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闖關東
“真是見鬼了,怎麼越往南走,鐵勒人反而越多了?!”
契苾何力撣去卡在盔甲縫裡的一支箭,在馬上啐了一口。
一旁的阿史那社爾看了他一眼,小聲吐槽:
“話說‘契苾’可是鐵勒部族的大姓……”
不料,契苾何力的耳朵可靈敏得很,當即回懟:
“狼娃你給我閉嘴!”
“阿史那”這個詞在突厥語裡的原意是高貴的狼,所以契苾何力會用這個綽號來挖苦阿史那社爾。
老社爾倒是很無所謂地聳聳肩。
他雖然認死理,處理人際關係上有點呆板,但好在脾氣沒有契苾何力等其他胡族將領那麼火爆。
況且,他們這一行人一邊應對着鐵勒人越來越頻繁的騷擾,一邊護衛皇帝和太子兩個寶貝疙瘩南下,根本沒有這個閒心起內訌。
就在方纔,他們剛又打退了一波鐵勒人的突襲。
“大汗!小大汗!二位都沒事吧?”
阿史那社爾不和契苾何力饒舌,向後大聲問道。
李世民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把臉埋在高聳毛絨的衣領裡,在馬背上一聲不吭。
還是伺候在一旁的李承幹替父親回答:
“謝諸位將軍,父皇與孤無恙。”
在得知李明“死訊”的不知多少天以後,在被薛延陀愈發肆無忌憚的追兵追擊得顛沛流離以後。
李世民陛下終於從無盡的悲傷中,迴轉了一丟丟——
雖然依舊不愛說話,但好歹在關鍵時刻還是能下達命令的。
全體向南運動,向雲州一線靠攏,便是李世民親自做出的決策。
雲州位於大唐十道之一——河東道的最北端,與幽州、易州相鄰,是重要的北方邊境重鎮。
也是此次與薛延陀/突厥聯軍對戰的前線。
儘管在他最悲觀的預測裡,同屬河北山東門閥士族輻射範圍的雲州,很有可能已經反了,等着把他這個李唐皇帝殺了祭旗。
但是在冷靜了幾天、漸漸從喪子之痛緩過來以後,李世民又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太悲觀了。
自己才失蹤了幾個月,這貞觀十五年的年還沒過呢,不至於這麼幹脆就造反吧?
更何況,除了往南邊的雲州,他們也無處可去啊。
精突太子李承幹所提出的向西走、給西突厥稱臣以求聯合的天方夜譚,第一時間被他否決。
先不說捨近求遠,從東向西再穿越一遍大漠草原的可行性有多大。
別人的提議李世民,大概還會思考思考。
李承幹這麼說,那看都不用看,直接pass。
因爲這精突的“內夷”,說不定真是想給西突厥當兒子了。
向西不行,向北和北極熊呲牙更不可能。
那就只有向東和向南兩條路了。
向東往高句麗的路,必須穿山過河,而且森林密佈。
路不好走,溫度還更低。
他們這支臨時小部落這一路的食物來源——所放養和劫掠的牛羊——根本沒辦法帶過去。
況且,在李明薨逝以後,高句麗人的立場……不見得會比河北更親近唐朝。
四害相權,那自然是南下回到河北更符合常理判斷。
畢竟那地方還打着“大唐”的招牌,還沒有立起竇建德的“大夏”旗號。
至少現在還沒有。
“看!那是什麼!”
走在隊伍前方的前鋒大喊一聲。
衆人立刻手搭涼棚,往他指的方向望去。
透過冬季的霧靄,他們隱約能看見一道巨大的人造建築輪廓。
那輪廓高約數丈,東西長不可測,在羣山之間蜿蜒盤旋,逐漸消失在白茫茫的視野中,竟一眼望不到頭。
“那是……長城!”
作爲遊牧民族出身,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爾對這道嘆息之壁可太熟悉了。
這宛如巨龍的人類工程奇蹟,便是長城!
長城之內,便是漢地的核心領土。
雲州,就在前方!
“附近到處都是薛延陀的騎兵,沒想到已經到長城腳下了。”
契苾何力明顯鬆了口氣。
不論如何,終於快到家了!
牆裡面的百姓,可比牆外邊茹毛飲血的蠻族,有禮數多了!
“在這麼接近長城的地方,都有薛延陀勢力出沒。他們也忒囂張了……”
阿史那社爾皺起了眉頭。
他考慮得比契苾何力更深一層。
長城雖然是一道重要防線,但把防禦全交給這堵幾丈高的牆,顯然也不現實。
大國的真正防禦,素來都是強大的武力,在周邊民族的心中所種下的恐懼。
也就是威懾力。
在滅亡東突厥以後,遊牧民族都主動退避三舍。
哪有哪個不長眼的遊牧民族,敢大搖大擺地接近到離長城這麼近的距離?
“狼崽子就繼續在牆外邊兒喝西北風吧,爺爺我可要帶着陛下和殿下回家了!”
契苾何力可管不了這麼多,他難抑心中的激動,駕馬騎到最前,扯起嗓子便向牆那邊喊:
“放梯子下來!自己人!我們回來……”
“住嘴!”
一聲低沉的暴喝,讓契苾何力渾身一震,立刻收了聲。
隊伍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是李世民,他一改先前失魂落魄的樣子,萬分警惕地盯着長城上的烽火臺,一邊低沉而急促地下命令:
“退後,別靠近城牆!”
咦?
爲什麼?
長城不是自己人的標記嗎?
我們這一路向南,不就是爲了跨過長城,迴歸漢地嗎?
陛下這是……
衆人被李世民的命令搞得一頭霧水。
但是皇帝的威信還是在的,隊伍聽從指示,慢慢往後收。
幾乎與此同時。
嗖!
一支箭插在了契苾何力剛纔站立的地方。
所有人都傻了眼。
契苾何力當場就急了,衝那牆上大喊:
“不是……我們雖然穿着奇怪了些,但確實是自己人……”
話音未落,烽火臺燃起了火。
緊接着,附近的烽火臺也都亮了起來。
這是敵襲警報。
“難道河北真造反了?”
契苾何力回到隊伍中,呆呆地望着火光沖天的烽火臺。
阿史那社爾神情極其嚴肅,微微搖頭:
“不,情況恐怕更糟糕……”
並沒有讓他們多猜,很快,城牆上出現了人影。
那些人高眉深目,穿着形制粗獷的鎧甲。
是鐵勒人!
鐵勒士兵伸着手指,向左右的同伴大聲用突厥語喊着什麼。
“見鬼,快走!”
一行人當即調轉馬頭,扭頭再次逃回了茫茫雪原之中。
還好,這裡是城牆不是城門,鐵勒人並沒有很快追上來,李世民一行很快擺脫了追擊,躲在一處山坳裡。
但是,沒有人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心裡只有沉重的絕望。
長城被薛延陀佔領了,這是一個相當不妙的信號。
跨過了長城,雲州就幾乎無險可守了!
鐵勒人可以長驅直入,深入河北腹地,隨意燒殺搶掠!
難怪這一路越往南走,遇到的鐵勒人部落反而越多。
原來夷男並沒有繼續和李世績的八萬唐軍臉貼臉搞靜坐戰,而是把主力往河北方向調動了!
遊牧部落的戰鬥力是高是低暫且不論,但戰略機動性肯定是更勝一籌的。
“天可汗是根據這一路所看見的鐵勒人的異動,判斷出了長城防線淪陷的事實嗎?”
阿史那社爾喃喃道。
天可汗不愧是天可汗,雖然情緒低落、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但洞察力依舊是頂流的。
但他這句奉承話,只敢小聲地說給自己聽,並不敢和天可汗本人搭話。
因爲現在的天可汗,心情大約不是很好……
“趁河北大亂、李世績後勤斷絕,鑽了這個空子是吧……”
李世民面對着山壁,右手握緊馬鞭,握得青筋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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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爲什麼時機抓得這麼準?夷男怎麼知道河北亂了?夷男怎麼知道李世績後勤出了問題,無法主動出擊?
“爲什麼夷男,每次都能及時得到關鍵情報?”
李世民驟然回首,嚴厲的目光逼得沒有人敢擡頭。
“兒臣在東宮時,曾聽過一些傳言。”
還得是皇帝的親兒子李承幹打破這個沉默。
“說是九成宮事件的背後,便是李泰……”
“胡扯!”
李世民怒吼一聲,高聲打斷了李承乾的發言。
阿史那社爾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進言道:
“小可汗所說的未必沒有根據。
“在大軍開拔以後、監國還在長安之時,他也說過類似的……”
“你也住口!”
李世民狂躁地大喊。
鴉雀無聲,甚至靜得能聽見雪花飄落的簌簌聲。
李世民的火氣退了下去,腰也慢慢彎了下去,身體縮做了一團,整個人像衰老了幾十歲。
許久,他嘴脣蠕動:
“朕錯了。皇子鬩牆、天下大亂,以致河北失守,都是朕的過錯,朕的過錯啊!
“朕不該對諸皇子如此苛刻……”
李承乾的眼角動了動。
“抱歉,諸位。”
他擡起了頭,面對殘存的禁軍和胡族衛士,深深作揖:
“是朕教子無方,拖累了諸位忠良,拖累了全天下。”
在風中顫抖的樣子,就像一個可憐的小老頭。
衆人心酸至極,紛紛跪地,君臣大泣不止。
哭過了,也發泄過了,日子還得過,現實問題還得解決。
接下來,該怎麼辦?
東西南北,應該往哪兒走?
“哪兒也不去,就留在此地。”
李世民沉靜地做出決策。
“薛延陀是遊牧,破壞有餘而建設不足,南下也只爲劫掠,不會統治。
“等到他們搶夠了,春天草原長草要放牧了,他們自會退卻,屆時吾等再找機會回雲州。”
相信經過薛延陀的“洗禮”,河北人便不會這麼起勁反唐了吧。
相比鐵勒蠻族,關中“田舍郎”可愛多了吧。
所以,到時候再取道回河北,也不怕當地人會造反了。
“卿等以爲如何?”
他向衆人徵詢着意見,態度出奇的和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除了山呼“天可汗英明”,這還能說什麼?
雖然聽上去有些無情,有些冷眼觀火。
但卻是能讓這支隊伍脫困的最現實的辦法了。
有了目標,這個臨時部落便又有了主心骨。
站崗放哨的,安置牛羊的,準備食物飲水的,各自忙活起來。
李世民親自幫着士兵搭建帳篷,搭完後便悶頭鑽了進去。
李承幹覺得,父皇的行爲有些古怪。
“父親?”
他掀開厚實的獸皮氈子跟了進去。
只看見李世民所在帳篷的一角,無精打采地傻坐着。
全然沒有了剛纔的鎮定自若,又回覆到之前失魂落魄的狀態中。
即使聽見李承乾的動靜,李世民也懶得再做出威嚴的樣子,彷彿風燭殘年的老人。
“父親?”
“承幹……”
他乾涸的嘴脣一上一下開合着:
“吾覺得難受,吾覺得心裡好難受……”
李承幹感到一陣強烈的酸楚,眼神複雜地俯視着這個老頭,這個讓他不幸的源泉。
…………
“快跑!蠻族來了!”
“救命!”
“啊!我的房子,我的祖產!”
幽雲沿線,一片哀嚎。
薛延陀的鐵騎無情地踏過耕地,一路縱火劫掠。
鐵勒人雖然人多,但是勢力弱小,原先是突厥人的僕從,視突厥如主人。
強大的突厥被唐王朝輕易滅亡後,他們更是視唐朝如同神明。
即使在最美妙的夢境裡,也沒有哪個鐵勒人敢設想,自己的鐵蹄居然能有朝一日越過長城,踏上唐王朝的核心領土!
儘管這是趁對方內亂不止,鑽了個空子。
但你就說踏沒踏上吧!
雖然是第一次,但鐵勒人很快就駕輕就熟地對本地百姓進行了不可持續的竭澤而漁。
搶東西而已,這還用學?
彷彿女神無力躺在地上任自己蹂躪,鐵勒人心中的邪念噴薄而出,刮地皮颳得比他們的匈奴、突厥前輩還要狠。
而河北腹地的諸位豪族,依舊內鬥不止,並沒有組織起來外禦其侮。
甚至還有一些士族試着與薛延陀勾連,當起了帶路黨。
內憂外患之下,河北百姓大批逃亡。
往往在兵燹燒到自己家以前,就整村、整鄉地逃亡,十不存一。
頗爲黑色幽默的是,好在鐵勒人在鳥不拉屎的漠北餓久了。
相比有計劃地大屠殺、以減弱漢地的戰爭潛力,他們顯然對眼前的財富更感興趣。
只顧着搶劫,而沒有怎麼殺人。
這就造成了大批大批的難民。
逃吧,可是該往哪兒逃?
大冬天的,難民們拖家帶口、居無定所,隨身攜帶着金銀細軟,簡直就是移動的錢莊。
當是時,河北山東大亂,西邊是高聳的太行山,東邊是大海。
南邊的中原更是正在進行大戰,秩序混亂,山匪橫行。
哪裡纔是這些難民的容身之所?
哪裡纔有足夠的糧食能餵飽他們,有足夠的生產力和行政力量爲他們搭建臨時庇護所,又有良好的社會治安,讓他們放心不會被當成豬崽宰了?
所有人的腳步,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同一個方向——
遼東,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