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報官!”
人羣裡忽然有人喊道。
衆人循聲望去,便見一中年男子高舉着手慌張地奔進堂內。
宋晚見到來人,眸裡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對先前心中的推測更是篤定了兩分。
那男子衝鬧事之人恭敬地鞠了一躬,便道:“這位客官莫氣,我家表妹年輕氣盛,行事魯莽,惹了您不快,我這個做表哥的替她在這裡給您賠罪!“
賠過不是,他又當即開出條件,想息事寧人。
“自是假貨,就該按規矩假一罰十,咱們賠您十倍的書錢,您看成嗎?至於報官,不如……就算了吧!“
此話瞬間惹了衆怒。
“小夥子咱們可不能爲錢折腰啊,這等黑心鋪子,就必須得報官嚴懲,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的真面目!“
“是啊,得報官!”
非議四起,面對悠悠衆口,當事人即使對錢財心動,一時也不敢立馬應下,只得面露難色,僵在原地,可謂是騎虎難下。
那男人卻湊到他身前,暗暗衝他使眼色。
宋晚在旁觀察半晌,將兩人的“眉來眼去”盡收眼中。
隨後竟出乎意料地同那些看熱鬧的人一起高喊道:“對啊,絕不能私了,必須得報官啊!”
男人大驚失色,轉身拉過宋晚到一旁,咬牙低吼:“你瘋了嗎,真要報官,鋪子不就完了!”
“原來表哥知道這個理啊,我還以爲表哥是有意想把事情鬧大呢!“
宋晚勾脣,笑得意味深長。
男人面色卻陡然一沉,疾言厲色道:“你這話是何意思,祖父把鋪子交由你管,便是信任你,如今你做出這等令宋家蒙羞之事,我出面幫你解圍,你不領情便罷了,竟還這般羞辱人!“
眼前的男人身量矮小,一雙三角眼,鷹鉤鼻,惱怒時就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
如此歪瓜裂棗的長相,自然不是他們宋家人,而是她姑母之子,名曰林煥。
她這姑母也並非祖父親生,不過是義女罷了,卻是野心十足。
因着宋家後繼無男丁,便打起了宋家鋪子的注意,想讓林煥做這當家人。
這林煥沒什麼本事不說,還素愛遊手好閒,偏這樣的人拍馬屁的功夫卻是了得,在她那愛聽奉承好話的祖父面前極爲受寵。
這母子倆的心思,宋晚心知肚明,只是秉着家和萬事興並未同他們撕破臉面。
可一味的忍讓卻換來敵人的得寸進尺。
那也就休怪她不客氣了。
明明是敵人,竟還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說什麼出面幫她解圍的鬼話!
真當她是傻子呢!
宋晚似笑非笑,小心試探道:“表哥言重了,表妹只是覺得這鋪子前腳一出事,表哥後腳便十分好心地出面來幫我解圍了,就跟未卜先知似的,未免也太巧了些!”
“呵呵,可不是!”林煥乾笑兩聲,止住心虛回道:“要不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嗎!”
宋晚衝他眨眨眼道:“不過表哥先前有句話說的沒錯,祖父將鋪子交由我,我定是不能讓宋家蒙羞的!“
語罷,她徑直走到鬧事的男人身前,林煥以爲她終於想通,要向人低頭認錯,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怎料耳邊竟響起道不卑不亢的聲音:“如此,那便遵從民心所向,咱們一同去官府,到大人面前好好說道說道去!”
此舉實在令人意外!
當下報官無疑是把書鋪賣假貨之事昭告天下,乃斷絕書鋪所有後路的下下之策。
衆人看得雲裡霧裡,甚爲不解。
這女老闆莫非是不想在這混了,準備同那人“魚死網破”不成,
那也用不着如此想不開,要“自斷後路”吧!
程言舟注意到自那林煥出現後,宋晚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明明賣假貨理虧的是她,卻態度強硬的要拉當事人去報官。
倒甚是有趣!
宋晚此舉可把林煥嚇得不清,他咬着牙,激動道:“宋晚,你到底想做什麼?”
宋晚不予理會,拉着男人執意要走。
男人一把甩開她的手,神色慌亂地瞥了眼林煥,全然沒了先前鬧事時的囂張氣焰,竟換了求和的語氣道:“其實……也不必驚動衙門,就按先前說的,賠我十倍書錢就行!”
宋晚輕笑一聲:“那是他答應你的,本老闆可沒應!再者你方纔口口聲聲說我書鋪賣假貨,如今我給你這個對簿公堂的機會,你卻這般推諉,莫非……是你心虛怕了不成!“
"我……我有什麼好怕的!“男人下意識反駁回去,卻神色微變,聲音都有些打顫:“不……不需要對簿公堂,況且你先前不是已經招認了嗎,這話本就是出自大神書鋪的!“
宋晚聽了卻理直氣壯道:“我說的是這印記確實是我們書鋪的,但這並不代表這話本就是從我們書鋪賣出去的!”
宋老闆的“蠻不講理”,程言舟是領教過的,相比周遭的騷動,他淡定從容多了,也越發好奇接下來宋晚會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面。
男人怒急,跺着腳,指着她大罵:“你……你這是詭辯!”
高舉手中的話本,宋晚面向衆人,擲地有聲道:“相信大家都知道,以防他人造假,每家店鋪都會印有自己的專屬印記,這扉頁上的紅印是出自大神書鋪不假,但誰說這防僞的印記就只能有一處!“
話音落下,男人和林煥皆是瞪大雙眼慌了神。
宋晚當即命人在書架上取了冊書,同那本“假貨”一併放在堂內的書案上。
“這另一處印記,用了特殊的香料,香味會隨着時間歷久彌新,方纔這位公子拿來的書冊我聞過了,除了紙墨味,便無其他的味道!“
男人急急打斷她,大聲駁斥:“這全是你的一面之詞,氣味本就虛無縹緲,並非實質,無法分辨也是正常的,又能說明什麼!“
宋晚卻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位公子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我既然都說是印記了,你見過不留圖案的印記嗎!”
下一刻,她收住脣角笑意,提高嗓音道:“你沒看見印記,是因爲我這香料塗抹的印記唯有遇熱纔會顯現!“
“孰真孰假,相信等會一試便知!”
男人眸中立時閃過慌亂,便見她已從袖中拿出火摺子,當着衆人的面,分別熨燙兩冊書的尾頁。
衆人伸長脖子屏息以待,林煥卻喉嚨發緊,交握的雙手都有些微顫。
很快書架上的那冊書經過升溫加熱後,紙張上緩緩顯現出一個圖案來。
而那冊男人帶來的“假貨”卻什麼都沒有!
“你們快看呀,真的有圖案!”人羣驟然騷動起來。
男人見狀,面色慘白一片,搖頭大喊:“怎麼可能,我不信,那冊書一定是你事先準備好的!”
他瘋一般衝到書架前,胡亂抽出兩冊書,奔回案前,又奪過宋晚手中的火摺子。
想自證清白,告訴衆人這一切都是宋晚的陰謀!
只可惜事與願違,連試了幾次,書冊的尾頁上都顯現出了圖案。
兩個印記,一明一暗,縱使有心人可以仿冒其中一個,卻還是會百密一疏,露出馬腳來!
如今孰真孰假,又是誰滿口謊言,衆人自然能分辨得清。
面對千夫所指,男人窮途末路下,將書冊怒摔在地,眸中懼意加深,向林煥投去求救的眼神。
“你可別怪我表哥,這事我表哥也是不知的!”宋晚盯着身邊人,脣邊勾出一絲冷笑,嘲弄道:“是不是,表哥!”
此時的林煥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四肢虛軟,早就亂了章法。
是她小覷了那丫頭!
他哪裡能想到宋晚竟留有後招!
林煥沒法,只得裝傻回道:“表妹纔是這書鋪的當家人,自是比我清楚,我……突然想起還有要事要辦,先走一步!“
才邁了腳想溜,就被男人堵了去路。
“姓林的,如今出了事你還想全身而退,明明是你給我一百兩銀子,讓我拿這個假話本來鬧事的,我若是被抓,你也逃不掉!“
男人氣急敗壞地拽住他的手臂,激憤下把什麼都招了!
林煥心頭大亂,扯開嗓門撇清關係:“你瞎說什麼呢,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少誣賴我啊!”
他一面用力掰扯男人的手指,一面緊張地同宋晚解釋:”表妹啊,你要相信我啊,我真的不認識他!“
宋晚盯着狗咬狗的兩人,雲淡風輕道:“哎,表哥啊,我信你又何用,得官府的人信你才成啊!“
聽到官府的人,兩人嚇得六神無主,哪裡還顧得上糾纏,極爲默契地撒了腿就往門前跑。
就在這當口,宋晚的視線越過人羣落到程言舟身上。
“程大人看了這麼久的戲,是不是也該出手管管了!”
聞言,程言舟鬆開環臂的手,喟嘆一聲,偏頭衝袁毅使了個眼色。
林煥和男人還未跑到門前,就見道身影飛快閃現,冷不丁地就已然躍至他們身前。
袁毅拔刀而立,沉聲喝道:“監察司辦案,都給我老實點!”
兩人聽到監察司的名號,嚇得直接跪在地上。
男人扯着袁毅的衣角,聲嘶力竭地求饒:“大人,是他指使我這麼幹的,他纔是罪魁禍首!”
林煥趕忙叫冤:“你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爲何要冤枉我,大人明察,我真的是冤枉的啊!”
哪想到這齣戲竟有如此精彩的反轉,看客們難掩振奮,七嘴八舌炸開了鍋。
繁雜聲中,程言舟目不斜視地走進堂內,停在案前,自顧拿起那本假書冊翻閱。
宋晚思前想後,還是走到他身前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程大人!”
那股清雅的梔子花香撲倒鼻尖,伴着早前的零星光影席捲而來,擾的程言舟心神俱亂。
他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這動作卻讓宋晚氣惱不已。
她都有意示好了,此人怎麼這般小氣!
宋晚負氣道:“我還以爲大人會因一己私怨,坐視不管呢!“
程言舟淡淡看她一眼,聲音微涼:“一碼事歸一碼事,但我早前說過的話依然不變,宋老闆最好不要給我抓到什麼把柄,不然我還是會像今天這樣,公事公辦!“
男人的薄脣抿成一條僵硬的弧線,說話不留半點情面。
依然還是那副不苟言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宋晚垂下眼眸,啞然失笑。
林煥找人鬧事無非是想鬧出點動靜來,好讓宋晚管理書鋪不當之事宣揚出去,到時候自會傳到他祖父耳中,自己好能順理成章地上位。
卻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般大!
如今偷雞不成眼看還要把人搭進牢裡去!
一時方寸大亂,瞧見宋晚和程言舟交談,以爲兩人關係匪淺,便爬到宋晚身邊,苦苦哀求:“表妹,我們怎麼說也是一家人,你快幫我和大人求求情吧!我是被冤枉的啊!”
宋晚瞥了眼程言舟,語氣彆扭:“我和他……不熟!”
又轉頭衝仍在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林煥狠心道:“還有,誰和你是一家人,你自己做了什麼事,難道就沒點數嗎!“
林煥還想糾纏,卻被袁毅扯着衣領給拽回了原處。
程言舟走到兩人身前,晃了晃手中書冊,沉聲道:“這假話本,你是從何得來的?”
袁毅見人已被嚇得語無倫次,嘴裡哎喲喲地哭喊不斷,提刀怒斥:“臭小子,沒聽到大人問你話呢嗎!”
男人這纔回過神來,抖着身子老實交代:“回……回大人,小的是在前頭楊柳巷子那買的,往日裡那邊有不少書商賣這種話本!“
“我去趟楊柳巷子,你把這兩人帶回去審問!”捏緊書冊,程言舟轉身離去。
袁毅領命,推搡兩人往外走。
“表妹,救命啊!”
無視某人的慘叫聲,宋晚的目光被那抹頎長的背影牽引,直至完全看不見了,才舒展眉眼輕輕嘆了口氣。
等門前的看客散去,她便收拾好心情回去繼續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