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劉老爺本就因愛子沒有上榜而氣怒,此番楊苴又一來,退還了銀子,他更覺氣血上涌,一張老臉敗在了區區二十兩銀上,敗在了區區一介教習先生手中。
是以劉老爺冷哼一聲,將楊苴趕出了府門,隔日,便有了“學堂的楊先生收了賄銀”這個謠言流出。其間並無人關心劉老爺行賄,更多的雜言碎語便是圍繞着“楊先生”“賄銀”開展。不出三日,此事鬧得愈發嚴重,有些婦人經過楊家門口變回“啐”兩口,偶爾的還有人丟些菜葉子,壞果子臭雞蛋,門上整日裡都是髒的。
楊母痛心疾首,倒不是因自己收了賄賂,而是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傻,不知道變通”,若當做無事,直接讓那劉義過了,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她躺在地上撒潑,哭嚎捶胸,鬧得院子裡不得安生。楊苴更是消沉,連着幾日沒有去學堂,沉在屋子裡。鼠白看得着急,最後無法,只得偷偷拎着銀子去了劉府,求劉老爺大發慈悲,收了銀子,莫再傳流言。哪知劉老爺眼皮都不擡一下,道,“如今我這張老臉已丟盡,說甚麼都是晚了。”讓下人趕了她出去。
翌日,劉老爺又放了“我給他的銀子都是有標記的,底下都有道月牙白痕,大傢伙不信便可去看。進不去?讓衙役去不就行,爲人師表,貪污紋銀,整整二十兩,少不了他坐牢。”這番話來。
這話一出,楊苴更消沉瘦削,楊母更哭得嘶啞,鼠白卻轉了轉腦子,有了想法。
晚間,夜深人靜,涼風陣陣。鼠白使了個昏睡咒,讓楊苴睡着了,給他褪了衣裳蓋好被子後,又變回了原形,偷偷溜到了正屋,楊母的居處。
屋子裡的燈還未熄,楊母不知是不是哭累了,正趴在桌子跟前,頭一點一點的打盹兒。鼠白溜進屋,嗅了嗅,最後在櫥櫃的旮旯裡找到了劉老爺那二十兩銀。這倒黴銀子被丟棄在旮旯裡,近幾日也無人想起它的事,沒有動它,倒剛好合了鼠白的心意。
鼠白點了點銀子,將好二十兩整,一塊兒沒少,便小心翼翼將錢袋繫上了脖頸,馱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出了櫃門。
本來房間不大,能很快溜出去的,但因鼠白懷了身孕,本就行動不便,二十兩又壓在她背上,是以只能一爪托住肚子,慢慢朝門口移。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還是她與楊母實在合不來的緣故,將要到門口時,楊母忽而睜了眼,醒了。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的大老鼠,背上馱了一袋銀子,她驚叫了一聲,“噗通”一下,人連椅一塊兒摔在了地上。鼠白顧不得其他,一咬牙,“哧溜”竄出了屋外。
她出了院子,顧不得渾身不適,彷彿一瞬間又回到了哪個冬天,被什麼追着的日子。
就這樣一路跑到劉府,鑽進了庫房,將銀子連錢袋一塊兒丟了進去。
所幸只是累些,身體無礙,孩子也沒事,鼠白到了家門口時,看看左右無人,便在樹蔭底下幻回人形,推門進了院子。方踏進一隻腳,便聽到她那屋傳來的喧鬧聲。鼠白匆匆進了東廂,看到楊母坐在牀上,哭得眼眶通紅,楊苴也起了牀,坐在旁邊撫她的背。
鼠白道,“怎麼了?”
楊母擡眼,看到她,來了怒火,二話不說,上前便是一巴掌,“啪”一聲,清脆響亮。
右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鼠白愣了愣。楊苴也愣了一下,隨之過來護住鼠白,蹙了眉,“娘!您這是做什麼?”
楊母流着淚,又欲上前扇鼠白,被楊苴攔住,那巴掌便盡數落在了他身上。楊母道,“就這個狐狸精!自她來了咱家就沒好事!我問你,你剛纔去哪兒了?!屋裡這麼大聲音沒聽見?你出去做什麼去了?!你可知那二十兩銀子讓一個老鼠偷走了!”
鼠白垂着頭,沒有說話。
楊苴也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擋在鼠白麪前,任楊母打罵。最後許是鬧累了,哭累了,嗓子啞了,楊母才狠狠甩了門,離去了。楊苴真的是心勞,他揉了揉太陽穴,道,“快些休息吧,阿白,莫要着涼了,當心身子骨。”
鼠白的嘴脣顫了顫,想說什麼,卻被堵在了喉嚨裡,最後她躺在牀上,他在後面緊緊圈住她,她才睡着。
後面的事情與鼠白所料的差不到哪兒去。隔了一天後,果真有倆衙役秉着公文到家裡來了,後頭還跟了兩溜看熱鬧的路人。其中一衙役道,“楊先生,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來此徹查行賄一事,必要進貴府搜查。冒犯了!”
說罷拿了公文出來,一揮手,倆人便進了屋。後頭一堆看熱鬧的竊竊私語,鬧哄哄的,鼠白緊緊靠着楊苴,站在屋外,不多時,楊母也被帶了出來。整整搜了半個多時辰,屋子本就不大,他們翻個底朝天,硬是搜不出那底部劃了月牙痕、裝在藍布袋裡的銀子。
最後又搜了身,也沒翻出什麼,倆衙役商量着不排除已花掉銀子的可能,要先將他們三口帶回衙門收監。鼠白聽了,知道時機到了,便上前行了一禮,道,“兩位官爺,且聽小女子一言。自那事發生以來,莫說我夫君,就是小女子與婆婆也未曾踏出過幾步門,更何談花了銀子?況且,劉老爺也說了銀子底兒有月牙痕,裝在藍布袋裡,如此顯著特徵,即使花了,這節骨眼上,又有誰敢收?”
他們一聽,覺得有理,便猶豫起來。鼠白接着道,“再說,行賄一事從開始到現在都只是劉老爺一人所言,無他人做憑據。小女子倒敢擔保,夫君絕非貪財謀利之人!不若請官爺也到劉府一去,當面對質了劉老爺,也好給小女子一家有個交代。”
那衙役思索了一番,可能覺得有理,便回了一個去衙門,不久後拿了另一張公文回來,還加了倆助手,道要楊苴到劉府去,與劉老爺當面對質。鼠白與楊母都同着去了,看熱鬧的一堆人也跟着去了。
到了劉府後,一說來由,劉老爺便怒起來,揚言“此事是真!是真!”還說,“我敢以這張老臉擔保,若是不信,我也帶各位官爺到府庫去,您看看那銀子,再看看他那銀子,是不是與我的一樣?”
說罷還真的帶了他們進去。
府庫門一開,鼠白先掃視了屋子一圈,最後裝作無知般,訝然指向屋子北頭,大花瓶子後頭露的藍色一角,“那……那是什麼?怎麼像……一個錢袋?”
衆人去看,果見一個藍色錢布袋,裡面二十兩銀整,底下劃了月牙痕。
劉老爺的臉頓時白了白。
鼠白微微地笑了,她回頭,看到楊苴詫異的面容。
旁側忽而瞥來一道灼熱的視線,鼠白側臉,發覺
楊母正上下打量着她,眼睛裡滿是詫異,最後視線停在了她肚子上。
鼠白垂下頭,下意識護住了肚子。
後頭事情也解決得順利。首先這行賄一事由“劉老爺實際是丟了銀子,找不着,又因其子屢試不過,進不了學堂,便誣陷給了楊先生”結束。劉老爺被罰了四十兩紋銀,其子五年內不得參加任何應試,還連累了直系親不得參舉。
這事剛落下帷幕,就開始有百姓陸陸續續來府裡拜訪,說什麼“誤會了楊先生,口出不遜,實在不該,還請不要見怪”之類,要麼提着一籃雞蛋,要麼是自家種的蔬果,不過半日,竈房便被堆滿了。
雖說事情解決了,鼠白卻開始頭疼。倒不是因爲她多想,而是確確實實的,楊母看她的眼光愈來愈奇怪,若是吃飯時,她能盯着她喝完兩碗粥,平日坐在院子裡曬暖兒,一擡頭,楊母就在旁邊看着她。
對視上後,楊母便笑笑。她的笑也很奇怪,微微挑了一邊脣角,有些僵硬,像是被人用筷子挑上去的,眼尾跟着脣角,同時顫一顫。眼眸子裡完全沒有笑意。
鼠白心裡一凜,瞥開視線,心裡浮上絲不好的預感。
過了兩日後,是極其暖和的一天,柳條子被風捲着撲嗒,撲嗒在牆上,在檐頭。這日一大早的,楊苴還未去學堂,楊母便蒸了一屜花饅頭,熱騰騰的,盛了籃子裡,蓋層餾布,上頭放了香燭、長香,整個人打扮的整整齊齊。
楊苴問,“阿孃,這是要去何處?”
楊母道,“咱這回脫險,可少不了佛祖保佑,這不,我今日得去廟裡拜一拜,謝一謝去。阿白呢?可願意陪我這老太婆去?”
鼠白一想到那堂堂金佛像,渾身一陣發虛,便搖搖頭,“娘,最近我總是睏乏,身子也勞累,走幾步便覺不適,還是不陪您去了,萬一犯了什麼失禮的事,冒犯了佛祖,那可真是罪該萬死。”
楊苴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也道,“既然阿白身體不適,那便不讓她去了。阿孃,這時辰尚早,兒便送您過去,阿白安心在家修養。過會兒陳阿母便來了,得請她好生照料着。”
鼠白溫溫與他對視了一眼。
楊母倒也沒反駁什麼,點頭同意了。
後面楊苴提着籃子,跟楊母出了門,趕往縣中的小廟去了,鼠白無事,一個人坐在搖椅裡,看着柳枝兒飄,心裡忽而泛上喜悅。她摸了摸肚子,想着裡面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又該取個什麼名字呢?
這日老嬤陳阿母來了後,帶了鼠白最愛的雞湯,烏骨雞、枸杞子、紅棗、薑片、香葉子……她喝了三小碗,滿心滿腹的足。
從早晨到午後,楊母回來了,再到黃昏,楊苴也回來了。
晚上臨睡前,鼠白給楊苴寬衣,手方觸到腰間寬帶,忽而火燒般刺痛了一下。鼠白“呀!”一聲,慌忙收了手。
楊苴嚇了一跳,忙拉過她,“怎麼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
鼠白泛着淚花,搖搖頭,“無……無事,就是方纔太急,劃到骨觿了,有點兒疼。”
楊苴將她手裡的骨觿取出來,再揉了揉她的手,“沒事了,我來揉揉。”
鼠白偏頭一瞧,瞧見方纔那條寬帶上掛了串護身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