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女子的反問,雅間之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能?
還是不能?
這是一個問題。
而薛如龍卻給不出答桉。
只能沉默。
因爲他實在無法把一個時而小人得志,時而沒個正形,時而荒唐,時而又有些氾濫慈悲之心的市儈道人,和那傳聞中學會,便有望登天成仙的《一氣化三清》鏈接在一起。
這種人……
能成仙?
他成仙能幹嘛?
抓着玉皇大帝給他老人家講個《九頭桉》的故事?
還是說當着王母娘娘的面,給講個《醜娘娘》的笑話?
不怕遭雷噼的嗎?
可面對大人的反問,他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所以,只能沉默。
而沉默之中,女子把那三個卷軸重新裝回了竹筒後,擰動了竹筒下面的機關。
一團煙氣從竹筒裡冒出。
三封卷軸被腐蝕殆盡。
端起了茶杯,把杯中的殘茶一飲而盡,女子起身說道:
“走吧。”
“……”
在薛如龍那因爲心情大起大落而顯得有些呆滯的眼神之中,女子從袖口裡抽出了一條手帕,輕輕的掩住了口鼻。
又抓起了那頂斗笠戴上,遮住了面容後,率先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薛如龍趕緊跟上,而到樓下結茶錢的功夫,女子已經登上了馬車。
他走出門,坐在了橫木上,馬車朝着江陽城外走去。
目的地是餘杭。
而馬車之中,女子等了一會兒後,才把手帕從口鼻處拿開。
不知何時……純白的絲帕上面已經梅紅點點。
浸透了絲帕,也侵染了指尖。
“……”
面容平靜的看了一眼手帕,女子無言,直接順着窗口把絲帕丟了出去。
摘下了斗笠,往那安置在車中的躺椅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
“小喜。朕去皇后那休息一會兒,你去歇着吧,兩個時辰後再過來。”
“是,陛下。”
行宮內,站在獨屬於皇后的百花園外,楊廣伸了個懶腰,對一旁的近侍揮了揮手。
其實很多人見平日裡楊廣身邊始終跟着黃喜子,便以爲大監是修爲高深,不需要休息,或者趁着帝王安寢時小歇片刻就好。
並不然。
黃喜子也是人。
而是人,就需要正常休息。
哪怕他是天下第四的掌香大監也是如此。
而通常情況下,黃喜子的休息時間是根據帝王來調整。
他不會距離帝王安歇之處太遠,這樣可以避免帝王醒來時找不到他。而作息時間也是與帝王高度一致。
楊廣睡,他就睡。
楊廣醒,他肯定提前醒。
而在這個時間裡,都是他的那些乾兒子們來代替他等候在側。
通常情況下是四人。
以避免中途帝王有什麼吩咐,沒有足夠的人手去通知黃喜子。
而這麼多年君臣的默契也讓黃喜子對楊廣的一切習慣瞭若指掌。聽到了兩個時辰的約定時間,其實也就是一個半時辰左右,他就需要起來待命了。
於是,等楊廣走入百花園時,無需黃喜子吩咐,幾個乾兒子已經跟了上去。
接着,陪同在黃喜子身邊的一個小太監低語道:
“爹,孩兒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用。”
黃喜子搖搖頭:
“小五,你腿腳快,就在這候着吧。爹回自己的住處,有什麼事,第一時間來通知爹。”
“誒,知道了,爹。”
“嗯。”
年邁的掌香大監點點頭,似乎因爲上午的疲憊,讓他走的時候的身型都顯得句僂了一些。
可卻沒人敢小看他。
畢竟……當年的大監,也是這幅句僂的模樣出現在皇城之外。
手裡,還提着那天下第五——鬼靈蠱母的項上人頭。
所以當他路過一些侍衛的時候,所有侍衛都會下意識的昂首挺胸,展露出自己的精神面貌,同時頭顱低垂表示恭敬後,等大監離開才擡起頭來。
而稍微有點身份的人在遇到黃喜子後,也會恭敬行禮,讓開道路。
哪怕一些在宮內遊玩的妃子也不例外。
就這樣,黃喜子一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院子。
談不上寢宮,規模也沒逾,但裡面的東西卻都是楊廣提前賞賜的,與皇家規格差不多。
足以彰顯楊廣的榮寵了。
而來到了臥房之中,他自己便寬衣解帶,竟然直接脫了個精光。
然後……
從書桌的暗格裡拿出來了一個用布包着的長筒。
抽出布套,裡面竟然是一副卷軸。
“呼……”
當拿出卷軸的剎那,明明呼吸悠長的黃喜子竟然出現了一絲紊亂的氣息。
轉瞬即逝。
接着在牀榻上展開了卷軸。
裡面是一副阿彌陀佛慈眉善目的畫像,而阿彌陀佛兩邊,還有這兩位慈眉善目嘴角含笑的菩薩。
三位大能的目光整齊注視着面前的一朵潔白如雪的蓮花。
圖很大,牀榻大小。
而那正中間的蓮臺,就像是專門爲其準備的蒲團。
在榻上鋪展開卷軸後,渾身不着片縷的黃喜子周身的氣機緩緩流轉。
接着,他直接盤膝,坐在了蓮臺上面。
像是在打坐。
又像是在冥思。
只是不知爲何,他那蒼老的面容上出現了一抹紅潮。
嘴角也緩緩翹了上去。
好似看到了什麼美妙的畫面。
而他身下鋪展開來的圖籙之上,那佛陀與菩薩的眉眼卻愈發慈悲了起來。
……
餘杭郡。
天目山。
傳聞,天目山之前名爲“浮玉峰”,分東西二峰,峰頂各有一池,常年不枯。漢時韋陀菩薩下凡親臨,設做道場之用,“天目”至此得名。
後來有佛門於此大興道場,建立佛像。可又因此地樹木太過茂密,有“大樹華蓋聞九州”之稱,山路崎區難走,多有迷路,盛傳心不誠者不可近。
給天目山上的廟宇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而最近幾年,天目山中不知爲何,香火忽然變得鼎盛,甚至還修了從山下安全上山的青石路,加之山中清亮,成爲了不少人避暑時的去處。
不過……普通人能去的只有東面的山峰,西面的山峰傳聞乃高僧修行之所,外人不讓進,守衛也森嚴。
常年又被雲霧所籠罩,顯得愈發神秘。
也愈發讓人心馳神往。
此刻。
天目山西峰峰頂。
鐘鼎之音靡靡,不絕於耳。
無數身穿素白長衣的男女穿梭於峰頂石臺之前,託舉托盤,把一些鮮果、美酒不停的爲來客添加。
這些男女看起來都極爲年輕,男者均是不及弱冠的少年郎,而女子也是還未出閣的小女子。
每一個人,無論男女,皆生的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在搭配這一身素白寬袍,於這雲霧之中穿行好似仙童下界,美不勝收。
同時,在這寬綽的石臺之中,伴隨着那鐘鼎之音,還有這一羣少男少女在聞歌起舞,不着履,白衣赤足,男女皆如此。舞姿翩若驚鴻,顯得輕盈秀美。
雖是男女共舞,可處處卻又分不清男女,只覺得輕浮柔華,彷佛出塵。
而在這石臺之上端坐於各自桌前的客人也同樣身穿素白,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剛剛沐浴梳洗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這些男女老少身上也不見什麼穿戴金銀,都是一身寬袍,木簪束髮,乍一看還以爲是什麼隱士,一等風流。
這會兒正隨着那歌舞而舉杯,說笑共飲。
而就在這時,隨着自己手中的酒水倒滿,挨着石臺之上唯一一處以輕紗做門簾而遮擋的亭臺樓閣前的中年人忽然站了起來,看着那樓閣輕紗,面露癡迷:
“阿彌陀佛~弟子蒙聖女垂憐,降下尊宴,聆聽法旨,乃是無上榮幸。白蓮慈悲,弟子願再奉金三千,裝裹聖女金身,滋潤白蓮,請聖女大發慈悲,恩准弟子奉納。”
這個中年人一起頭,圍繞在石臺之中的一二十個男女老少彷佛開水沸騰一般,有些嘈雜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弟子願出五千金!”
“弟子有碧海丹心三十二顆,願裝點聖女霞麗霓裳~”
“弟子願出錦緞三千匹,掛滿道場,爲聖女金身增色~”
“弟子爲聖女招納了一批童男女,有五百之數,供於蓮前!”
他們的聲音響亮,各自不同。
可無論男女,在看向那輕紗之中時,眼底卻露出了相同的癡迷與狂熱。
彷佛恨不得都把自己獻身進去,爲的就是得到裡面的存在一聲滿意的讚許。
而就在這時,輕紗無風招搖。
一朵朵潔白無比的蓮花就在這輕紗搖擺之中,從樓閣內划着曼妙的弧線,飛了出來。
當看到這些蓮花的一瞬間,所有人的呼吸都開始變得無比粗重。
雙眸甚至泛起了點點紅絲,盯着那些蓮花一朵……又一朵的落在了其他人桌前半空。
有的人,得到了。
可有的人,沒得到。
得到的人狂喜,走出桌子來行五體投地大禮,雙手捧奉。
而沒得到的人卻臉色灰白,目露失望。
這時,四面八方的捲雲與薄霧之中,傳來了一個……無法形容,卻如同天籟的聲音:
“得白蓮者,得見如來,入法門,享西天極樂。”
聽到這個聲音,幾個老人甚至身子都開始顫顫巍巍的,顯得無比激動!
接着,不約而同的,他們捧起了白蓮,口中稱讚:
“聖女慈悲。”
一步一步朝着那樓閣之中走去。
而廣場之中沒得到白蓮的幾人,則在那些男女如風一般的退散後,各自互相看了看……
帶着失望起身,一步一步的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