毛猴子。
他五官此刻近乎扭曲,充滿暴怒。
彷彿蘊有神力的右手,拍向他的腦袋。
而在這一刻。
“轟隆!”
天雷,落下。
靈猴大怒,不得不臨時停手,身形不停,四肢在地上撥動,向着場中狂奔而去。
而就在他衝入場中的同時,一道身影,從火焰之中衝了出來。
靈猴瞥了一眼陳陽,似乎驚訝於他竟能毫髮無損從雷火之中衝出來。
一人一猴擦肩而過。
陳陽眼中唯有童伯乾。
“轟隆隆!”
天雷落下一瞬,靈猴一躍而起,以肉身硬抗這一道天雷。
而後,以一種暴力的姿態,被天雷轟的砸在地面上。
與此同時。
陳陽腳踩十方鞋,站在一顆從遠處探出的樹枝上,凝望童伯乾。
他微微調整着氣息,望着面色瘋狂的童伯乾:“收手吧,我給你一個痛快。”
“陳玄陽,你最該死!”
如果不是他一直從中阻攔,就不會出現這些變故。
他手按羅盤,兩指齊天:“你不是築基修士嗎?二十多歲的築基修士啊,好天才啊!我看你怎麼死!”
“轟隆隆!”
一道天雷,從陳陽上空響徹,轟鳴。
頭頂上空,驚雷聲起,漆黑如墨的夜空,被一道道蜿蜒如蜈蚣的雷蛇,切割成一塊塊不規則的形狀,顯得十分猙獰。
而陳陽身上的氣勢,所消耗的真氣,此刻,正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快速漲動。
一呼一吸之間,陳陽的氣勢,已至巔峰。
感受到陳陽突然恢復的氣息,童伯乾一邊繼續催動羅盤,一邊大聲道:“同爲築基,我要殺你,如囊中取物!我有三元八卦盤,可令天崩、地裂、雷落、風起……你陳玄陽有什麼?”
陳陽突然一笑,他緩慢的平舉骨劍,手指在骨劍之上輕輕抹過,直至劍鋒,一層劍氣,從劍鋒之上,緩慢凝聚。
“我陳玄陽,有一劍,可斬妖、除魔、衛道……”
他語氣忽然一頓,平靜的臉龐,此刻驟然一凝,雙目似有雷光爆射:“殺敵!”
“唰!”
骨劍劍氣沖天起,陳陽腳踏樹枝,速度施展到極致,一劍殺向童伯乾。
劍鳴之音與雷聲,幾乎同一而至。
“我有一劍,今日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