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白眼睫毛顫了顫,問,“夫君……那是護身符?是在廟堂求的麼?”
楊苴低頭一瞧,將護身符取了下來,道,“是的。今早將阿母送到廟裡後,阿母便拉了我進去,求了塊護身符出來,給我掛了帶子上,說可佑我平安,還說改日要帶你去一趟,也求塊護身符。”
護身符隱隱籠了層金光,鼠白看得到,剎那間的,心如同浸入冰水裡,絲絲冒着涼氣。果然還是,楊母果然還是懷疑了她的身份。
楊苴佩着護身符,若她碰着了,便會被灼燒。其實以她的法力足以銷燬它,是以才能靠近楊苴,只有在碰着護身符時纔會被排斥。
但她不能銷燬。
接下來的幾日,鼠白處處都小心着,尤其跟楊母獨處時,儘量小心翼翼,生怕露了什麼破綻出來。只求楊母能儘快打消疑心,莫再思索“她與那日的鼠妖有什麼聯繫?可就是隻鼠妖?”之類。
只是萬萬沒料到,楊母會這麼着急。不念情意,不念她的好,只念着她是隻妖。
秋天很快便到來。那日落了場小雨,淅淅瀝瀝的,外界景象悽迷,枯葉層層而積,雨霧中尤甚。
鼠白的肚子已隆得高高,這日送了楊苴出門後,方回到屋子不過一刻鐘,楊母忽而敲門進來了。她提着竹籃子,倚着門邊兒,道,“今兒隨我去廟裡吧,參拜參拜,眼看着也快臨盆了,不爲自己也得爲孩子想想,到廟裡求塊兒護身符去。”
鼠白心裡“咯噔”一下。默了半晌,道,“我……我還是不去了吧,今兒下着雨,路滑,我又腰痠,行動不便的,小廟離家也不近,就不去了吧……”
哪料楊母冷冷勾了下脣角,卻只一瞬,便放了下去,“怎麼?這次還要拒絕麼?你可是……不敢去?”
鼠白咬咬牙,搖頭,“並不……就……”
話音未落,便被楊母打斷,“行了行了,不是就好,過會兒就走,不必再多說了。”也沒給鼠白反駁的機會,說完就先行出了門。
鼠白忐忑不安,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最後低頭思索了番,覺得自己好歹也是有些法力的,也快修爲仙,若是在廟裡撐一段時間應還是可行的。這樣一想,心底暗暗給自己打了氣,便收拾收拾,拿了把紙傘出去了。
楊母等在大門口,見她撐傘出來了,眼神裡閃了絲意外,但也沒說什麼。兩人就結伴着往縣中趕去了。
小廟並不太大,供了尊金身如來像,即便是雨天,來此參拜上香的信徒也不少,廟裡旌旙寶蓋,供桌香爐,應有盡有,堂堂而有序。鼠白隨着楊母進了去,跪在蒲團上禱告。
如來像莊重而威嚴,即便相貌溫和,也使她心裡發毛。更何況廟裡正氣盛,僧人多,沒一會兒她便開始發虛,彷彿有什麼,千斤一樣重,壓在她身上、心裡。逐漸的,腿軟了、手軟了,後背開始冒虛汗,脣色發白。
楊母往這邊一瞥,發覺她的變化,問道,“怎麼了?阿白,可是哪裡不適?”
鼠白搖搖頭,“無……無事,就是有些乏了,阿孃不必擔心……”
楊母便沒再多說什麼。禱告完後,又抽了籤,最後使阿白上前,向前頭的主持僧人求塊兒護
身符。阿白硬着頭皮,垂着腦袋上前,向僧人拜了一拜,支支吾吾地道要求塊兒護身符。那僧人觀了觀鼠白,忽而“阿彌陀佛”了一聲,又道,“善哉善哉”,最後才遞了一塊兒護身符給鼠白。
鼠白硬着頭皮接過這四方形的桃木護身符,本已做好了準備,不料到手時,卻並未有火灼感。她疑惑地擡頭,與那僧人對視上了,僧人微微搖了頭,又點頭一禮。
鼠白會意,道了聲謝,摸索着護身符上的陰文“平安”,心裡一陣喜一陣暖,還有一陣憂。她掛了符在綬帶上,走回楊母面前,“阿孃,已求好了,咱回去吧?”
楊母詫異,嘴脣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欲言又止,最後忍住了,只道了聲“好”,便回去了。
這次去小廟可謂驚險,所幸了廟裡高僧心善,知她是妖,卻非萬惡不赦的,故給了塊兒未開光的護身符,鼠白心裡感激,當晚便跪地拜謝了天地。
天地也,何其蒼茫。天道爲大,循環往復,上一秒它是善,下一秒,誰又知它會怎麼運行呢?也許是天道自有安排,凡物來世一遭,命運是早定了的罷。是以鼠白拜謝完天地不久後,就深深明白了何爲“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
這之後不久,楊母不知從哪裡求來一碗神水,說可保腹中胎兒,讓陳阿母燉雞湯時添在了鍋裡。陳阿母不疑有他,自然聽從,待一鍋香噴噴的雞湯熬好,鼠白盛了一碗,方喝了兩口,腹中忽而絞痛,當場便倒在地上,脣色慘白,額頭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陳阿母嚇呆了,顫顫巍巍跑出去喊人,因緊張又害怕,跨門檻時硬被狠狠絆了一腳,“噗通”摔在了地上。不多時,楊母聞着聲過來了,身後還跟了一人。她往屋裡瞥了一眼,見鼠白蜷縮在地,腹痛不已,便對身後人道,“大仙,真是多虧了您了!我早就覺得她是什麼妖孽,如今看來,還真是了!”
身後那人原是個散道,着了身道袍,結着牛鼻子髻,觀之竟也頗有幾分道法。他對楊母道,“貧道研究多年,研究出了那道符咒,化在水裡無色無味,任她是什麼精怪!一嘗必化原形。夫人,雖看地上這位也是有幾分法術的,但估摸着過會兒便可化回原形了!”
楊母又道,“可好!過會兒我兒便回來了,讓他看看自己的眼光,非不聽我的話!如今娶了這麼個妖孽過門兒!”
鼠白本咬牙,眼前一陣陣發昏,看着什麼都覺得晃出了白圈,隱隱約約地看見楊母嫌惡的嘴臉,隱隱約約聽見散道的義正言辭。她的腹中痛得厲害,四肢也都開始收縮,怕是過會兒真會變爲人形。
孩子呢?孩子不能有事!她護住肚子。
直到那句“我兒便回來了”入到耳朵裡,她猛得清醒了。她的原形,怎能讓楊苴看到?她怎麼能讓他看到?怎麼能?!
她拼力運法,欲抵住自己的變化。
又過了一會兒,門口的散道“咦?”了一聲,“怎麼回事?她怎麼還沒變?難道是法術失靈了?不太可能……”說着上前,蹲下來,“嘖”了一聲,“這鼠妖倒還真是厲害,法力比我預料還高。如此這般,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在鼠白外一圈畫了八卦圖,貼了一圈的符咒,嘴裡唸了大串咒語出來。
符紙金光大盛,將鼠白籠罩進去,登時一陣火灼感遍
布全身,彷彿有什麼壓着她,將她的骨骼“喀喀”往裡直縮。她幾欲支撐不住了。
但她怎麼能放棄?
鼠白睜開眼,拼力運了法力,猛得朝散道擊去一掌。散道措不及防,被撂在了地上,摔在了門檻外頭。楊母則被驚愣在原地,片刻後忙跑到屋外,將散道扶起來,“大仙!大仙!你無事吧?”
散道的嘴角淌了道血痕,被鼠白偷襲,他明顯惱羞成怒了,便一抹嘴角,掏出一把銅錢劍來,“這妖孽!本還想着留她一命,現在看來,留不得!”
鼠白已經起了身,將那八卦圖符紙毀得一乾二淨,尖利指甲也幻了出來。就這一刻,若誰敢傷她,她必跟他拼命。
只是,兩者相對,戰火還未燃起來,院子大門卻被推開了。楊苴從外進來了,一看院子裡的景象,愣了愣,“這是……怎麼了?”
鼠白一驚,慌忙收了指甲。
楊母先跑着去給兒子報到,“兒!你看你的好媳婦!我說那天銀子被老鼠叼走了,那哪是老鼠?分明就是隻鼠妖!可不,就是你那愛妻!如今大仙都說咱們家有妖孽!方纔她差點化出原形,兒!你去看看!她就是個妖孽!”
楊苴又愣了愣,看了看院子裡的散道,又看了看一臉蒼白,倚着門邊的鼠白,眉頭一鎖,面色冷了下來。他走上前,扶過鼠白,對散道,抑或楊母道,“我的妻子我自是信她的,相處多年,她若是妖孽,豈不早害了我?怪力亂神之事我不信,還請您離開鄙宅,莫再做些糊弄人的事。”
那散道聞言冷哼一聲,道了聲“迂腐!”,也不顧楊母挽留,甩袖而去。
楊母被氣得直摽胸口,最後兩眼一翻,“咕咚”倒在了地上。
這場鬧劇過後,家裡的氣氛就降到了冰點,整日裡沉悶悶的。楊母知道鼠白是隻妖,卻因兒子護妻,什麼都不能做,每日不擺好臉色,鼠白小心翼翼的,卻也對她不擺好臉色。楊苴被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乾脆沉默,本來就不愛說話,如今更不說話了。
家裡唯一還會絮叨兩句的便是陳阿母。
這個秋季,雨連綿不絕,連下了幾日,很快到了晚秋。晚秋時節,天氣又涼又幹,枯葉層層堆積,碩果累累而串。
鼠白自從那日喝了符水後,肚子一直不適,運法欲去掉體內那法術,卻始終逼不出來。她心裡着急,唯恐孩子遭了什麼災難,坐不住睡不好,飯也吃不下,卻實在找不到辦法。
直到那日,她正午睡,肚子裡忽而一陣絞痛,痛得幾欲支撐不住,她捂着肚子起身,忽而一陣撕裂般的痛,那裙間淌了什麼下來。鼠白心慌意亂,忙喚了陳阿母進來。陳阿母一探,更慌,“天!羊水破了!夫人穩住!我這就去打熱水!”邊說邊跑出門,邊嚷着“夫人要生了!”。
這次是早產,情況危機,陳阿母有過接生經驗,便動手給鼠白接生,楊母遠遠聽到“要生了!”,本無所動作,後來實在按耐不住,也進了屋來。
忙活了也不知多久,疼了也不知多久,熱水換了一盆又一盆,最後外界天色暗了,屋子裡終於響起“哇——哇——”的哭聲。
鼠白脫力,勉強着想看看孩子,不料還未睜眼,忽聽“呀!”一聲尖叫,隨着“咕咚”一聲,陳阿母倒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