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中樞出於自己的政治目的需要,必須贏得東征的最後勝利。
帝國朝堂上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的廝殺對國祚所產生的危害,要遠遠大於各地叛賊。對於皇帝和中樞來說,只要在政治上取得勝利,牢牢掌控帝國的權柄,集權於中央,令行禁止,那麼剿殺叛賊不過是舉手之勞。
但是,假如皇帝和改革派在政治上“失守”,改革進程中止甚至倒退,那麼,雙方的鬥爭就會陷入白熱化,一方至死不願放棄既得利益,一分則竭盡全力攫取天憲,如此一來,各地叛賊便成了雙方博弈的工具,而這個“工具”在帝國上層激烈的政治鬥爭的夾縫中一面艱難生存,一面乘機發展壯大。可以想像,假以時日,這個“工具”必定會演變成爲一股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量,把帝國及其統治階層一掃而盡。
當然,皇帝和上層權貴不會重視這個“潛在”危機,更不會陷入政治上的絕望,他們充滿了必勝的鬥志,他們信心滿滿,他們最大的理想和最長遠的目標便是帝國的長治久安。國祚敗亡?怎麼可能?帝國崩潰?怎麼可能?
然而,伽藍卻是知道,僅僅數年後,國祚便敗亡了,帝國便崩潰了,而緣由便是因爲統治階層內部的血腥廝殺導致“堡壘”從內部坍塌了,而在外面“攻打”的各路“叛軍”不費吹灰之力便摧毀了帝國,分裂了中土。其後便上演了一幕幕恢宏壯觀的爭霸大戰。
本年年底,皇帝詔令“爲盜者藉沒其家”,這道詔令看上去平平常常、合情合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道詔令卻迅速激化了關隴和山東兩大貴族集團的矛盾,不但在極短時間內惡化了山東地區的局勢,也迅速把其他地區的局勢推向了不可逆轉的惡化之境,結果開春之後,帝國掀起了一輪波濤洶涌的起義大潮。
起義大潮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席捲了整個中土,而隨着地方局勢的惡化,皇帝和中央的威權以及中央對地方的控制遭到進一步打擊和削弱,於是歷史的車輪失控。一發不可收拾,從此走向了不歸之路。
伽藍無力改變歷史,無力改變皇帝和中央的決策,無力挽救急劇惡化的局勢。無力拯救正要墜入無底深淵的無辜蒼生,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改變一些人的命運,並試圖通過這些在歷史風雲中留下顯赫聲名的人物。在未來風起雲涌的黑暗時期,保護那些毫無反抗之力的孱弱生靈,讓更多的芸芸蒼生能夠躲過死神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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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向義軍首領們泄露了高層機密,並就這一詔令在政治、經濟等領域將產生的一系列惡果。以及由此給河北乃至山東,甚至整個中土局勢所帶來的重大影響。做了詳盡的分析和推測。
伽藍給出了兩種預測,一個是第三次東征勝利了。皇帝和改革派在政治上取得了壓倒性勝利,並藉助楊玄感之亂後的清算,狠狠打擊了保守派,控制了整個朝堂。帝國結束了政治上的廝殺,遠征軍又勝利歸來,可以預見,皇帝和中央有足夠的實力和時間剿平各地叛亂,完成戡亂。
還有一種預測則正好相反。迫於國內嚴重危機,第三次東征“虎頭蛇尾”,草草結束,皇帝和改革派不但未能在政治上取得勝利,反而因爲國內危機的拖累,與保守派陷入了更爲激烈的廝殺。由此來推測,中土在朝堂失控的情況下,中央將失去對地方的威懾和控制,各地將掀起起義高潮。一旦烽煙四起,天下大亂,則帝國必有崩潰之危。
假若帝國崩潰了,羣雄爭霸,那麼,今日在座的諸位,都有機會成就一番大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許,今天的叛賊,便是明日的帝王。
“在將軍看來,明年是決定中土命運至關重要的一年。”面容清秀、神態沉穩的郝孝德輕拂長鬚,非常謹慎地問道,“那麼,以將軍對行宮和東都的瞭解,第三次東征能否取得預期勝利?”
高句麗蠻夷小國,彈丸之地,在過去的兩年裡,連遭中土猛烈攻擊,它還能剩下多少實力?還能苟延殘喘幾時?所以第三次東征,高句麗根本沒有抵抗之力,帝國大軍肯定是長驅直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也就是說,毋庸置疑,第三次東征必定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凱旋而歸的皇帝和中樞必能在政治上取得勝利,挾遠征之威而歸來的帝國軍隊,也必將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剿殺衆賊,戡亂天下。
伽藍沉吟不語。
竇建德等人望着伽藍,目露期待之色。
此次秘密會晤,實際上源自伽藍,如果沒有伽藍的主動,義軍首領或許有這種想法,卻不敢有所舉動。本來大家對此次會晤不抱太大希望,從當前局勢來分析,伽藍要麼想取得默契,以保證水陸糧道的暢通,保證北疆鎮戍所需,要麼是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極盡招安之能事。然而,一番話說下來,大家忽然發現自己目光短淺,尤其對未來大勢的看法更爲淺顯,繼而在欽佩伽藍才智的同時,也隱約察覺到了伽藍的心思。伽藍似乎想給他們指引一條前進的路,雖然未來就如同一團迷霧,誰也看不清,但聽完伽藍的分析和預測後,大家便霍然發現,原來路就在眼前,只不過始終看不到而已。
“過去很多年裡,某都在西土追隨馮帥征戰,對他非常瞭解。”伽藍臉色黯然,嘆息道,“馮帥是某的師長,對某有知遇之恩。離開隴西時,某還曾與馮帥相約,追隨其遠征高句麗,攻陷平壤。然而,誰能料到,如今卻是人鬼殊途。”
伽藍看看衆人,問道,“某至今不能相信,馮帥竟會戰死清河,死於叛賊之手。某想問問諸位,馮帥到底死於何人之手?”
馮孝慈當然是死於張金稱之手,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不過伽藍既然問,而大家又都是出身豪望之門,再加上剛纔伽藍對國內諸多矛盾和危機的分析,很顯然是意有所指,而這個問題的答案,肯定與第三次東征能否取得勝利有直接關係。
“將軍已經殺了張金稱。”長相英武,爲人豪放的格謙試探着說了一句。
伽藍冷笑,“某並沒有殺死張金稱。”
衆皆驚訝。
“砍下張金稱的人頭,殲滅他的軍隊,這是某的底線。”伽藍的聲音有些森冷了,“但清河人公然違背承諾,陷某於兩難之地,若不是考慮到東征在即,某要確保水陸兩道的暢通,某豈肯善罷甘休?”
伽藍這句話等於把答案告訴了大家。清河義軍擊敗了剿賊官軍,殺死了右候衛將軍馮孝慈,震驚了皇帝和中樞,不但暴露了河北叛賊猖獗之事實,也把整個義軍置於危險之地,然而,即便在這種危急情況下,各貴族集團和地方官府爲了自身利益,還是不顧一切地阻撓平叛。由此來推測第三次東征,以今日大河兩岸的混亂局勢,各貴族集團完全有能力阻撓東征。也就是說,皇帝和中樞決策的東征,第一次失敗了,第二次半途而廢,第三次虎頭蛇尾,除了留下幾十萬屍骨、耗盡了國庫、傷害了帝國外,一無所獲。這就是典型的“窮兵黷武”,皇帝和中樞將因此背上惡名,威權遭到重創,而朝堂上的政治鬥爭也將因此進入新一輪的“高潮”。
既然如此,那麼,伽藍需要什麼?伽藍說了,他需要水陸兩道的暢通,需要完成皇帝和中樞託付的戡亂重任,需要功勳,以此來贏得皇帝的信任和器重,加官升爵,爲自己謀取更大的權利。
那麼,伽藍需要河北義軍做什麼?
竇建德等人心領神會。
伽藍明明沒有殺死張金稱,卻大肆宣揚張金稱已死,爲什麼?他明明給世家豪望欺騙了,卻忍氣吞聲,又是爲什麼?很簡單,不能把矛盾擴大化,不能讓河北混亂局勢繼續下去,不能讓永濟渠陷入中斷的窘境,爲此,他只能向世家豪望讓步。伽藍實際上就是顆棋子,是皇帝和中樞的棋子,而河北義軍則是貴族集團的棋子。既然大家同爲棋子,自相殘殺,便白白便宜了對弈者。
“將軍需要幾個月的時間?”竇建德很厚道,也不轉彎抹角,直言不諱地問道。
伽藍伸出三個指頭,“不出意外的話,三月底,皇帝和行宮將進入遼東。”
郝孝德、劉黑闥、格謙和孫宣雅互相看看,當即取得默契。
“渡河,南下。”郝孝德說道,“這是我們給予將軍的承諾,也是回報將軍當初在黎陽倉給予我們的幫助。”
伽藍微笑頷首。
“東征結束,將軍是否返回河北?”劉黑闥忽然問道。
“東征結束,戡亂便要全面展開,你們會越來越艱難。”伽藍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鄭重提醒道,“只要頑強堅持下去,就一定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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