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
朔風凜冽, 七月初便開始飄雪, 一夜之間都護府內外白雪皚皚, 騎馬走在山間,放眼望去,處處冰天雪地, 看不到一點綠意。
王浮瑟瑟發抖, 攏緊加厚的裘皮棉袍, 默默唸叨,十七娘, 多虧你,不然我早就凍死在荒野了。
天邊響起馬蹄踏響,一對身披白氅的衛士出現在落日餘暉中, 猶如一卷狂風呼嘯而過, 經過王浮身邊的時候, 領頭的衛士朗聲道:“都督有令,請郎君立即趕往伊州, 不得有誤!”
王浮翻個白眼, 執失雲漸是副都督!副都督!雖然都督是虛職,由親王遙領,副都督纔是主持都護府內外事務的長官, 那也不能把副字給省了!
想起執失雲漸王浮就牙根癢癢,他那人神出鬼沒的,領着幾百個騎兵,不知道鑽到哪個地洞去了, 都護府所有軍政內務全部由他一個小小的長史料理,來西域幾年,他未老先衰,頭髮快掉光了,哪還有長安五陵少年郎的風流俊逸?
“去伊州幹什麼?”
他的問話被風吹散,衛士們早就馳遠了。
官高一級壓死人,王浮回到都護府,立刻吩咐書童去收拾行李包袱,“多帶些乳餅和青精飯。”
他受夠羊肉了,乾糧中唯有乳餅和青精飯和他的口味,乳餅香甜細膩,用茶湯泡開,和青精飯一起食用,又扛餓又好吃,是最好的充飢乾糧。
乳餅是商隊路過都護府的時候送給他的,除了乳餅,還有其他中原的吃食用具,每次都一車一車往他房裡搬。
王洵是個男人,不會注意到這些,東西肯定是裴英娘交待下人置辦的,她知道他是世家子弟,嬌貴得很。
經略西域需要上上下下打點好關係,其他人也有這樣的待遇,他並不特殊,王浮深知這一點,可乳餅的濃香在脣齒間化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慨萬千。
風從庭外刮進正廳,王浮打了個哆嗦,他什麼時候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一定是執失雲漸害的!
幾天之後,王浮到達伊州,路上剛好碰到相熟的商隊,領隊的阿福他認識,是裴英孃的心腹。
沾商隊的光,王浮趕路的速度快了不少。
時下牛車、驢車、馬車都只有兩個輪子,車廂空間非常小,只能容兩人乘坐,有人試驗過雙輪馬車,因爲解決不了轉向問題,沒法用於長途旅行。商隊裡卻有好幾輛雙輪馬車,據阿福說他們快琢磨出解決轉向麻煩的對應之策,到那時,馬車的空間更大,速度會更快。
不能小覷碌碌無爲的老百姓,這幾年他們不斷髮明、改進日常所需的農用、日用器具,節省勞力不說,其中甚至有很多能直接運用到軍隊裡。
這就是裴英娘讓王洵去主持開設專業學堂之事的原因麼?
王浮沉思着走進別駕府。
堂中篝火噼裡啪啦燒得熱鬧,一人肩披大氅,背對着門口席地而坐,他生得孔武高挑,即使是坐着也身姿高大,脊背微微放鬆,彷彿很隨意,其實是非常警醒的姿勢。
“你怎麼跑來伊州了?”王浮湊到篝火旁取暖,搓搓手,“我記得你往北邊去了。”
吐蕃崛起,突厥死灰復燃,兩邊都在向外擴張,隴右道夾在其中,岌岌可危,尤其是咽喉處的通道極其重要,但朝廷那邊撥不出多餘的兵力,執失雲漸開始往北駐軍,哪裡越危險,他就守在哪裡,震懾宵小。
執失雲漸頭也不擡,淡淡道:“天使將至。”
王浮瞪大眼睛,“京兆府的人不是才走嗎?這一次怎麼來得這麼快?難不成聖人有別的指派?”
執失雲漸沒吭聲,凝望着跳動的篝火,暖黃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五官深刻,瞳孔的顏色愈發淺淡,像剔透的琥珀。
“希望這一次能多撥點人給咱們。”王浮取出一塊乳餅,扔到架起來的鐵鍋裡,乳餅慢慢融化,酸香撲鼻。他掏出一隻小口袋,把黑色米粒倒進咕嘟咕嘟冒泡的乳湯中,灑一點葡萄乾、蜜煎梅子、羊肉脯、鵝肉乾、魚鬆和清爽的醃菜,一大鍋香甜可口的花飯做好了。
王浮管這種乾糧叫抓飯,旁邊侍候的書童走上前,盛起兩大碗。一碗給王浮,一碗恭恭敬敬呈給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沒客氣,接過瓷碗和匙子,幾口吃完,“把我們叫到伊州來,不是派兵。”
當年太宗李世民打下西域,派兵駐紮,魏徵極力反對,疆域離中原太遠,光是輪換防守邊疆的兵士就湊不齊,更別提其他耗費,連年戰亂,江山初定,需要休養生息,朝廷心有餘而力不足。
前些年因爲天下太平,李治重視西域,增派了幾次兵力。
現在不同了,皇室上層內鬥不斷,文武百官們提心吊膽,無力顧及西域,上次天使降臨,聽說都護府收復往北、往西的大片草原,並沒有露出驚喜之色,反而覺得爲難。
王浮一抹嘴巴,信心十足,“天使來得突然,說不定我的話成真了呢?”
兩天後,侍從回稟說天使登門,王浮連忙換上官服,出門迎接。
等他認出天使是誰,頓時眉頭緊皺,心裡一個咯噔。
因爲來者不是李治的親近侍從,而是武家的人,武承嗣的從弟——武家六郎。
武六郎拱手和執失雲漸、王浮寒暄。
執失雲漸面色冷淡,王浮只差沒翻白眼。
武六郎倒也不生氣,當衆宣讀武太后的詔書,上面無非是一些誇獎執失雲漸和邊疆將士的勉勵之語,發下賞賜若干云云。
末了,武六郎笑嘻嘻道:“聽說執失都督還未成婚,邊疆苦寒,都督悍勇,身系安西都護的安危,怎麼竟無人照料飲食起居?太后唸叨了好久,大兄爲替太后分憂,特意選出幾位溫順勤謹的良家女子,爲都督端茶送水,以解寂寞。”
他話音剛落,幾名梳雙螺髻,着青襦石榴裙的妙齡女子跟着侍從走進堂內,小娘子們年輕秀美,恍如一把子水蔥,鮮嫩得能掐出水來。
霎時香風細細,連庭外呼嘯的狂風都變溫柔了。
王浮目瞪口呆。
執失雲漸面不改色,目光逡巡一週。
房裡侍立的甲士、隨從會意,紛紛退下,王浮不肯走,想留下看熱鬧,甲士大手一張,強行把他架走。
感覺到執失雲漸審視的目光,幾位嬌柔小娘子面上羞紅,肅禮問安,“妾拜見郎君。”
六個新鮮嬌美的女子,都是一樣的蛾眉杏眼、頭髮烏黑,眉眼身量,衣着打扮,髮髻上的絨繩簪花,及地的夾纈披帛,腕上的卷草紋金臂釧……
全部和她很像。
執失雲漸忽然一笑,大馬金刀坐在正廳上首,斟一碗熱茶,杯口熱氣氤氳,“武尚書想要我拿什麼交換?”
武六郎眼中精光閃爍,執失都督果然是武將,開門見山,直來直往,比那些滿嘴仁義禮法的酸儒爽快多了!
“識時務者爲俊傑,都督乃人中豪傑,有萬夫之勇,爲何不早日投效明主?”武六郎舒眉諂笑。
執失雲漸低頭喝茶,似乎在認真考慮。
武六郎嘴角輕輕勾起,回頭朝幾名女子使眼色。
幾個小娘子咬着櫻脣,慢慢走到執失雲漸身邊,幫他斟茶、捏肩、挽袖,吐氣如蘭,風姿嫋娜。
哎呀一聲驚叫,執失雲漸揮開其中一名想坐到他懷裡的女子,女子後退一步,眼中含淚。
武六郎當即道:“這種蠢笨的人,都督想必是看不上的。”
他拍拍手,兩名甲士走進堂中,拉走女子。
女子臉色慘白,抖如篩糠,跪地求饒,“都督救我!妾一定好好服侍都督!都督,可憐可憐妾吧!”
武六郎小心揣摩執失雲漸的神色,他眉目沉靜,臉上沒有一絲心疼不忍。
“殺了。”武六郎笑着說,“連伺候人都不會,怎麼配待在都督左右?”
甲士把驚叫啼哭的女子拖到外間,手起刀落,女子踉蹌倒地,鮮血汩汩而出。
執失雲漸皺了皺眉。
武六郎暗笑,這些女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又和相王妃生得像,就算執失雲漸鐵石心腸,總會有一個讓他不忍心的!只要他心軟,就說明大兄的試探成功了!
執失雲漸若是一個都不肯憐惜,武六郎倒要高看他一眼,不過這也沒什麼,美色不成,還有其他法子。
“都督覺得她如何?”武六郎指指一名頭戴蝴蝶簪的女子。
女子嚇出一身冷汗,癱軟倒地,匍匐着去抓執失雲漸的袍角,求他垂憐。
任女子哭得哽咽,執失雲漸不爲所動。
“這個也不好,拖出去。”武六郎道。
甲士進門,女子慘叫一聲,也被拖走了。
這樣一連殺了四名女子,剩下的兩個毛骨悚然,站都站不穩,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執失雲漸依舊一杯接一杯吃茶,垂眸不語。
彷彿哭泣和慘嚎都和他無關。
這回輪到武六郎心疼了,“都督果然是英雄人物,某佩服!”
哐噹一聲,執失雲漸擲下酒杯,往後仰靠着木欄,擡起眼簾,“難爲武尚書爲我費心,可惜生得再像,終究不是本人。”
眉眼像,神態像,笑容像……像有什麼用?天底下模樣相似、脾性相近的人多的是,難不成他每一個都要移情?
喜歡的人總是獨一無二的,記憶和感情無法復刻。
武六郎臉色驟變,沉默半刻,命人拖走兩名癱軟着啜泣的女子,咬牙道:“都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莫非執失雲漸還想要相王妃不成?相王妃已經嫁人了,武家人總不能把相王妃搶出來送到他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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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沒膽大妄爲到去搶奪親王妃,相王暴怒之下,一定會把整座武府踏平碾碎!
而且相王妃本人也不好惹吶!
執失雲漸似笑非笑,異於常人的瞳孔微微收縮,“回去告訴武尚書,我對贗品沒有興趣,如果他能達成我的要求,作爲交換,我可以答應他的任何條件。”
武六郎牙關咬得咯咯響,眼珠轉來轉去,沉吟良久,一拱手,“此事關係重大,我不敢擅自主張,容我回稟大兄,再來與都督詳談。”
執失雲漸擡手送客。
風聲漸漸停了,窗外一陣乒乒乓乓響,豆大的冰雹、雪籽砸在窗沿瓦礫上,庭院裡坑坑窪窪,泥土剛翻整過,預備栽葡萄苗,冰雹落下,一砸一個坑。
執失雲漸肩披黑氅,走出房門,凝望着庭中撲簌的雪籽。
身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執失雲漸皺了皺眉,迅疾往旁邊退了一步,動作簡單幹脆,準備偷襲他的女子錯愕之下收不住身形,噗通一聲栽倒,滾下臺階。
她手裡握着一枝細長的金簪子,簪尖打磨得光滑,陰沉的天氣也能看出尖銳的那一頭閃着凜凜寒光。
如果被她得手,執失雲漸不死也要身受重傷。
“你想殺我?”執失雲漸負手站在廊前,俯視着女子。
周圍衝出四五個甲士,按住女子,奪走她手裡的金簪。
女子雙眼赤紅,“我要爲我妹妹報仇雪恨!”
她妹妹是第一個被拖出去殺死的紅裙女子。
執失雲漸回頭看向遠處,殺人的甲士是武六郎的人,他的人把屍首帶走了,泥地上乾乾淨淨,打掃得很乾淨。
他垂眸看着掙扎反抗的女子,“抓你們來伊州的是武六郎,利用你們的是武六郎,殺你妹妹的也是武六郎,你爲什麼不向他尋仇,卻要殺我?”
女子呸一聲,惡狠狠道:“你爲什麼見死不救!只要你收留我們,我妹妹不會死的!都是你!你眼睜睜看着她們一個個被人殺死!我妹妹才十五歲!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突厥奴!”
甲士們皺眉,清喝幾聲,不許女子辱罵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笑了笑,突厥奴這個稱呼他並不陌生,他祖父原本是突厥酋長。小的時候常有人背地裡這麼罵他。
“我爲什麼要留下你們?你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人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殺的,你有膽子找我報仇,爲什麼不趁早把武六郎殺了?”
執失雲漸不再多言,揮揮手。
戰場上歷練多年,他漸漸有了鐵面無情的名聲,戰局瞬息萬變,剎那間的猶豫,可能會導致很嚴重的後果。他早就拋卻幼年時苦讀詩書學到的那些仁義道理,和婦人之仁劃清界限,戰場上只有拼殺,沒有道理可講。
甲士們沉聲應是,七手八腳把女子拖走。
庭院恢復寂靜,雪籽撲打廊柱,發出細碎聲響。
執失雲漸繼續凝望庭中風雪,側臉線條深刻,輕聲說:“王浮,別躲了,出來。”
躲在暗處的王浮心頭凜然,咬咬牙,鑽出藏身的地方,快步走到執失雲漸身邊,“你、你狼子野心!竟然還在肖想十七娘!她已經嫁人了!”
執失雲漸緩緩道:“嫁了人又如何?她還小,可以和離改嫁。”
王浮沒想到執失雲漸竟然大咧咧把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怔了怔,怒髮衝冠,“你還是執失嗎?你不會瘋了吧?”
執失雲漸扭頭看他,眸色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褐色,“我知道你是相王的人,不只你,你弟弟王洵也是。你奉相王的命令潛伏在我身邊,不就是防着我打十七娘的主意?我現在告訴你,我確實瘋了,你可以提醒相王做好準備。”
王浮被執失雲漸山雨欲來的氣勢逼得連連後退,他只是一介書生,雖然時常佩劍出行,但佩劍只是文人們攜帶着做裝飾的而已,他連劍鞘都拿不穩!
他曾看到執失雲漸怎麼一刀刀割破敵人的喉嚨,嚇得發抖,“你真的瘋了?!十七娘可是把你當君子看待的!她很敬重你!”
執失雲漸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唯有嘴角扯動了兩下,“相王不是君子,我爲什麼要做君子?”
王浮絕望癱倒在地,兩手緊緊捂着自己的脖子,“好歹相識一場,給我個體面的死法吧,割脖子太疼太難看了!我是世家子,要死也得死得瀟灑!”
執失雲漸輕蔑地瞥他一眼,擡腳走開,“我不殺你。留着你還有用處。”
王浮心有餘悸,冷汗溼透衣衫,剛纔吃了太多乳餅,這會兒腸胃裡翻攪個不停,堵得他想哭——完了,執失真的瘋了!
執失雲漸走出迴廊,甲士牽着一匹黝黑駿馬上前,拱手道:“郎君,回都護府嗎?”
“不。”執失雲漸攏緊披風,跨鞍上馬,望着東邊的方向,荒野莽莽,只有無盡的風雪,“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