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裡,風正急,雪正猛。
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下來,沒到一個時辰就把這世界給鋪成了銀白的一片。
顧懷袖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只看到外面眨眼已經掌燈了,院子邊暖黃的光照着走廊臺階下一片雪,卻轉瞬被踏上了鞋印。
冬天的天黑得特別快,小石方跪下的時候日頭還在,這會兒卻已經黑完了。
“二少奶奶,外頭冷,您披個披風再走啊!”
青黛捉了一條雪藍色的披風,趕緊地跟了上去。
可顧懷袖的腳步很快,後面的人攆都攆不上。
顧懷袖臉色不大好,打從聽見小石方名字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好了。她印象之中的張廷瑑,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上去天真無邪,很得吳氏的喜愛,平日裡應該是捧在手心裡寵着的。可今日,出事,偏偏是這張廷瑑牽出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可若是連自己帶來的人都護不住,顧懷袖還有什麼臉面待在這裡?
今兒這一遭,撕破了臉皮也得把小石方給救了回來再說。
這大冷天裡,雪花飄着,地面上潑一瓢水都能結冰,更不要說小石方不過一個身子都還沒長結實的少年了。
她當初是打京城恆泰酒樓外面路過,那時候也在下雪,顧貞觀的轎子被人擡着,雪地路滑,都走得慢。
達官貴人們都在燒着暖爐的樓裡吃喝宴飲,好不熱鬧。
可偏偏那時候,顧懷袖運氣好,打酒樓裡跑出來個瘦小子,看着甚至才十來歲,也就是個蘿蔔頭。他纔剛剛跑了沒兩步,就被人扔出來的一塊切菜的案板砸中了右肩,一下摔進酒樓門前厚厚的雪裡,阻斷了顧貞觀一家往前的路。
那時候,小石方是跌砸顧瑤芳的轎子前面的,可顧瑤芳只是嫌棄,讓轎伕擡着轎子讓開了。
顧懷袖跟顧瑤芳那時候就不對盤了,顧瑤芳不管的事情,她偏愛插上這麼一腳,只讓人停了轎子,問前面情況。
原來是廚房裡新買回來的雜役,本來不過負責洗菜擇菜,竟然敢偷學廚房裡掌勺大師傅的廚藝,被人看見了,抓住了狠狠地吊起來打。沒料這小子是個初生的牛犢,有一股子狠勁兒,竟然在腕間藏了平時用來刮魚鱗的小片刀的碎片,割斷了繩子,跑了出去。
只可惜,小石方手腳不夠乾淨,剛剛出門就被人看見了,這才重新被按在地面上。
沒的說,如今小石方成了顧懷袖的廚子,肯定是被顧懷袖救了的。
只是並非那個時候,顧懷袖不是什麼善人,也沒那麼多的善心。
她當時只是輕輕撩開車簾子看了一眼,道一句:“別擋了我的路。”
那瘦弱的小子被人按進雪裡,一張臉都被積雪給埋住,可他卻竭力地擡着頭,不想被人按進去。那眼神很漂亮,被顧懷袖看見了。
不過她略一沉吟,還是放了簾子,叫轎伕擡着走了。
轎子剛剛出去一射之地,就聽見後面大喊大叫起來:“那小子又跑了!人呢!”
“快追!”
那小子,似乎又跑了。
看着瘦瘦小小的身子,怎麼就有跑了呢?
那一天晚上,顧懷袖剛剛從顧貞觀的屋裡請安出來,就聽人說,顧家後門口來了個敲門的,是個要飯的小子。
顧懷袖沒搭理,第二天早晨起來給她那還沒去世的娘請安的時候,又聽見人說是個瘦小子。
等到中午,那個瘦小子就暈倒了,顧懷袖心裡就有冥冥的預感,讓人救了他回來。
大冬天,她私底下掏了腰包,找了前院的小廝去藥房裡求了人蔘回來給他吊命,這才活下來的。
打那以後,顧懷袖就有自己的廚子了。
雖然一開始做菜不怎麼好吃,老是被顧懷袖罵得狗血淋頭,可漸漸地能挑出來的錯兒是越來越少,顧家三姑娘的嘴也這麼越來越刁。
現今想起來,這小子不過才十五六,頂多跟顧寒川差不多的年紀。
早年小石方就是差點被凍死在大街上的,每到了冬天下雪的晚上他都不出門。
有時候就縮在廚房裡做菜,或者守着竈臺燒火,看着明黃的火光,興許也覺得心裡面暖起來。
可今兒他不能縮進被窩,或者守在竈臺前面了,他跪在前面的雪地裡,後面有個小廝一手捏着鞭子,一手端着燙熱的燒酒,“孃的,你說你怎麼就不長點眼睛,四公子的話你也敢頂撞?還敢說四公子貼身丫鬟不好,你腦子沒毛病吧?”
“唉,你別說他了。”旁邊有個廚子有些露怯地走上來,給小廝換了一壺燒酒,“石方師傅平日裡人還不錯……”
這些天,小石方雖然還是顧懷袖的“御用廚子”,可畢竟也知道了跟這廚房裡的廚子們交好的重要性。
他有手藝,年紀又小,肯把自己的手藝給別人看,也肯虛心學習別人的手藝。
廚房裡的人,大多年紀都比小石方大了,把他當晚輩看,又是個懂事的孩子,很討人喜歡的。
現在有人忍不住了,出來給小石方說個好話,其實也在人意料之中。
這夜裡,剛剛給各房送去晚上的吃食,還有留幾個人下來做夜宵。
本來就要留一部分人下來,現在平白出了小石方這事情,留下來的人就更多了。
小石方穿着在廚房裡幹活時候穿着的藍布襖子,廚房裡比較暖和,所以顯得單薄,這時候往臺階前雪地上一跪,真覺得快被那雪給壓塌下。
四公子跟他貼身丫鬟浣花姑娘留下來兩個小廝,讓他們看着這個小石方,就怕他半夜跑了。
浣花姑娘還說了,要是他要倒下要偷懶了,就賞他一鞭子,或者潑上一瓢水,精神精神。
“您喝酒喝酒,石方師傅也沒怎麼招惹浣花姑娘啊……唉……”又有個廚子嘆氣。
換了一壺燒酒拎着鞭子的小廝聽見,也只能嘆氣,拉着一張苦臉:“咱一個做下人的能幹什麼?大師傅你也別爲難我,浣花姑娘跟四公子交代的,我能不做嗎……”
他雖是拎着鞭子,可出手的次數少得可憐。
倒是旁邊一個小廝冷哼了一聲:“說什麼可憐他的話呢?自己一個做小人的還敢頂撞浣花姑娘,人家是四公子身邊的一等丫鬟,他一個廚房裡的糙廚子,這能比嗎?活該他被罰!哎——幹什麼!不許偷懶,腰板挺直了!”
這小廝是負責潑水的,小石方面對着廚房臺階這邊跪着,密密匝匝地雪積壓在他的身上,頭髮上眉毛上都跟要結冰了一樣。
他呼出來的氣已經不帶着熱氣兒,臉上青紫的一片,眼看着就跟路邊上一塊石頭一樣。
石方石方,自己這賤名,也有個賤命。
僵硬着的脣角拉起來,苦笑了一聲,小石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小廝的聲音,他也聽不見,這會兒只覺得渾身的暖氣都被身上覆蓋着的雪花給抽走了。
“叫你腰板挺直了!”
那小廝又厲聲一喝,可見小石方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他記着浣花姑娘的吩咐,立刻從腳邊桶裡舀出來一瓢冷水,使勁兒朝着小石方潑了過去。
可這時候,前面的黑暗裡,很快走過來一個人,穿着粉藍的鍛襖,腳步很快,幾乎在小廝那水潑下去的瞬間,堪堪到了臺階前面。
顧懷袖的頭髮,並沒有被風吹亂,透着一股子雍容的整肅。
她腳步驟然一頓,冰冷的一大瓢水衝開地面上的雪,也將灰塵翻起來,把純白的積雪染髒。
那水大部分落到了小石方的身上,瞬間就把他整個人都給淋溼了。
水是照着臉潑的,小石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卻已經動不了了。
他的雙腿已經僵硬,膝蓋就跟已經被冰雪凍在地上了一樣,剛剛落到他身上的水,彷彿那一年的雪一樣,在他身上掛滿了冰棱子。
小石方眼前有些模糊,看不見前面小廝和大廚們的表情,只覺得周遭世界一下都安靜了。
黑暗的,安靜的,冰冷的。
他忍不住伸手環緊了自己,可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比冰雪更冷的,是顧懷袖的聲音。
琉璃世界裡,走廊上暖黃的燈光在風裡輕輕搖曳,顧懷袖輕輕一低頭,看了看自己漂亮的鞋面兒,還有新衣裳下襬那一朵被污了的纏枝蓮花。
“誰潑的水?”
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悠然這麼一問。
站在臺階下面的,是前幾日剛剛進門、今日剛剛回門的二少奶奶,是這府里正正經經的主子。
可這時候,沒一個人還記得躬身見禮,只知道似乎要發生什麼事情,直愣愣地站在臺階上。
方纔潑出去那一瓢水的小廝已經愣住了,在顧懷袖開口之後,他已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來:“小的該死,是小的瞎了狗眼,沒見着您過來,還望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
他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這大冷的天,他卻出了一頭的汗。
只顧着巴結四公子,以爲即便顧懷袖追過來討人,也沒辦法拿住人錯處,可誰想到,他這一瓢水,出了潑天的錯處!
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之前的風光?
只知道磕頭了,腦門上全是血,看着挺滲人的。
廚房裡忙活的人不少,各個房裡的丫鬟下人還有在佈菜或者點夜宵的,這時候都悄悄地看着。
府裡見過二少奶奶的人不多,不過見過的都傳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今兒親眼看着,卻只覺得這人是冰雕雪琢的,又精緻又冷豔,泛着一絲絲透心涼的感覺。
明眼人都覺得,二少奶奶這是來找自己的廚子的,可她站在這裡,偏生不問那廚子的一個字,這會兒先跟一個家丁計較起來,不是奇怪嗎?
“小的該死,衝撞了二少奶奶……小的該死……”
“砰砰砰”地一個勁兒磕頭,看早幹什麼去了?
顧懷袖瞥了一眼小石方,縮在袖子裡的手,全已經將拳頭握緊。
她繃緊了牙關,緊咬着,一字一句,清楚道:“府裡的小廝,污了我新鞋面兒和新襖裙,倒是本事。以下犯上,府裡可是個什麼規矩?”
一旁拎着鞭子的小廝,也一骨碌地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道:“杖、杖四十……”
那還在使勁兒磕頭的小廝聽見這一句“杖四十”,幾乎立刻就軟倒在地了。
“二少奶奶……”
青黛這時候終於追了上來,半路上還險些滑了一跤。
她趕緊上來,要把披風給顧懷袖披上,沒料想顧懷袖淡淡一擺手,那素玉般手掌比石板上的雪還白,燈光映照下似乎隱約見得着下頭青色的血管。
顧懷袖彎着脣,聲音裡帶着笑意:“那就杖四十吧,立刻,馬上。我就在這裡,看着。”
立刻,馬上。
我就在這裡,看着。
多輕飄飄的幾句話,甚至還面帶着笑意,可就是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嚇得慌纔是真的。
後面阿德挑着燈籠,張廷玉也終於過來了。
他看了阿德一眼,阿德會意:“老爺今兒還在宮裡,怕是落鎖之前回不來。”
落了鎖也不定能回來,張英在家裡的時候太少了,有時候在朝中好友那裡歇了,有時候皇帝留他在南書房或者別的地方辦事,索性就在皇宮裡過一夜。這種殊榮,對普通大臣來說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可對他們張家來說,卻是難言的災禍。
比如今天,張英又不回來。
朝政繁忙,白天都在處理事情,晚上不定多久回來,即便回來,頭一沾枕頭估計就已經睡着了。
府裡上上下下的事情,在外爲官的男人們是不會管的,後院裡都是女人說了算。
張廷玉冷峻地抿着脣,已經走了上來。
他看見顧懷袖跟青黛擺了擺手,便見青黛給顧懷袖搭披風的手收了回去,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後看向了小石方。
伸手利落地往脖子上一解,張廷玉擡手就將外面狐皮大氅給掀下來,遞給阿德。
阿德一怔,不過一看跪在雪裡已經凍得不成人樣的小石方,還是明白了。
將燈籠往地上一放,阿德接過了大氅,到了青黛的身邊。
青黛也是愣住,看到那大氅纔算是明白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張廷玉一眼,又見阿德將大氅給小石方蓋上了,這纔回頭來把那披風給顧懷袖搭上。
顧懷袖眉頭一皺,還注意着那邊搬條凳、綁人、拿板子的事兒,就感覺自己肩上沉了一點,原來是披風披上了。
她回頭一看,阿德剛從小石方身邊退走,不遠處有一點亮着的昏黃燈籠。
那燈籠就在張廷玉的腳邊,將他隱在黑暗裡的陰影照出來一點,可看不見表情。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乾淨利落,袖口是收緊的,顯然是剛剛出來的時候也比較急,並沒有披上外袍。
她看了一眼,又慢慢轉過頭來,只緩緩擡了腳,繡鞋點在前面不遠處的水面上,踏過這一灘水漬。
一步,兩步,三步,站定。
早已經有人將方纔潑水的那小廝按在了長凳上,顧懷袖手一指方纔拎着鞭子的那小廝:“你來打,四十。你若不動手,也打你四十好了。”
天下怎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主子?
衆人簡直爲之愕然,甚至是駭然了。
明眼人一看,這就是要爲小石方出氣的,偏生那潑水的小廝被顧懷袖拿住了把柄,就算人家真是爲小石方出氣,你又能怎樣?
活該你被打!
這一位主兒,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誰惹上誰倒黴了!
小廝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下鞭子,就拿起一旁別的小廝端來的長木杖,朝着趴在長凳上的人打去。
“啪!”
“啊!”
……
殺豬一樣的叫聲,一下在這廚房前面響了起來。
雪夜裡,多久沒這樣熱鬧過了?
這廚房,本來就是下人們踏足得多的地方,今兒來了一位貴主兒,偏還幹這些個打打殺殺的事情。
廚房裡殺豬殺羊殺雞鴨鵝比較多,可打人的事情見得少。
二少奶奶纔是剛剛嫁進來的啊,怎麼就……怎麼就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懲罰下人呢?
旁人是不明白的。
連顧懷袖自己有時候也不明白。
她覺得自己來的時候很理智,可她那時候想不到任何的解救辦法。沒有理由,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跟小石方開脫。
懲罰小石方的畢竟是顧懷袖的小叔子,年紀很小,可偏偏是府裡的爺,要真追究起來不知道要扯到什麼時候。
吳氏的心是偏着長的,更何況,張家有四兄弟,老大老三老四都比較得重視,張廷玉卡在中間,又因爲一些顧懷袖不知道的原因,在這府裡位置頗爲尷尬。
掐起來能不能討了好,很難說。
可要顧懷袖憋下這一口氣,休想!
她能忍,可有限度。
小石方給她當了這五六年的廚子了,當初她用人蔘把小石方的命給吊起來,爲的可不是讓這些個腌臢東西在這時候害了他去!
嫁進門來這才幾天?
第二天就有人針對小石方就不說了,如今陳玉顏已經回了桐城,要再嫁進來也是以後的事情;偏偏現在又來了一個,這一回換了張廷瑑。
真是有意思了,她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玩兒出什麼花樣來。
這後廚裡的動靜太大,難免驚動別人,府裡的消息傳得飛快,四公子屋裡,婆子們都緊巴伺候着呢。
浣花的心情可好了。方纔嘴巴甜,她從四公子這裡給芯蕊討了一罐子上好的膏藥去,等一會兒回去給芯蕊敷上,定然可以保證沒有半點痕跡。
“四公子,您今兒吃這個桂花糕嗎……”
“不好了不好了,後廚那邊出事了!”
“慌慌張張幹什麼?能出個什麼事情?咋咋呼呼也不怕驚嚇了四公子!”
浣花將手裡的碗一放,掀開簾子就去訓斥。
吳氏還在前面等張英的消息,聽不見這邊的動靜。
那通信的丫鬟怕極了,“方纔有個不長眼的下人,遵照着浣花姑娘您的吩咐,給石方小師傅潑水醒神,結果沒料想二少奶奶忽然來了,恰恰潑到了二少奶奶今兒回門穿的那一雙新鞋面,現在正叫人把那小廝按在後廚門前打呢,血肉模糊的……”
屋裡霎時間一靜,丫鬟婆子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僅僅因爲被潑了新鞋面就把個下人打得血肉模糊?
這新進門的二少奶奶未免心太黑、手太狠吧?
別人不知道,可浣花是清楚的,她有些慌了神,顧懷袖的所作所爲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還記得芯蕊跟自己說過,吳氏要拿捏顧懷袖,只管給她個下馬威,到時候自有吳氏護着。
那廚子太獨特,太出挑,天下沒有哪個女人陪嫁還要廚子來的。這石方小師傅就是矮人頭裡面的高個兒,活靶子一個,不拿他立威,拿誰來開刀?
姐妹兩個一合計,便打定了主意。
浣花是看吳氏不大待見這新兒媳,所以纔敢攛掇四公子去,並且她也探過四公子的話了,自己這樣做肯定能討了吳氏的歡心,指不定能一下飛起來,不需要怎麼鑽營,就能到長安那個位置上呢?
可長安那個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是整個府裡最體面的掌事丫鬟了。
“芯蕊……”
芯蕊說過的,總不該是錯的啊……
她鼓着一口氣,安慰自己,說不會出事。
雖看着這大冷天,卻跑回去,把爐子上暖過的披風搭在了張廷瑑的肩膀上,“四公子,奴婢帶您去看看白天那個被您罰跪的小廝好不好?”
“小廝?”張廷瑑有些健忘,“你說那個欺負你,還罵你的小石方嗎?”
“對,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浣花認真地點着頭,牽着張廷瑑就往外面走。
雪地路滑,好歹有不少人扶着,張廷瑑才走了過去。
越是接近後廚,那慘叫聲越是劇烈。
張廷瑑看到二哥張廷玉就站在後面,沒穿個暖和衣服,抄着手在一邊看。前面二哥媳婦兒,也就是他二嫂,裹着披風,戴了個手籠,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行刑”的場面。
那長杖一下一下地落在之前那不長眼的小廝身上,疼得他每一聲都跟要跳崖一般。
顧懷袖似乎沒聽見後面來的人的驚呼聲,懶洋洋道:“別偷懶兒,打得用心一些,不然倒黴的是你。”
執杖的小廝都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卻也只能暗道一聲“得罪了”,更下了狠手,使勁地打下去。
沒幾下,那小廝就不叫了,已經奄奄一息,鮮血順着他身上流淌下來,把地面上的雪都染紅了。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似乎困了。
她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直跪在地上,打從她來了就沒動過的小石方一眼,心底方壓下來的戾氣,卻又橫生出來。
轉過身,披風的角上掛了只小鈴鐺,聲音煞是好聽。
顧懷袖先是看見了張廷玉,卻訓斥阿德:“還不快給你家爺尋件披風大氅來,愣着幹什麼呢!”
阿德一縮脖子,娘也,少奶奶這翻臉好快!
他不用張廷玉點醒,麻溜兒地回去了。
而後,顧懷袖看向了剛剛過來的張廷瑑,還有旁邊牽着他的那丫鬟。
她慢慢走過去:“這大晚上的,四公子怎麼也來了?”
張廷瑑不知怎地,有些害怕,他還是覺得二嫂很好看,可浣花跟他娘都說二嫂是蠍子變的。他抖了一下,竟然道:“浣花叫我來看被罰跪的石方小師傅的……”
浣花嚇了一跳,還沒想好什麼說辭,就見顧懷袖利刃一樣的眼神紮了過來,恍若實質一樣,要在她身上戳個窟窿出來。
可下一刻,顧懷袖就笑了。
她彎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張廷瑑的頭:“四弟,你看我長得好看嗎?”
衆人聞言一愣,只覺得這問題很奇怪。
張廷瑑下意識道:“好看。”
顧懷袖笑得更溫柔了,她眯着眼,似乎暖融融的:“真乖。”
張廷瑑看她笑,也不知爲什麼笑了笑。
然後顧懷袖還是笑着問:“這下着雪呢,你冷不冷啊?”
“冷得厲害。”張廷瑑毫無機心,答道。
顧懷袖輕輕地碰了碰他額頭,然後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他披上:“夜裡當心,着了涼可不好……”
她給張廷瑑繫上披風,然後輕輕地直起身,擡手——
“啪!”
一巴掌!
出其不意地落在了張廷瑑身邊站着的浣花臉上!
浣花整個人都摔得一個趔趄,“啊”地尖叫了一聲,幾乎一個跟頭就滾進雪地裡了。
所有人都被顧懷袖這動如雷霆般的一巴掌嚇住了,張廷瑑距離最近,這時候僵硬站在那裡,根本傻了。
只聽顧懷袖冷聲道:“這麼冷的天兒,還帶着四公子出來,沒見四公子說冷嗎?一個奴婢就敢這樣不走心,府裡規矩是當擺設的嗎?爺們兒若是凍壞了,打斷你狗腿都賠不起!”
前一刻言笑晏晏,對着張廷瑑噓寒問暖,下一刻就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張廷瑑貼身丫鬟的臉上,毫不留情!
這樣的翻臉速度,何人能及?!
要緊的是,她句句在理,在方纔見到張廷瑑的一瞬間,怕是就已經想好了怎麼挖坑,怎麼讓這主僕二人跳下去,然後坑殺這刁奴!
顧懷袖有點手疼,輕輕一抖手腕,將有些翻亂的袖子整了整,慢條斯理道:“多歡多喜多福,把這不知死活專坑害府裡公子爺的丫鬟給我按住了,抽她十個大耳刮子。”
“是,二少奶奶。”
三個丫鬟以前沒怎麼幹過這種事,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多歡多喜兩個上去,按住了想要掙扎和嘶喊的浣花,另外一個多福,在她叫喊之前已經出手,下手毫不留情。
“啪!”
耳光聲響亮,多福有些發抖,可也有些興奮。
她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只看到顧懷袖站在一邊溫吞地剔着手指甲,於是又埋下頭,再次一巴掌甩出去。
張廷玉一直沒走近,看着顧懷袖這連番的手段,一步一步甩出去的連環計,至今還找不出差錯來。
小石方一直跪着,不存在顧懷袖報私仇護短的說法。
甚至可以說,從始至終,她幾乎什麼都沒做。
她沒有救自己的廚子,而是在料理這家裡的破事兒,拿不住他把柄。
阿德腿腳很快,找了件大氅給張廷玉披上的同時,又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張廷玉聞言點了點頭,示意阿德上去拿掉小石方外面披着的大氅。
阿德沒動聲色,那邊一直在看顧懷袖懲罰下人呢,耳光聲跟哭喊聲響成一片。多福下手極重極狠,沒一會兒,這浣花的臉就已經腫得看不出原樣了。
沒人注意到阿德的舉動。
等到阿德輕輕退回來,前面纔來了人。
打頭的就是兩盞燈籠,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扶着吳氏過來了。
“大晚上的,怎麼這麼鬧騰呢。”
“老夫人,救救奴婢!”
浣花像是忽然看見救星,連忙掙扎着要起來,喊了一聲。
她一喊,所有人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多歡多喜兩個有些按不住,可顧懷袖道:“差一個,打!”
天大地大,她顧懷袖的面子最大。早說過了誰踩她臉,她就剝誰的皮。
今兒別怪她心狠,是這些個人自己找死!
差一個耳刮子,管你來的是誰,打了再說!
多福高高揚起手,有些害怕,她閉上眼睛,在吳氏驚駭的目光下,在顧懷袖盈然純善的笑意之中,重重落下!
“啪!”
最後一巴掌,就這麼落下了。
響亮的,駭人的。
吳氏只覺得眼前一晃,那一巴掌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一樣,疼得她麪皮一緊。
“你!”
顧懷袖彷彿這時候纔看到吳氏一樣,她走上來,到了張廷玉身邊,兩個人同時行了一禮。
顧懷袖彎着脣,有些驚訝用削蔥根般的手指掩脣道:“這麼晚,天兒又這麼冷,婆婆怎麼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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