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還沒有亮,范仲淹的客船便停在小村碼頭,母親張三娘給範寧換了一身過年才穿的新衣,千叮嚀萬囑咐。
範鐵舟一直沉默不語。
他心雖然也不捨,但兒子已經八歲,能跟本堂三阿公去京城開眼界,他當然是千肯萬肯,這種機會不是一般人能遇得到。
範寧給父母躬身行一禮,便船了,范仲淹走出來笑道:“放心吧!最多一個半月,我會把寧兒平安送回來。”
“那拜託三叔了!”
范仲淹點點頭,他向船伕一擺手,客船啓動,晃晃悠悠向晨霧駛去。
張三娘望着兒子的身影消失在牛乳般的晨霧之,她眼睛慢慢紅了起來。
範鐵舟低聲道:“這件事咱們不能對任何人說,對寧兒沒好處,若有人問起來,說寧兒到親戚家去了。”
張三娘點點頭,“那你爹爹那邊也不說嗎?”
範鐵舟臉露出一絲苦笑,父親若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暴跳如雷,還是不說的好。
想到父親對自己的輕視,他不由低低嘆口氣,“寧兒,一定要給爹爹爭氣啊!”
........
客船在清澈的小河緩緩穿行。
範寧坐在船窗邊,隨身帶着一隻小布包,裡面是兩件洗換衣服和兩百錢,也是他唯一行李。
範寧很喜歡清晨坐船的感覺,這種靜謐的時光使他彷彿又回到了前世,前世的點點滴滴,又如流水般地浮現在他腦海裡。
他的前世是個孤兒,在孤兒院是以記憶超羣而出名,八歲那年他被選,進了一座特殊的學校,一羣與他一樣有着超羣記憶力的孩子在知識海洋遨遊。
整整十年,他也不知記下了多少東西,可在一個月前的試驗發生了意外.......
範寧又想起了一個月前的試驗,要在他大腦植入一塊神經元納米記憶芯片,如果成功,他大腦裡儲存的知識量將開創一個新的時代。
結果他成了先驅,同時也成了先烈。
範寧心有餘悸地摸了摸後腦勺,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範呆呆的腦袋,那塊芯片怎麼可能還存在?
范仲淹坐在他對面,他又忍不住看了一遍昨天那首《定風波》,這首詞寫得真好啊!自己回鄧州把它裱糊起來,掛在書房裡,時時提醒自己要豁達面對人生。
這真是一個神的孩子,范仲淹心感慨萬千,自己昨天差點錯過這個罕見的神童了。
這時,茶童小福將一壺熱茶送進來,范仲淹倒了杯熱茶,微笑着把茶杯推到範寧面前,將範寧從前世的思憶拉了回來。
“謝謝三阿公!”
範寧裝出一副乖巧地樣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啊!’頓時燙得他跳了起來,一股滾燙的熱水含在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令他狼狽萬分。
好容易纔將茶水嚥下去,只覺得舌頭都被燙麻了。
他回頭狠狠瞪了茶童小福一眼,一定是這個臭小子在故意讓自己出醜。
小福捂口偷笑,向他扮個鬼臉溜了出去。
范仲淹見範寧喝茶狼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喝茶得慢慢來,講究細品慢嚥,你剛纔太急了!”
“我在家裡都是用大瓢舀着喝的。”範寧嘟囔一句。
“你那不是喝茶,是牛飲!”
范仲淹笑了笑,端起茶碗細細吹了吹,小心吮了一口茶,這才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爲什麼要帶你進京?”
範寧調皮一笑,“或許三阿公覺得路無聊,帶我可以再聽聽天蓬元帥的故事。”
范仲淹眨眨眼笑問道:“那聽故事要不要付錢?”
範寧臉一紅,原來祖父還沒忘記那一茬啊!
他想了想,便狡黠地笑道:“一般情況下我都是要收錢的,我擔心只收一錢,三阿公拿不出手。”
范仲淹指着他笑罵道:“你這個臭小子,居然是個小財迷?之前沒看出來啊!”
發現了這位堂祖父並不是古板之人,範寧的小狐狸尾巴也漸漸露出來了,他不再假裝乖巧,索性恢復了本色。
範寧枕着雙手躺在船板,望着窗外的白雲悠悠道:“三阿公聽過一句話嗎?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這句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一本雜書裡,書名我忘了。”
范仲淹沉吟一下道:“喜歡錢其實也不是壞事,我年幼家貧,連粥都吃不起,那時我也和你一樣,希望自己長大後能有很多錢,後來經歷的事情多了,才漸漸明白一個道理。”
“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嗎?”範寧笑嘻嘻問道。
范仲淹被噎住了,半晌才指着他笑道:“你這個小滑頭,簡直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現在後悔把你帶出來了,你趕緊給我下船!”
範寧故作驚恐地抱緊桌腿,“三阿公,我給你講故事,免費的,一錢都不要,還不行嗎?”
范仲淹被範寧調皮的模樣逗樂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忽然發現自己更喜歡現在的範寧。
........
坐船出行的好處是輕鬆舒適,沒有車馬勞頓,但缺點也很明顯,那是慢,到長洲縣時天已經黑了,客船靠岸繫泊過夜。
船艙裡的燈已經點亮,他們一行只有三人,除了范仲淹和範寧祖孫二人外,還有是茶童小福。
小福和範寧同歲,是個孤兒,跟隨范仲淹已經有兩年,和范仲淹情同祖孫。
船艙內,範寧和小福坐在燈下臨摹字帖,范仲淹卻坐在一邊看兩人寫字。
說起來慚愧,範寧的字確實寫得很糟糕,像變形的雞爪一樣,而小福的楷書卻他工整漂亮百倍。
不過也正因爲範寧的字寫得太糟糕,范仲淹才決定帶他去京城。
他知道憑範寧的字是無論如何考不延英學堂,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指點一下他寫字。
當然,他也可以給劉院主寫封信,只是那樣一來,一定會有另一個優秀的孩子被擠掉,那不公平,也不符合他范仲淹做事的原則。
范仲淹坐在一旁看範寧寫字,見他寫的豎像腿在打擺子,瑟瑟發抖,寫得橫像人在練肌肉,面凹凸不平,令人目不忍睹。
范仲淹終於忍不住屈起手指關節敲了敲範寧的腦袋,“我真搞不懂你,既然能寫出那麼優秀的詞,怎麼字卻寫得這樣爛?”
其實範寧也同樣惱火萬分,這根本不是他的字,而是範呆呆的字,一筆爛字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藥,頑固地傳了自己。
“我練!我苦練還不行嗎?”範寧發狠似的一筆一筆向紙戳去。
范仲淹見他有點惱羞成怒,不由啞然失笑,也不再影響範寧練字,便坐到一邊看書去了。
這時,旁邊小福嘻嘻一笑,“其實我倒有個速成的法子。”
“什麼法子,快說!”
“我若說了,你要幫我燒半個月的茶水。”
“燒你個頭!”
範寧反過筆桿在他頭重重敲了一記,“想哄範爺我替你做事情,你還嫩了點!”
“我真沒騙你!”
小福悄悄對範寧道:“這種宣紙是幾層粘在一起,可以越撕越薄,你把它撕成半透明狀,覆蓋在字帖描着寫,這樣練字快了。”
範寧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自己居然沒有想到。
他立刻攬住小福肩膀笑眯眯道:“我燒的茶連鄉下人都嫌難喝,恐怕三阿公不會喜歡,能者多勞,還是你多辛苦一下,爲了表示感謝,到京城後我請你吃糖。”
聽到吃糖,小福口水都要流下來,他連忙道:“你可不準耍賴,我們拉鉤。”
範寧嫌厭地看他一眼,“你多大了,還要拉鉤呢!”
“你若言而無信怎麼辦?”
範寧拍了拍胸脯,“範爺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還會騙你這個小屁孩。”
“好了!好了!”
范仲淹在一旁看兩人說話,心情着實愉快,他忍不住笑道:“你這個小屁孩也大不到哪裡去,快寫字,不準再鬧了。”
兩人又低頭寫字,這時小福脹紅了臉,咬牙低聲道:“你纔是小屁孩!”
範寧搖了搖頭,“和你這種幼稚的小傢伙坐在一起寫字,真的沒意思!”
“我來考考你們吧!”
范仲淹看得有趣,索性放下書笑問道:“我先問小福,你說爲什麼我要在這裡停船?”
小福撓撓頭,半天沒猜出來。
“那你呢?”范仲淹又笑眯眯望向範寧。
範寧卻不屑地對小福撇撇嘴,“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連這個都想不到?讀的書都喂狗了!”
“我其實能想到的,是一時忘記了。”小福惱火地反駁。
范仲淹讚許地點點頭,“寧兒一定是看見外面的虎丘塔了?”
“我早看見了,但我知道這不是三阿公停船在這裡的真實原因!”
“哦?那你說說真實原因是什麼?”
範寧狡黠一笑,“和在蔣灣村的原因一樣,三阿公怕被人騷擾。”
范仲淹哈哈大笑,豎起了大拇指,“真是個聰慧的孩子!”
範寧笑嘻嘻攤開手,“猜了應該有獎吧!我不要多,三阿公獎賞我一貫錢夠了。”
范仲淹掏出一錢扔給他,沒好氣道:“這是你的獎品,什麼一貫錢,你怎麼不要一百兩銀子!”
小福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吃癟了吧!誰讓你那麼貪心,居然要一貫錢,要是我,我只要十錢。”
範寧隨手把一錢扔給他,“我要錢是爲了還你的人情,既然你不嫌少,那自己到京城買糖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