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來的拖拉機上,鍾父幾次想開口對鍾石說些什麼,不過每次話剛到嘴邊,就被他生生地嚥了下去。
鍾石在那個師爺家的表現,讓他對這個小兒子刮目相看,在倍感自豪的同時,這個小兒子又讓他感覺非常陌生。自從鍾石生了場大病後,就好像變了個人,鍾父雖然早有所察覺,不過後來聽了鐘意的解釋,也就沒怎麼太在意。不過現在看來,好像自己還是有點太粗心大意了。
鍾父很想知道,後來自己的這個兒子,又和那個師爺說了些什麼。他只知道,那個冷麪的師爺,和鍾石一番密談後,就變得滿面笑容,對自己的態度也明顯好了起來,甚至在僵硬的笑容之中,還有些巴結的味道。
到底這個兒子有什麼本事,竟然讓那個師爺對自己前後的態度,發生這麼大的轉變?在晃晃悠悠的拖拉機上,鍾父一路苦苦地思索着,直到到了村頭,也沒有想出半點頭緒。
鍾父的這番表現,自然都給鍾石瞧在眼裡,只不過鍾石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難道告訴鍾父,你兒子已經變成了白癡,如今在他體內的,是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
就這樣,父子二人默默無語地回到了村子。
見兩人只出去半天的時間就回來了,劉蘭雖然心有疑問,不過見了丈夫愁眉苦臉的樣子,也識趣地沒有去問。
……
一個星期後,鍾氏一家正在吃早飯,農村也沒什麼講究的,夏天的早上又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劉蘭把早飯端到院子裡,一家人圍在桌子旁,呼呼地喝着玉米粥。
鍾石的父親叫鍾建軍,大伯叫鍾建國,他們出生的時候新華夏還沒有成立多久,那個時候給孩子取名都流行建國、愛國、建軍、援朝什麼的。鍾石的爺爺叫鍾方卓,以前是有名的私塾先生,只不過新華夏建立後,像他這樣的老派知識分子就沒了用武之地。
鍾家以前也是書香世家,只不過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在新華夏建立後的幾次運動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鍾方卓年輕的時候走遍大江南北,對各個政黨有深刻的認識,後來在幾次運動和整肅中都安然渡過,並且養大了兩個孩子。
除了一位大伯,鍾石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姑姑,只可惜這個姑姑年幼時就夭折了,多年來這段傷心往事早已無人再提起。
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候,院子圍牆外面傳來一陣吵雜聲,緊跟着一道粗獷的聲音從牆外傳來。
“建軍,你在家嗎?快點出來,有人找你啊!”
緊跟着門外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鍾建軍趕緊放下飯碗,打開大門,一個身材高大、面色慌張的中年人就出現在鍾石的眼前,正是鍾石的大伯鍾建國,他身後還跟着一大羣看熱鬧的人。
“大哥,什麼事?誰找我啊?”鍾建軍見大哥說得匆忙,額頭上還有汗珠冒出,不禁奇怪地問道。
他知道這個大哥性子最像父親,遇到什麼事情都是不慌不忙,現在竟然急成這個樣子,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剛纔有輛小轎車停在村口,下來幾個縣裡的幹部,說是什麼統戰部的,到處問鍾建軍家在哪,你不是最近去了一次縣城嘛,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鍾建國向放下碗筷的鐘石母子二人點了點頭,就急忙對鍾建軍說道。
“啊?縣裡的幹部?”鍾建軍心裡不禁“咯噔”一聲,變得不安起來。
這年頭政府幹部對普通老百姓,無疑是非常有威懾的。華夏自古就有“民不與官鬥”的傳統,剛剛經歷了數次整肅運動,剛過上幾年好日子的老百姓,一聽到有幹部來,心裡自然會驚慌。
二人正說着話,就聽到門外圍觀的人讓開一條路,鍾老爺子手拄着柺杖,抖抖索索地走了出來,鍾氏兄弟一見,趕緊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扶助鍾方卓,不約而同地問道:
“爸,你怎麼來了?”
“二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得罪了官府的人?”鍾方卓用力搗了兩下柺杖,焦急地問道。
鍾方卓已經六十多歲了,腿腳有點不利索,所以隨身帶着一根柺杖,不過他身子還算硬朗,生活自理沒有問題,所以和老伴住在一起,並沒有和兩個兒子一起同住。
“沒有啊!”鍾建軍這下也有點懷疑起自己來,到底是不是在縣城做過什麼,自己給忘了。
見到自己的大伯和公公先後前來,劉蘭趕緊收拾收拾,將兩人迎到堂屋,又端上兩碗開水,這才拉着鍾石退了出去。農村有這樣一個習慣,在男人們說事的時候,女人和小孩不宜留在現場。
三個大男人在屋裡商議着,而圍在鍾家外面的人也是指手畫腳地議論紛紛,不過還沒等到堂屋裡的男人們商量出什麼來,小轎車就“滴滴”地開到了鍾家門口。
這是一輛白色的大衆桑塔納,在當時只有有錢人或者當官的人才能坐得起,一般人根本買不起。圍在鍾家門口的人見汽車駛來,紛紛躲到一邊,讓出一個大大的圓圈。有小孩的人家更是緊緊拉住小孩,生怕他們胡亂跑動,不小心碰壞這輛車。
從車上下來三個人,一個是三十歲模樣,留着半寸頭的司機,他一下車,就趕緊跑到另一邊,把車門打開,順手接過另外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的皮包。
那個領導約莫四十歲,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身上穿着皮夾克,也不顧這是能熱死的夏天。
最後那個出來的人,看不出年紀來,不過他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身上穿的是修身的西裝,向後梳着的頭髮反射出奪目的光芒,和他腳上的皮鞋一樣閃亮。
“喂,這是鍾建軍家嗎?叫他趕緊出來,有外賓來你們家!”那位領導一下車,就朝着周圍圍觀的人羣嚷嚷道。
看熱鬧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鬨笑,笑完之後又齊齊向後退了兩步,就是沒有一個人回他的話。
給這幫鄉下人這麼一番嘲笑,領導臉上掛不住了,他惡狠狠地大聲喊道:
“誰是鍾建軍啊,快點出來!”
“我是鍾建軍的家人,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嗎?”劉蘭拉着鍾石迎了上來,唯唯諾諾地對那個問話的男人說道。
“你就是他家人?”領導瞧了瞧劉蘭,撇了撇嘴,然後一指身後的西裝男,“這位是香港來的廖先生,找你家的鐘建軍有點事,你快點叫他出來!”
事到臨頭也避無可避了,劉蘭只能將幾人帶到自己的家中。
“居然搞出這麼大的動靜,這年頭有個外賓的身份就是好啊,連一個小小的港燦都能指揮當官的!”緊跟在母親身後的鐘石不無惡意地想道。
不過他倒是想錯了,這位廖先生也算是小有身家,憑着這幾年在香港和大陸之間倒賣古玩,他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這才能在兩省一市到處設廠,受到地方政府的禮遇。
在50年代到80年代,由於華夏國內環境的持續動盪不安,很多人從大陸逃到香港,其中有很多人後來變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如劉夢熊、金庸、倪匡等。其中在1957年、1962年、1972年、1979年就發生了4次大規模的逃港潮,人數多達50萬人,這也被認爲是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歷時時間最長、人數最多的羣體性逃亡,史稱“大逃港”。
廖承德正是在62年從深港逃到香港的,他親眼看見一個同鄉在他面前被邊防軍打中,腦袋像西瓜一樣突然爆裂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在他面前。他當時嚇得渾身發抖,到了香港之後,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大陸。不過世事變幻,20年後他搖身一變,成爲極受各地政府歡迎的外資企業家。
此時他望着四周圍觀的人羣,心中大爲感慨,要不是自己當年冒死逃到香港,現在恐怕就和他們一樣,整天只爲能吃飽飯而奔波。
“想乜野呢??你唔知倒賣古玩繫好大嘅罪!”就在廖承德想入非非的時候,跟在他身後的鐘石突然開口說道。
他這番話是用粵語說出來的,意思是“想什麼呢,你不知道倒賣文物是很大的罪嗎?”,鍾石在香港生活多年,粵語說得非常流利。
“你講乜野?乜野倒賣?我只系中意啫,自己買嚟玩啦!”(你說什麼?什麼倒賣?我只是喜歡古玩,自己收藏罷了)廖承德一驚,腳下就是一頓。
“你唔好咁驚,我仲有野要賣俾你!”(你不用這麼害怕,我還有東西要賣給你)鍾石微微一笑,就從呆住的廖承德身邊走過,自顧自地走進了堂屋。
“廖先生,怎麼了?是不是嫌這裡太簡陋了?”領導模樣的中年人見這位廖先生停下了腳步,又說了幾句聽不懂的粵語,頓時好奇起來。他所說的,正是此時他心中所想的,不過他萬萬不會想到,眼前的這位富翁港商,以前在大陸居住的環境,比眼前這家的房子還破敗百倍。
“當然不繫啦,我只是在想別的事情啦,看看有沒有在這裡投資的機會啦!不好意思啦,咱們這就進去吧!”廖承德略帶歉意,用一口蹩足的普通話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