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賀文,非盜墓筆記, 奉送。
我接下來要講的,不是故事,而是真事,是發生在那個紅色年代的真實事件。
八十多歲的抗日老軍人是我的鄰居,據他講,這還是六十年前中國建國前夕的事情。
老軍人叫胡舟,六十年前的今天,當他們那一個團都還在抗日戰場上血戰時,大喇叭裡卻忽然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那一刻,所有人都矗立在原地,看着忽然撤退的日軍有些不可置信。
日軍投降?這是在做夢嗎?
八年的抗戰就這樣結束了?
胡舟當時愣在原地,手中的衝鋒槍都不知道該指向哪裡。
周圍的戰友都在各自連長的組織下開始撤退,胡舟反映過來,終於明白這是事實,日軍投降了,八年抗戰,我們勝利了!
胡舟心中涌動着一股難以言述的熱流,他立刻在人羣中找自己的戰友。
周圍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他抓住身邊的一位軍人,急切的問道:“我是三團八連的,有沒有看到我們連的人在哪裡?”
被他抓住的軍人滿臉都是血,神色掩不住的激動,喃喃道:“勝利了,勝利了……你說什麼……你是八連的,我好像沒有看見八連的人。”
人羣如潮水般的後退,日軍在轉眼間已經整齊的撤退,戰場上豎起了一面白旗在未散的硝煙中迎風飄揚。
胡舟被人流擠着往後撤,他不斷四處尋找自己的戰友,老石、黑子、連長,你們在哪裡,我們勝利了,我們不用在打仗了!
胡舟喉頭哽咽着一股悶雷,想要放聲大吼,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份喜悅。
但胡舟沒有看到他的戰友,他跟隨着撤退的人潮退回營地。各連的連長正在清點人數,所有人都整齊的列隊,只有胡舟一個人站在一處。
這一刻,一股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胡舟看着周圍各連集合的人羣,而三團八連的位置上,卻只有自己。
最後統計出來,他們這一個加強團陣亡失蹤兩千餘人,而八連,除了胡舟,全部陣亡。
胡舟覺得天塌了。
他額頭還在流血,佈滿硝煙的年輕面孔只看的清一雙烏黑的眼珠,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營地,看着其他默默流淚的戰友,雙腿一軟,膝蓋硬生生的砸在土地上,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來。
胡舟十三歲那年,正是中國大亂的年歲,他的父親是位教書先生,靠給人當西席爲生,但到了最後,幾乎連西席都沒得當,後來又相繼遇上了旱災,再加上日本人入關,胡舟的父母在這樣動盪饑荒的年月,就那樣被活活餓死的。
十三歲的胡舟骨瘦如柴,他沒有田產,也沒有手藝,爲了能吃口飯不至於餓死,最終拿上了槍桿加入了當時還不成氣候的抗日軍。
抗日戰爭這幾年下來,無數人前赴後繼,死了一批又一批人。胡舟或許是運起好,或許是死去親人的保佑,八年!八年的浴血抗戰,他奇蹟般的活到了現在。
身邊的那些戰友無一不是親如手足,他們好不容易在硝煙中活到現在,眼看離新中國只有一步之遙,卻死在最後的戰場上。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這麼多年,這麼多烽火大夥兒都挺過來了,爲什麼這一次,最後一場仗,你們竟然都撇下我走了。
那晚,胡舟喝了酒。軍隊是戒酒的,胡舟是在當地的農戶家裡弄了一瓶,酒是三五牌的劣酒,這酒不僅劣,也烈。
這一天晚上,三團舉行了‘慶功宴’,當地的老百姓都拿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家家張燈結綵如同過年。
白天,大姑娘小媳婦們爬上了山坡摘野菜,到了夜晚,將各種野菜擺上桌,軍民同慶。
胡舟看着營地裡,戰友們正同老百姓們唱着軍歌:
這是我們的土地,
這是我們的故鄉,
我們英勇而堅強,
我們團結而有力
我們爲祖國的生存而奮鬥,
服從命令,保衛邊疆,
聯合民衆,抵抗暴強,
把自己的力量,獻給祖國,
完成中華民族的解放。
嘹亮的歌聲在廣闊的平原上飄蕩,如同一隻輓歌久久不散。
胡舟喝高了,雙眼浮腫泛紅,他踉踉蹌蹌的走到了昨日的戰場上。
戰場上荒蕪一片,草木不生。
天空中掛着一輪猩紅的月,朦朧的月光給四周的景色蒙上了一層詭異的薄紗。
月已殘缺,如同胡舟此刻痛的快要破碎的心臟。
場上的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都是就近挖大坑掩埋。
在那個年代,爲了防止屍瘟,戰場上的屍體大多都是挖深坑掩埋,或者直接焚燒。
這些埋屍坑七零八落的散佈着,直徑至少有六七米,上面填平了土,新翻的土還的泛着猩紅,不知是血的顏色還是泥土的顏色。
要不了幾年,這裡就會長出荒草,逐漸被人遺忘,再也沒人知道這些消失的英雄,他們曾經爲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在這片土地上,奉獻了自己一生的熱血與夢想。
胡舟看着眼前這一個個巨大的埋屍坑,想着死去的戰友,終於忍不住噗通一聲跪下去。他的雙手死死摳着地上的泥土,在一個屍坑旁痛哭不已。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新翻出的土地裡,將猩紅的土地染溼,他覺得這些不夠,他心中的痛完全無法抒發。
只差一步,就一步。
新中國就要成立了,兄弟們,你們看到了沒有,小日本投降了!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活着。
胡舟在痛苦,他的聲音壓抑而低沉,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狼,喉間發出嘶啞的咆哮。
過往的歲月在胡舟的腦海裡閃現。
他想起了,在行軍的路上,爲了驅趕枯燥的嘹亮歌聲,那歌聲在山間迴盪,在雪原裡穿梭,在峽谷間震顫,每每讓人鬥志昂揚。
他想起了無數個與戰友們仰望星空,遙想未來的歲月。
那些歲月,那些戰火,那些聲音,還如此鮮明的在眼前浮現,在耳邊迴響,而故人卻已經離去。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戰場,看到人血就嚇的雙腿發顫,敵人的刺刀來了都無法躲避。
是身邊的戰友,他們一次次救了自己,爲自己擋槍擋彈,將自己從敵人的刺刀推開。
爲什麼,當我已經變強,能爲你們擋槍擋彈的時候……你們連一個機會也不給我就這麼走了。
胡舟的心在流血,那種疼痛到生不如死的感受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就在他哭的昏天黑地時,荒原上忽然颳起了一陣旋風。
地上的樹葉子打着旋兒被吹起,胡舟被風沙迷了眼,雙眼因爲哭泣和風沙火辣辣的刺痛着,胡舟止住了眼淚,感覺眼球如同被石子摩擦一般的刺痛,他不斷用手去揉眼睛。
身邊的風越來越大,無數小石子被風捲起,打在胡舟的身體上。
此刻正是初春的夜晚,夜風帶着春寒,讓人的皮膚起了一層疙瘩反應。
胡舟身體忍不住抖了抖,他感覺跪着的膝蓋似乎被吹起的石頭打了一下,石頭敲在膝蓋骨上,生疼生疼。
胡舟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頂着旋風眯着眼往下看,這一看,頓時渾身發寒,喉頭髮緊。
只見猩紅的泥土中,一隻慘白的手正慢慢的伸出來,那隻手上佈滿了鮮血,此刻正努力的往外伸,手不斷的抓着胡舟的膝蓋,似乎想要借力爬起來。
胡舟心臟彷彿一下子被拋上了高空,身上的寒毛一根根豎起,頭皮陣陣發緊,喉嚨似乎被一雙手掐住,連叫聲都發不出來。
他幾乎手腳並用的往外爬,爬出了屍坑的範圍。
身後颳起一陣旋風緊跟而來,胡舟脊背發涼,下意識的回身一看,只見那隻手依舊在往外爬。
慘白的手不斷在土中掙扎,五指求救般的伸向天空,彷彿在做垂死的掙扎。
它想出來……
胡舟這些年在戰場上遇到過不少奇怪的事,看多了生人死人,剛纔只是被突然嚇到了,這會兒緩了緩勁兒,他雙眼瞪着那隻手,心中忽然升起一絲希望,難道……難道屍坑裡還有活口?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胡舟的心臟噗通直跳,死去的戰友立刻在心中呈現出來。
還有活口!一定是這樣!
胡舟打仗這麼些年,部隊就是他家,戰友就是他的親人。
他本以爲自己從此以後又是孤身一人,此時這個想法,讓胡舟幾乎狂喜的想吼叫出來。
他再也不害怕,頂着那陣迷眼的旋風,用手挖着屍坑,一邊挖一邊叫道:“兄弟,你忍着,我救你出來。”
胡舟直挖都手都出血,但他生怕動作慢了把裡面的人憋死了,忍着十指連心的疼痛不停的用手挖。
漸漸的,一具穿着我軍服裝的身體露了出來,腿、身體,手,肩膀,最後,只剩臉上蓋了一層薄土。
裡面的人大約是消耗了太多體力,隻手和腳不斷的動彈,腦袋卻是動也不動。
胡舟立刻伸手去他臉上刨去,嘴裡急切道:“兄弟,快,呼吸!”
誰知剛刨了一把,手上立刻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胡舟抽出手慘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只見自己手中正淌着豔紅的血,食指從中間斷開,隱約可以看見中間白花花的骨頭。
胡舟痛昏了腦袋,不明白怎麼發生這種事,等他睜開眼時,一張鮮血直流的臉正貼着他的臉,黃色的眼白直勾勾的盯着他。
那張臉是他最好的戰友,是他熟悉的面孔,此刻卻讓人膽戰心驚。
老石……
胡舟的心跳霎時間漏了一拍,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那倒在地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坐起來,腿彷彿僵硬一般伸的筆直,他的臉上沾滿了豔紅的鮮血,後腦勺的地方,一根明晃晃的刺刀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芒。
那張青白僵硬的臉上,正逐漸綻放出一個詭異的微笑,那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被軍刀刺裂的嘴角一直笑到了耳根……
那已經不是人的表情。
胡舟的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帶着怨恨,帶着不甘,帶着絕望的嘶吼:“爲什麼……爲什麼我死了……嘎嘎,你活着,你一個人活着,來陪我,來陪我……”胡舟眼前只剩下那張詭異的笑臉,耳邊彷彿骨頭摩擦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胡舟感覺他離自己越來越近,他頭顱的腦漿緩緩蕩蕩地滴落到自己的面頰上,胡舟幾乎無法呼吸,鼻尖是一種奇怪的味道,人腦液的味道。
他想跑,腳卻不聽使喚的打顫,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暈倒。
冰冷的手指掐住了胡舟的脖頸,喉間傳來一陣劇痛,胡舟手腳不停撲打,身體的力量卻越來越弱,肺部因爲缺少空氣而發出陣陣悶痛。
最後,胡舟停止了掙扎,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戰友,看着他佈滿血液的臉龐,隨即緩緩露出一個笑容,胡舟眼中的淚水不斷滑落。
他緩緩伸出手,拍在對方的肩膀上,慘笑着用破碎的嗓音道:“我、我不走,咳……我來、我陪你們,老石……大夥兒……你們知道嗎……咳咳,日本人投……投降了……咱們的……咱們的新、新中國……不、不遠了。”
胡舟忍着喉間的劇痛斷斷續續的說着,他的眼前已經因爲缺氧而模糊,恍惚間,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音:“日本人投降了……真的嗎,他們投降了……”
胡舟知道是誰在說話,他想點頭,他想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逝去的戰友,可惜,他此刻已經一點聲音都不能發出來。
最終,胡舟的意識一片黑暗,他想,自己也死了。
意識渙散間,胡舟想,自己的一生太短,也太長。
自己今年只有二十四歲,卻已經打了八年的抗日戰,八年來,無數人前赴後繼,在這條路上倒下了一批又一批人。這些人中,有自己不認識,卻懷中同樣夢想的戰友,也有日夜並肩生死與共的兄弟。
他這短短的一生,已經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
能死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能死在新中國的路上,夠了。
兄弟們,帶我走吧,我願意跟你們一起。
胡舟終於完全失去了意識。
第二天醒來時,胡舟在營地裡,他已經被重新編排進了四連。四連的連長黑着臉罰他跑步,據說他喝醉了倒在戰場上,還在埋屍地上到處亂寫。
跑完步,胡舟頂着烈日又到了那片戰場,他看了看自己完好無損的手指,爲什麼自己安然無恙?難道昨晚那是夢嗎?
爲什麼,爲什麼自己還活着?
胡舟到了那片埋屍地,他踉踉蹌蹌搜尋着昨晚那個屍坑,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猩紅的大坑上。
潮溼的紅色泥土上用手指寫了一排字:活着,替我們看新中國。
胡舟流淚了,男兒的淚水如泉涌。
那字他熟悉。
他想起了昨晚那人的臉,想起了那人不甘的、怨恨的咆哮。
胡舟砰的一聲跪下,伸手緩緩撫摸着那猩紅的泥土,半晌,猛的仰頭大吼:“我會活下去,兄弟們,放心吧!”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再孤獨。
即使故人都已經遠去,但他們的夢想與熱血,從未離開。
後來,胡舟又相繼參加了朝鮮戰役、淮江戰役,在無數個生死關頭,他都默默唸着自己在屍坑前立下的誓言,爲了見證弟兄們的新中國,活下去!
胡舟老人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清明。
他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裝,即使已經年近八十,脊背依舊堅挺。
他的手中捧着一束金色的菊花,不是在花店裡買的,而是早晨爬山時摘的。
那一束野菊還含着露水,在晨風中搖曳。
老人家望着眼前的紀念碑,目光看着上面一幅幅戰爭的浮雕,許久,纔將手中的菊花放到了紀念碑前,緩聲道:“老石,我又來看你們了。你們也別嫌我天天來煩你們,過兩天我就要走了,兒子要搬到京城去,我去給他們帶孩子,以後看你們的時間就少咯。不過,除了毛主席閱兵那年,我好久沒去過北京了,現在咱們中國發展的很好,幾位國家領導人很廉潔,只是日本人到現在還不願意承認侵華的事實,唉,人老了就是有些囉嗦,你們放心,我身體還硬朗的很,你們要想跟我一起練槍,還得再等上幾年……”
我站在一旁,看着老人旁若無人的對着紀念碑聊天。
他滿頭的銀絲在晨風中顫抖,他蒼老的臉上流露着笑容。
有些人,即使死了也會被永遠銘記。
沒有人知道六十年前的四團八連死在何時何地,沒有人知道里面有一個綽號叫老石的人,也沒有人知道,六十年前,在那個充滿了戰火的貧瘠年代,他們的情誼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時間,即使遠去多年,依舊能與逝去的故人笑談古今。
沒有人記得,但胡舟記得。
過了幾天,胡舟老人真的去了北京,我也再沒有見過他。
清冷的紀念碑前,少了一位每天獻花的老人,少了他的故事,於是,我也去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