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往裡行了幾裡,霎時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撼,不約而同怔住腳步。
外面漆黑如斯,園內竟亮如白晝,長廊水榭張燈結綵,各色攤位林立在院中,鱗次櫛比,望不到頭。
火樹銀花下人潮如織,伴着陣陣吆喝聲,熱鬧如街市。
這裡儼然是掩藏在夜幕下的另一個世界。
葉梓心早前辦差時就聽聞千葉縣郊外有黑市的存在,當下把眼前所見和傳聞聯繫起來,神色驚詫:“莫非……這裡就是黑市?”
喻崢看她,眸中露出一絲讚許之色,輕笑道:“你倒是有點眼力見!傳言這園子最早是某個富商修建的別院,不料樹大招風惹禍上身,慘遭劫匪滅門,無一倖免。”
“後來有人途徑此地聽到裡頭傳來女人哭聲,便揚言是富商一家死不瞑目,化作冤魂在園中久久不散,鬧鬼的謠言傳開,無人敢來,園子就此荒廢下來,最後反被幾個盜墓賊盯上,在這走私販貨,旁的得了風聲,也紛紛效仿起來,倒漸漸成了氣候,纔有瞭如今的黑市。“
葉梓心雖不知這黑市的由來,但卻清楚只有那些來路不明見不得光的,又或是官府嚴令禁止售賣的貨物纔會流入黑市。
“即是黑市,那你堂堂一個宮廷話本師跑這幹什麼來了?“
喻崢眼神飄忽,並未正面回答,只岔開話題道:“走,進去看看!”
這小子果然心中有鬼!
被新鮮事物吸引,葉梓心也不急着弄清其中原因。
步入人羣,便左顧右盼,眸子落在晶瑩剔透的紅珊瑚上陡然瞪大。
又在瞧見個頭比丸子還大的夜明珠時挪不動步子了,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眼中之物彷彿灑了金粉一般,絢爛奪目!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她沒見過的奇珍異寶。
不僅如此,賣貨之人也是千奇百怪,前有面露兇光的彪形大漢,後有笑容和善的鄉野村婦。
吳儂軟語各色腔調混雜在一塊,倒也別有風味。
抵不住好奇心,幾乎每處攤子前葉梓心都會駐足一番,饒是連賣西域香粉的也不放過。
而喻崢最是聞不得這些,鼻翼翕動,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捏着鼻子極爲不耐地催促她快走。
這一路,兩人雖掩去了面容,可並肩而行時,目不斜視,步履生風,再加上另類的穿衣打扮和獨特的氣質,在人羣裡極爲扎眼,惹人側目。
玉器攤前,一位年長的女子見狀,出聲嘆道:“這小兩口可真令人羨煞啊!”
身旁人驚奇:“你怎就斷定人家是小兩口呢?”
“你也不看看他們穿相同的衣衫招搖過市,這叫什麼,這就叫夫唱婦隨!“
聲音一字不差地落到葉梓心耳裡,她腳下一個趔趄,差點給她們跪下。
沒想到連黑市的大媽們都改不了這嚼人舌根的毛病。
不過她和喻崢站在一起真有這麼般配嗎!
葉梓心心猿意馬,悄然用餘光打量身邊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喻崢今日所穿的竟是和自己同款的夜行衣,明明相同的服飾,穿在少年的身上卻襯得他身姿愈發長身玉立,綢緞的黑與肌膚的白相得益彰,衣袂翻飛,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風情,猶如一幅水墨畫,氣質出塵。
此時喻崢的心神卻落在別處,不知瞧見什麼,墨色瞳孔閃了一下,脣角勾出燦爛笑意,向前大步而去。
葉梓心飛快甩掉方纔腦中閃過的可笑念頭,也急急跟了上去,才發現眼前一隅皆是賣字畫書冊的攤子。
地面上鋪着寬大的油布,各式各樣的話本被依次排開放在上頭,層層疊疊,佔了好大一片。
令她瞠目結舌的並非話本的數量之多,種類之大,而是這些話本與外頭世面上販賣的極爲不同。
封皮上都作了畫像,且畫風極爲大膽,只望一眼便令人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就好比葉梓心現在手上這本,畫的是男女兩人,男的衣衫半敞,指尖輕佻女子下巴,女的面露嬌羞,側身避開欲拒還迎。
她正欣賞到興處,驀得眼前一黑。
“非禮勿視!”
喻崢從後面用手捂住她的眼睛,說話間已順勢將話本抽走。
熟料這位大少爺嘴上振振有詞地說着“非禮勿視”,下一瞬竟自兒個跑到一側偷看了起來。
這節骨眼上,葉梓心恍然大悟,可算是看明白這小子幹什麼來了。
早前她就聽聞黑市許多話本銷量奇好,雖是“禁書”,內容卻有獨到之處,若能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想來定能受益匪淺,激發創作靈感。
故此也曾打過去黑市的念頭,意外的是喻崢竟同自己想到了一處,且還付諸於了行動。
“別裝了,我知道你來就是爲了買話本的!”
心思被揭穿,喻崢倒也沒矢口否認,見她要奪他手中之物,將話本舉過頭頂,忽悠道:“這話本我前頭看了,內容粗鄙不堪,實屬下品!這裡這麼多話本子,你不如去別處看看!”
葉梓心面露猶疑,半晌冷哼一聲,也不再糾纏,自顧往別的攤位而去。
人前腳一走,喻崢後腳便取出銀子丟到那書商手中,豪爽道:“這書爺要了!包起來!“
書商收了錢,立馬賠笑:”公子好眼光啊,這本《追妻十八式》可是咱們這最後一冊孤本,公子以後就是想買也買不到了!“
喻崢聽了心裡更是洋洋得意,把話本小心藏在袖中,才若無其事般離開。
旁邊書攤的老闆娘早就注意兩人許久,見葉梓心一人落單,忙湊過身去問她:“小娘子,怎麼一個人,前頭那個是你相公吧!“
說到“相公”時,目光不由落向正在隔壁攤子挑書的俊俏身影上。
葉梓心看清喻崢的面容,紅着臉急於否認:“不是,他不是我相公!”
老闆娘卻露出一副“過來人”的表情,諂媚笑道;“小娘子別不好意思,男人的心啊,其實沒你想的那麼難懂,大娘推薦你這個話本,包你能牢牢拴住你相公的心!”
話音方落,一冊話本已遞到她手中。
封皮上的畫像令葉梓心美眸陡然睜大,和先前被喻崢搶去的話本子相同,雖然都畫了一男一女,但這上頭的女子身披紅色斗篷,英姿颯爽,手中揮舞着根皮鞭子,腳踏在男人的背脊之上,霸氣十足。
那男子則是狼狽地跪倒在地,對她俯首稱臣,這畫面可謂是相當大快人心了。
女子當道,不被男人和世俗所束縛,這倒是和葉梓心之前所寫話本的主旨不謀而合!
葉梓心緊盯半晌,視線又落到封皮右上角處那十分顯眼的六個大字上——《馭夫三十六計》,而後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頁,纔看了寥寥幾眼,就不由自主地發出嘿嘿的笑聲來。
“怎麼樣,不錯吧?”老闆娘挑眉看她,又誘惑道:“這書僅此一家,出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啊!小娘子若是喜歡,可得抓緊下手了!“
葉梓心大爲心動,這裡雖是黑市,但好書不分貴賤,放在這裡蒙塵,那實在太可惜了,她可不能暴殄天物!
給自己尋了理由,她拿定注意:”老闆娘說的對,好書錯過就沒了,不過要多少錢啊?“
“小娘子看着有眼緣,這話本就便宜賣你了,五十兩你帶走!”
“五十兩!”葉梓心叫起來,心道黑市裡的人果然都是奸商,一冊話本竟然能賣這麼貴!
另一頭,喻崢表面上在看書,視線卻悄然往兩人的方向打量。
討價還價的聲音傳來,他暗暗凝眉,隨手把書丟在案上,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那老闆娘還想繼續忽悠葉梓心,就聽見一道好聽的男聲響起:“不用找了!”
話音和銀子幾乎同時落下,她反應極快地將銀子接住,立馬笑得跟朵花似的:“還是公子豪爽啊!”
轉身一面把書包起來,一面低聲在葉梓心耳邊道:“小娘子好福氣,看你相公對你多好啊!”
這一瞬,葉梓心只覺“不用找了”這四個字是認識喻崢以來聽到他說過最動聽的話了!
原來這就是有錢人的豪橫嗎!
沾了金主大人的光,她不自覺把腰桿子挺直了些,正想同金主大人道謝,話纔到嘴邊卻被喻崢打斷:“好歹是我帶出來的人,沒錢付賬,丟的還是本少爺的臉面,至於買話本的錢等回去了就從你月銀裡慢慢扣便是!”
醞釀了滿肚子的好話被生生嚥了回去,葉梓心咬牙切齒。
她早該知道,這廝不僅無恥,還是個鐵公雞!
話本被油紙包裹起來,喻崢無意一瞥,望見書名的頭兩個字,當即被刺的眼睛一痛,皺眉喊道:“馭夫?你這買的是什麼書?”
葉梓心卻置若罔聞,把話本塞入懷中,冷着臉一頭栽入人羣。
“喂,本少爺問你話呢,你這一未出閣的姑娘,要馭什麼夫,你說你羞不羞!“後頭的聲音緊追不捨。
她怒氣衝衝地轉身駁斥;”你不是也沒娶妻嗎,方纔看的又是什麼?”
話才說出口,就被路人撞了一下,失了重心,一頭撞到少年寬闊的胸膛上。
喻崢將她扶穩,葉梓心摸着發痛的額頭,仍有些發懵,呆呆地望着他。
少女的眸中倒映着繾綣的燈火,明亮又動人,瞬間惑住了他的心神。
周遭的喧囂彷彿驟然褪去,靜的出奇,兩人望着彼此,半晌又慌忙錯開視線,拉開距離,尷尬地立着,相對無言。
喻崢慌亂無措地鬆開對方的手臂,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他方纔也不知怎的,看見那話本的書名心中便涌起一股無名火來,說話語氣不由重了些,正想打破僵局。
遠處人羣忽的傳來一聲呼喝:”不好啦,監察司的人往這邊來了!“
話音落地,竟是無人在意,商販們聽了面不改色,繼續手上的動作,吆喝的吆喝,擺貨的擺貨。
只有一個正在卸貨的夥計接話道:“這話我都快聽出繭子來了,黑市在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他們要來早來了!“
“就是,咱們這正處千葉縣邊界,本就荒蕪,只要不鬧出什麼大動靜來,就官府那幫酒囊飯袋誰會吃撐了跑來,還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幾人交頭接耳,嬉笑打趣,全然不把那人的話放在心上。
那通風報信之人卻是急得跳腳,額上汗如雨下,幾乎是扯着嗓子大喊:“哎呀,千真萬確,我前面親眼看見的,大約有數十人,這會兒應是已經到大門口了,大家快搬東西逃啊!“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大門被撞開的聲音。
熊熊火光瞬間撕開夜幕,腳步聲雜沓而至,數十道黑影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隊伍最首的那人頭帶紅黑色帽子,着藏青色長袍,正中寫着“監察“二字,腰別寬刀,高舉火把,大聲命道:“守住前後門,一個都不要放過!“
一聲令下,後頭數十個同他身穿相同服飾的衙役,面露兇光,齊齊拔刀衝入人羣。
“真是監察司的人!快逃啊!“
看清來人,商販們嚇得面容失色,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卻已爲時已晚。
攤子被衙役掀翻,宛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滔天巨浪,途徑之處,滿地狼藉。
人羣奔逃四散,淒厲的哭喊聲響徹在耳邊,場面幾乎失控。
變故來得太快,還沒反應過來,身邊已沒了葉梓心的身影。
喻崢被人羣衝散到角落,四周亂糟糟的,大家都自顧不暇,疲於奔命。
“喻崢!”混亂中有人喊她的名字,瘦弱的身影逆着人流朝他揮手。
被人流衝撞到一邊,那人又咬牙繼續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葉梓心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你還發什麼楞啊,跑啊!”
他目光空茫了一瞬,回過神毫不遲疑地反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