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真正的老對手:士族
長孫延不知道他的阿翁,或者尉遲大伯睡不睡得著。 反正他是睡不著。
“你昨天不是說……需要府衙的引路函嗎?
“現在引路函已經有了,爲什麼還不讓我們登記開市?”
盧龍縣監市衙門的辦事大堂之中,長孫延儘量讓自己的語調平靜。
本著微服私訪就要貫徹到底的原則,李明一行全都風騷地換上了商人的衣服,按部就班地進行經商開店前的登記。
一切步驟都嚴格遵守大唐律令,以免落人口實,在彈劾劉歆一黨時被反咬一口。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盧龍縣城的治安也還算良好,在各個衙門之間跑腿“辦證”的小事,李明就丟給了長孫延和他的兩位小夥伴。
然後,長孫延就受到了一點小小的官僚主義震撼。
“你這是平州州府的路條啊~我要的是盧龍縣的路條,這我辦不了~”
辦事的老吏員拖著腔,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們州府和縣衙不是在一塊兒的嗎?而且你昨天也沒說啊!”長孫延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老吏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呷了口茶:
“這還需要說?咱這集市開在盧龍縣,要的肯定是盧龍縣的條子啊~”
“咿咿咿!”長孫延抓狂地扯著自己的頭髮,聲嘶力竭地大吼:
“爲了這點小事我都跑上跑下幾天了!
“不是缺這個簽字就是缺那個條子,需要什麼材料你就不能一次性全告訴我嗎!”
老吏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說:
“你再咆哮公堂就讓捕快把你抓走。”
“你……?!”長孫延怒目圓睜。
在事態擴大以前,房遺則和尉遲循毓趕緊攔住他:
“老哥,算了算了,再跑趟縣衙吧。”
三小隻風風火火地回到了盧龍縣衙兼平州府衙。
辦事吏員越過高高的櫃檯,瞥了他們一眼:
“縣衙在前院。”
三人跑到前院。
吏員:“辦什麼事?”
長孫延:“開店的引路函。”
吏員:“商人走側廊第二間房。”
又去了側廊。
吏員:“做什麼生意?”
長孫延:“皮毛……”
吏員:“皮毛去二樓農桑司。”
又上二樓。
吏員:“你幹什麼?”
長孫延:“做皮毛生意……”
吏員:“辦引路函去前院。”
尉遲循毓和房遺則:“咿咿咿!!!”
他們倆也終於崩潰了。
把小小的縣衙治理成了鬼打牆,不愧是年年考覈都勇奪丁等的刺史。
劉歆使君,竟恐怖如斯!
…………
在三小隻與公文辦證鬥智鬥勇的時候,李明與他的兩位謀臣也在物色著人蔘鹿茸等山貨的進貨渠道。
一是做戲做全套,二是貼近民間,才能更全面地瞭解自己基本盤的概況。
所謂腳底有泥,心裡有底,坐辦公室都是問題,下基層都是辦法。
而這幾天的摸底,李明也確實看出了些門道。
如果用一個字形容他對平州的印象,那就是:
窮。
路人面有菜色,瘦骨嶙峋。
而且無所事事的流民特別多,上山下海撈偏門的人也特別多。
手臂那麼粗的海蔘,只用幾升米就能買到。
顯然,人窮不是因爲自然條件的制約。
能養活這麼多人,平州本身的自然稟賦並不差。
既然不能甩鍋給天災,那問題出在哪裡,就很明顯了。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劉歆尸位素餐,以至於民生凋敝啊。”
韋待價不禁感嘆。
作爲內定的兩州刺史,他感到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
都特麼怪那個油膩、無能還虛僞的中年官僚,給他留了這麼個爛攤子。
“將劉歆這廝評定爲丁等中,看來都是高了。”
侯君集也被劉歆的騷操作薰得眉頭直皺。
一個刺史貪污與否,他不在乎。
但是無能,就讓他感到不可饒恕了。
“不過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侯君集話鋒一轉。
“劉歆的治理越無能、吏治越腐敗,動他們的理由就越充分。”
韋待價苦笑:
“這也是因禍得福了,只是苦了百姓。”
李明靜靜聽著兩位心腹你一言我一語,埋頭思考著什麼。
韋待價心裡沒了底,小聲問:
“殿下,難道不對嗎?”
跟李明跟久了,他也逐漸掌握了小主子的特點。
當呱噪的小主子突然不說話,一般就意味著,事情不簡單。
“嘶~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天劉歆接待我們的態度與問題?”李明冷不丁問。
韋待價與侯君集面面相覷:
“有什麼問題?”
和扳倒劉歆一黨、洗刷平州官場相比,他們覺得,態度不過是小問題而已。
“他的態度太恭敬了。”李明沉聲道:
“我們的身份乃是商人,就算有中央大員的條子,就算很有錢,也還是末流的買賣人。
“而他乃是刺史。結果,我們不但很順利地面見了刺史,甚至還與他平起平坐。
“這態度,有些太好說話了吧?”
韋待價嘗試著回答道:
“會不會因爲他貪圖我們的‘山海捐’?”
侯君集從職業貪官的角度,給出反對意見:
“當官的向商人求財,直接勒索便可。何必低聲下氣?”
確實如此。
“那是爲什麼呢?”韋待價也不由得開始思考。
“說明在平州,外地商人是個稀罕的玩意兒,所以劉歆纔會鄭重其事。”李明緩緩道。
這就引出一個更大的問題——
爲什麼行商稀少?
“是因爲交通不便?”韋待價問。
李明搖搖頭。
平州去往中原,主要有兩條路:
一條走渤海邊的傍海古道,過臨渝關(山海關),也就是現代的遼西走廊南段。
唐朝時期,因爲海平面高,這條道每當漲潮或者下雨,就泡在水裡了,不能過大車。
另一條走燕山,沿著青龍河谷的無終古道,出劉家口到薊州。
大規模行軍確實不便。
但過個小規模商隊綽綽有餘。
“你們也都看到了,平州的商品都是重量輕、價值高的奢侈品,如海蔘幹鮑、人蔘鹿茸之類。
“運輸難度不大,而利潤又極爲可觀。
“怎麼會沒有行商呢?”
經李明這一提點,兩人也覺得此事蹊蹺。 “去市場打聽打聽。”
盧龍的集市位於縣城中心,並沒有什麼特點,不大不小,就是個大唐各州都有的普通市場。
而商販也以本地人爲主,所交易的大多是米麪油鹽之類的本地日常必需品。
平州特有的高價值商品,幾乎無人交易販售。
這在胡商遍地、商貿繁盛的大唐,這非常罕見。
彷彿平州是一個封閉之地,與大唐的其他地界完全阻隔了一般。
“上好的大米,買些吧。”一個老攤販有氣無力地叫賣著。
李明看著這老頭,覺得這是個挺好的套話目標,故意問:
“賣大米賺得到幾個錢,爲什麼不賣蔘茸?”
老頭切了一聲:
“蔘茸又不能當飯吃,除了病人誰買?”
李明故意擡槓:
“你可以往中原賣啊,誰讓你只做本地生意了?”
老攤販看著李明一行,毫不掩飾眼中的嘲諷之意:
“外地來的,剛來平州?”
“嗯吶。”李明點頭。
老頭笑了:
“別說中原了。你能把蔘茸皮草、鮑魚海蔘這些山珍海味,原封不動地運出盧龍縣嗎?”
侯君集眉頭一皺:
“怎麼,這裡的官兒,還不准你們往外賣東西了?”
“和官兒有什麼關係?”老頭擺擺手:
“是‘山海捐’。山海所產只要離開縣城地界,‘慕容’家先扒你們一層皮。能有什麼賺頭?”
山海捐,原來是它!
直接導致了商業委頓,劉歆爲了搞錢整出的苛捐雜稅害人不淺啊……
等等。
老頭剛纔說,和官兒沒關係?
爲什麼這麼說,難道收“山海捐”這門雜稅,不是官員收取的嗎?
“慕容”家又是個什麼東東?
“老頭……”
李明還想問,吃了個閉門羹。
“去去去!不買就別擋我財路!”
老頭突然緊張地東張西望,不由分說地把三人轟了出去。
三個人一頭霧水。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著虎皮衣、頭戴狐尾帽、一身原住民特色的漢子靠了過來。
那傢伙先是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了一番,接著壓低聲音,用很流利的漢語說道:
“我有貨!”
不知道的還以爲在賣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李明微微點頭:
“帶路。”
…………
四個人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角落。
韋待價用現學的契丹語問了一句。
“呃?”那胡人眨著懵懂的眼睛。
“……貨呢?”阿韋用漢語又問了一遍。
“哦。”
這回對方聽懂了,撥開地上的樹葉,底下是一個陷坑,裡面是成堆的動物毛皮。
“看!上好的皮草,買些吧!”
三個人互視一眼。
皮草並不是管制違禁品,爲什麼這麼偷偷摸摸?
問問題之前,李明先套近乎:
“兄弟這身行頭少見啊,契丹人?還是黑水靺鞨?”
現在這時代,就算是少數民族,也很少有這麼粗獷的打扮了。
那“胡人”咧了咧嘴:
“我纔不是蠻子,我是漢人!”
啊?
“嗐!”那傢伙自嘲地看了看自己的這身打扮,嘆了口氣:
“以前我也是種地的,但遭了水災,家裡人都快餓死了,不得已嚮慕容家借了高利貸。
“然後,我就還不起本息,土地就被他們收走了,我也只能上山討生活了。”
李明聽出了一個重點:
“慕容家族,是誰?在本地很有勢力嗎?”
剛纔那老攤販聊起所謂山海捐時,也提了慕容家一嘴!
“慕容家族是咱這兒最大的家族,在平州盤踞了上百年,沒人惹得起他們。呸!”
那漢子恨恨地吐了口痰。
“慕容家的家主,慕容燕,是平州的土皇帝。那傢伙幾乎佔盡了所有的土地,鄉里鄉親都成了他的佃農。
“我不想替那奪我祖產的傢伙賣命,所以就逃進山裡當野人了。”
李明仔細地聽著,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小農戶抗風險能力弱,一遇天災,就容易被地主豪強利用高利貸剝削,掠奪走土地。
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裡,這都是屢見不鮮的現象。
這便是“土地兼併”這種宏大敘事在微觀上的具體表現。
事實上,門閥士族就是利用天災和高利貸這套combo,合法合理地讓唐朝的均田制走向崩潰。
嗯,自己身邊的韋待價和侯君集,他們家族肯定也沒少幹這事兒。
看來,這個“慕容家族”就是平州本地的豪強大族啊。
名聲不顯,本質上和五姓七望那樣的“門閥士族”是一樣的……
就在李明思路發散的時候,那漢子解釋道:
“你們外地人第一次來,所以不明白平州的規矩。
“慕容燕霸佔土地,連山和海都讓他佔了。
“萬一讓他的狗腿子看見你我買賣皮草,就要向我們收山海捐,交易的七成都得給他!”
那個神秘的所謂“山海捐”,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地方豪強巧立名目,敲骨吸髓雁過拔毛的藉口而已。
“七成?!”李明吃了一驚。
這一刀見骨的“稅率”,連竭澤而漁都算可持續發展的了。
侯君集頓時眉頭緊鎖:
“刺史怎麼能如此縱容慕容燕?”
貪個污、放個高利貸、兼併個土地什麼的,那還是常規操作。
不僅在邊遠的平州,就算在京畿之地也是屢見不鮮。
可收稅就是另一碼事了!
這簡直是用皇權的麻筋跳皮筋兒玩!
劉歆是怎麼搞的,如此縱容當地土豪,不怕弄出亂子嗎?!
“縱容?呵呵,別太擡舉那些庸官了。”
那漢子嗤之以鼻:
“平州天高皇帝遠,朝廷命官有什麼用?
“慕容家養著許多私兵,一個光桿的刺史能頂什麼用?”
李明聽得心裡咯噔。
“封建王朝的統治邊界”,這幾個歷史書上冷冰冰的字,此刻變得無比具象化。
如果說,在遠離中原腹地、交通通信極爲不便的邊遠地區。
有什麼比地方官員與地方豪強同流合污更嚴重。
那就是地方豪強直接甩開官員,單幹了!
這是另立朝廷,分裂割據的節奏啊!
而且分裂的還是他李明的地盤!
這個叫慕容燕的,怎麼把他的劇本給搶了呢!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土豪劣紳了!
必須要出重拳!
李明此刻終於意識到,自己在遼東的真正對手是誰。
還是老對手,只是褪下了溫良恭儉讓的畫皮,露出野蠻貪婪的真面目——
門閥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