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是在場魔教衆人,便是寧楓自己,也是驚駭莫名,他至今已有十六歲,卻從不知曉自己血中有什麼木毒、火毒,竟能在瞬間將一獠牙妖人毒成一截枯木之樁。
他雖隱隱猜到這必然與自己體內的鬼魂之力有關,但他幼時隨師父在山野中長大,不知被多少野獸毒蛇咬傷過,也從未出現此刻這種情況,一時寧楓百思不得其解,竟忘了趁機逃命。
殊不知寧楓體內的鬼魂之力乃是其哥哥當年趁着幽木魔君與妙應仙爭鬥之時,吞下陰珠而得到的力量。此陰珠是幽木用木靈法寶吞噬萬千魂魄所煉製,自也是有五行之木的神效。這等駭人之力一直潛藏在寧楓的體內,隱而不發,直到在明堂之前,大戰之中,才被幽木暗中以法訣喚醒,只是寧楓一直不曾知曉而已。
至於五厄之說,寧楓倒是曾聽妙應仙人提起過,據說在太古之時,盤古開天,伏羲立世,從陰陽之中生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各具其妙,生衍萬物。但五行之靈的力量,並非一成不變,譬如水之靈,溫者潤養萬物,造化生機;厲着滔滔而下,席捲一切。這五厄,便是五行中的厲者,木靈雖有生長條達之力,但若是反其道行之,便是如現在這般,能夠瞬間吸盡人的生命力,令其枯如槁木。
寧楓見這大家稱爲蠻妖的醜陋之人因自己而死,不由有些心慌,正連連後退之時,便見那白衣俊秀男子上前一步,眼珠直轉,冷道:“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何幽木那廝要追殺於你?”其雙眸精光閃爍,顯是不懷好意。周圍人似是對其頗爲信服,也紛紛跟在後面叫嚷,一時倒有大半人疾言厲色,惡狠狠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鷹。
眼見這些人一言不合,似是便要上來吃掉自己,寧楓深呼一口氣,暗想魔門中人心狠手辣,行事全憑喜怒,自己得趕緊想出說辭來敷衍對方纔行。絕境之下,他反倒是鎮定下來,目光掃向四周,但見紅髮大漢、老和尚神情古怪,洗心夫人不停冷笑,而那丈餘高的啞巴大漢更是目露兇光,唯有佔算元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
寧楓心思極快,腦中飛旋,暗暗思忖:“當年魔門鼎盛之時,便是在峨眉山上被師父領導道佛中人擊敗,我若是自承身份,怕是會激起更大的怒火。但是這些妖人當年大多都是出身於道門,對身爲道祖之後人的李唐頗爲忠心,我便說出幽木和武皇的陰謀,令他們講矛頭轉向武氏宗族,說不定便能轉危爲安,更有甚者,將來能夠利用他們也說不定。”
主意已經,寧楓便突然大哭起來,衆人見狀,紛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他此時作悲切之狀,倒並非全是假裝,而是心頭想起彼時在天空中所做的噩夢,同時又暗暗擔心雨兒獨自一人身處皇城,不知現在怎麼樣了?諸多情緒交雜在一起,顯得情真意切,難分真假。
佔算元見他如此,果然大急,說道:“這……這,小兄弟莫怕,你是破我佔神卜所算之卦的高人,我定不會讓他們吃了你的。”
寧楓暗暗失笑,忙不迭地擦起了眼淚,抽噎道:“在下倒並非懼怕這個,只是想起傷心往事,情難自已。”
白衣俊秀男子嘴角含笑,冷道:“小兄弟果真不是常人,在這生死關頭,竟還能想起傷心往事?試問有什麼比快要被吃掉還要傷心的?”洗心夫人嬌笑道:“這小子肯定是在拖延時間,若再不說出幽木那老賊在哪兒,老孃便將你的頭顱割下來,舀水喝!”
那丈餘高的漢子聞言連連擺手,道:“臭娘們,你都……已經有了二十九個頭蓋骨了,還……還要這個做什麼?難不成……一個月每天用一個麼?”洗心夫人聞言大怒,斥道:“老孃要怎麼用?關你猿猴子什麼事?”
寧楓見這些人說話顛三倒四,粗魯之極,不由暗暗皺眉,又見白衣男子雙眼微眯,厲色盡現,不由心想:“這俊秀男子像是這羣人中的智囊型人物,我若再不說清楚,怕是處境不妙!”
當下暗暗思慮措辭,顫聲道:“在下其實名叫寧楓,本來是生活在山村之中,可是在十歲那年,有一身穿青袍的道人、一身着赤甲的將軍,還有一身着紫衫的女子,突然帶着好多士兵衝進村子中,將我和我的父母、哥哥,還有鄉親們趕到一個叫白絕山谷的地方,大肆屠戮……”
他話未說完,便聽紅髮大漢皺眉叫道:“白絕山谷,那不是戰國時長平古戰場的所在麼?”洗心夫人聞言也是咦的一聲,瞥了眼寧楓,說道:“聽說那山谷中封印了百萬趙國冤魂,已成人不至,鳥不飛的絕境了!”
寧楓暗暗舒了一口氣,這些妖人既知白絕山谷,那定然是有幾分相信自己的話了。暗喜之餘,突又見白衣男子仍是面無表情,目光緊緊地盯着自己,似是看進了神識深處,寧楓暗暗心凜。
便又說道:“後來我才知道那青袍道人便是那幽木魔君,據他所說,屠殺無辜百姓,乃是爲了喚醒上古封印法陣,凝鍊陰珠,再以這等神鬼辟易的陰邪力量毀掉李氏宗族的龍脈,讓武皇王朝千秋萬代!”
其言一出,衆皆大譁,人人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人雖大部分皆是不容於正道的魔教妖人,生平作惡多端,人神共憤,但至多不過是殺人放火,喜怒無常。他們想不到青木殿主竟然夥同朝廷定下此等驚天之謀,不由駭然憤怒,呆立當場。
一時偌大個雪山峰頂鴉雀無聲,唯有北風呼嘯,肆虐耳膜。良久之後,纔有洗心夫人厲聲叫道:“老孃早就知道幽木那廝絕非同道中人,想不到竟然是朝廷的人,若是讓老孃再遇見他,定要將這老賊剝皮吮血,挫骨揚灰。”
衆人之中似是對幽木魔君都懷有切齒之恨,當下羣情激奮,齊聲怒吼:“殺了幽木老賊!”
寧楓又驚又喜:“原以爲還需要幾分周折,想不到這麼容易便將這羣妖人煽動起來。這下子,我好歹也算是與他們‘同仇敵愾’,應當不會吃我了!“正自慶幸之間,突聽白衣男子笑道:“寧小子,你說當時帶領軍隊屠你鄉親的有三人,那另外的紅袍將軍和紫衫女子是誰?”
神識一怔,暗想這白衣男子果然心思敏銳,並非輕易可以蠱惑之輩。不過他怎麼也想不到寧楓此刻所說,句句屬實,便是有一絲絲胡謅之處,至多不超過一成,便是這白衣男子聰明百倍,又怎能拆穿?
寧楓又道:“一個叫做羽人熾,一個叫做冰鏡!”
紅髮大漢訝異一聲:“竟然是北都之主和望月神宗的冰門嗣主,他們參與其中,倒是極有可能!”衆人聽這故事之中毫無破綻,不由已經信了九分,便是一直對寧楓頗有懷疑的白衣男子,也是眉頭皺起,暗暗思量。
寧楓又裝作神情悲憤,道:“羽人熾那廝已經是望月神宗的寒門門主了!”
紅髮大漢哈哈一笑,對着佔算元道:“老妖怪,當年聖陽殿的陽長老拼着重傷纔將神宗的寒門門主水羽仙殺死,想不到竟然便宜了羽人熾這個傢伙!”
洗心夫人冷笑一聲:“鎮壓李氏龍脈這麼大的功勞,便是取代赤天國師當個宗主都夠了,何況一寒門門主?”
寧楓見衆人已然相信,便索性添油加醋,將自己如何機緣巧合之下吞噬了陰珠,又如何被幽木魔君追殺了多年,又如何被龍鷹所救,來到此雪山之境,統統詳敘了一番,雖還有些許不妥之處,但此時大家情緒憤慨高漲,哪裡還分得清?其中跌宕起伏,波瀾曲折,更是聽得衆人驚叫迭起,高聲大罵。
白衣俊秀男子只覺寧楓所講之事牽扯甚多,絕非情急之下可以編造出來,當下懷疑盡去,厲言道:“幽木這廝竟然背叛神門,簡直可惡之極!”
寧楓聞言暗道:“怕是幽木魔君或許真是武皇派到魔門中的臥底,是你們這些妖人愚昧魯頓,看不清其真面目而已。”
佔算元見寧楓轉瞬間已與衆人成同仇之勢,不由大喜,道:“果然不出我佔神卜之所料,寧小兄弟真是我輩中人,上天將他派到天氓山來,說不定另有深意。”
寧楓聽其所言,突然想到一事,便問道:“在下有一疑問,或許略有唐突。呃……幽木魔君背叛魔門,顯露身份,不過是數月之前的事,各位被關押進天氓山,應該都有數十年了,爲何你們對幽木如此深惡痛絕呢?”
他此問一出,頓時在場千人紛紛咬牙切齒,怒火升騰。洗心夫人尖聲高笑,道:“你以爲我們怎麼會被抓到天氓山的?”
寧楓心頭大跳,脫口道:“難道是被幽木聯同望月神宗抓進來的?”
衆人面面相覷,憤怒之餘皆有慚愧之色,紅髮大漢一拍寧楓的肩頭,笑道:“小兄弟聰明的很,我們都是被幽木抓進來的,若不然,光憑望月神宗那些女人,怎麼能打敗我們這麼多高手?”
寧楓聞言一震,暗暗驚疑,幽木魔君所作所爲,雖一直都是爲武皇效力。但他心中總隱隱覺得,這妖人背後,絕非那麼簡單。此時聽到衆人所說,不由思忖:“難道幽木一東海散仙,真的甘心屈居在望月神宗之下麼?”
思慮良久,卻仍找不到答案,唯有放棄。
白衣男子看着寧楓,微笑道:“你既是佔神卜口中破他卦象的高人,今日便暫且放過你。但這頭龍鷹,卻生生驚跑了雁鳥之羣,讓在場千人都不能果腹,非殺不可。”
當下幾個大漢高聲喊道:“幽木老賊殺不着,先殺了龍鷹,填飽肚子再說。”叫嚷之下,衆人都覺得飢腸轆轆,涎水直流,一個個都衝上前來,推開寧楓,竟然赤手空拳的拔毛撕扯,血肉橫飛,內臟流了一地。
寧楓心頭既悲且怒,便欲衝上前去攔住衆人。剛邁前一步便被佔算元、紅髮大漢和老和尚拉住,動彈不得。老和尚朝人羣中大喊一聲:“給和尚留一口肉!”便又向寧楓低聲道:“小施主,你莫要激動!和尚知道你與這龍鷹有救命之恩,想要保全於它。可是你瞧瞧四周,都是飢餓已久的虎狼之人,就算你拼了命保得一刻,能保得一天,保得兩天麼?”
寧楓聞言渾身一震,癱軟下來,眼眶熱流涌動,悲傷之極,不忍再看。
衆人似是都餓了許久,偌大一頭龍鷹不過片刻便被分食殆盡,且都是生吃活剝,莫說是調味佐料,連火都沒生。
紅髮大漢見寧楓仍是神情呆滯,嘆了口氣,道:“這天氓山上狂風呼嘯,除了雪花,沙礫,其它什麼都沒有。衆人雖身負修爲,但被關押在這極冷的地方,不吃點東西,根本熬不過去。這數十年來,被凍死、餓死的,已不下八千之數。”
寧楓聞聽其言,心情稍緩。又想這些魔門妖人雖作惡多端,但在此惡劣環境,飽受折磨煎熬,也算是極爲可憐,當下心中的憎惡痛恨之意稍微減輕了一些。
這龍鷹個頭雖大,但也經不住千人一同搶食。不一會兒便血肉盡去,只餘森森白骨,寧楓見之不忍,便調轉過頭去,卻見有在峰頂的另一側站着一羣人,有近百之數,衣着不似魔門,個個吞嚥口水,卻就是不上前來。
寧楓心中訝異,便問身旁的佔算元:“他們也是你們魔……神門的人麼?”
佔算元接過一同伴遞過來的血肉,狼吞虎嚥,滿面血腥之氣,聽得寧楓發問,忙道:“他們……是道門的人,也因與武氏那女人作對,被抓到這裡的。”
寧楓聞言大爲驚訝,募的想起師父出身的太清門,便急問道:“可有太清門的人?”
佔算元也不多想,道:“太清門是神帝門下,誰敢亂抓?這些人大多是尋常小門小派的人,不值一提。”
寧楓默然,心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