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七

李顯不理會面有不豫之色的趙觀音, 樂呵呵和李賢碰杯。

趙觀音爲之氣結,狠狠揪一下李顯。

李顯哎呦一聲,回頭瞪她, “你揪我幹什麼!”

不遠處的裴氏和房氏默契地對視一眼, 抿脣微笑:少年夫妻, 果然愛小打小鬧。

趙觀音看到兩位嫂子臉上的笑容,疑心她們在笑話自己,又羞又惱,咬牙暗恨, 退回自己的坐席,目光在俊秀的李賢和白胖的李顯之間來回晃悠。

如果她嫁的是李賢該有多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治費了半日神,頭暈腦脹,讓李賢和李顯留下繼續陪羣臣宴飲,帶着李令月和裴英娘提前離席。

裴英娘不放心, 命人喚來奉御,爲李治診脈。

時值秋冬交替之際,內殿的水晶簾已經全部撤下,換上厚重的帳幔。奉御的聲音從仙鶴牡丹錦帳後遙遙傳來:“婆羅門藥是虎狼之藥, 雖有提神之效, 但毒害甚大, 陛下三思啊!”

裴英娘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奉御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什麼,李治一直沒說話,只偶爾傳出幾聲壓抑的咳嗽。

尚藥局的直長送來奉御的藥箱, 奉御焚香淨手,開始爲李治施針。

李令月坐在屏風外面,雙脣輕抿,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奉御從屏風後頭轉出來,眉頭緊皺,神情嚴峻,眼角的皺紋比以前更深刻了,“陛下已經睡了,兩位公主請回吧。”

搖晃的錦帳後飄出一縷縷清香,狻猊鎏金爐子裡點的是助眠的甜夢香。

裴英娘怕驚醒李治,沒有進去打擾,拉着李令月,躡手躡腳離開。

李令月眼神空茫,平時總是帶着笑意的眉眼像沾染了霜色,凝重而傷感,恍然道:“英娘,如果……”

她只說了兩個字,又忽然閉住口不說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揚起一臉笑,懶洋洋伸個懶腰,髮鬢間的珠釵輕輕搖晃,“我大概是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會兒。”

裴英娘猜得出李令月沒有說出口的話:如果李治撒手走了,武皇后和李弘、李賢他們是不是非要鬥個你死我活?

答案是肯定的,連李令月也明白。

正殿外的歌舞依舊歡樂喜慶,姐妹倆在迴廊前分別,揣着一肚子心事,各自回自己的寢殿。

裴英娘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來,她把李旦給忘了。

李旦一早來接她出去,之後會不會一直待在飛樓等着送她回來?

她想了想,讓忍冬去含涼殿找李旦。

“如果阿兄被人拉去入席吃酒,就不必找他了。”

忍冬屈身應喏。

廊下的木芙蓉開得正盛,白色和粉色的花朵點綴在蓊鬱的枝葉間,交相輝映,嬌豔婀娜。

花枝一枝挨着一枝,伸到廊檐下,花朵葉片簌簌掉了一地。

裴英娘倚着欄杆,伸手撇下一朵淺色芙蓉,花瓣暈紅,像胭脂在臉頰邊抹開的樣子。

急促的腳步聲在廊檐深處響起。

她擡起頭,忍冬這麼快就回來了?

忍冬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跟在她身後的人着墨綠色聯珠鹿紋翻領胡服,腰束革帶,腳踏長靴,五官深邃,膚色比常人要白一些,但又不是那種白皙的白,更似來自西域的美玉寶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散發着淡淡的光暉。

裴英娘怔了一下,站起身,芙蓉花從指間滑落,“執失校尉不是出城了嗎?”

執失雲漸走到她面前,灰褐色眸子掃一眼左右,輕聲道:“太子病了。”

李弘還沒走出蓬萊宮就暈倒了,程錦堂不敢聲張,一面讓人把太子送回東宮,一面派執失雲漸悄悄回蓬萊宮稟報李治。

裴英娘蹙起眉頭,李治纔剛睡下。

“宮中認識我的人太多了。”執失雲漸警惕地看着四周,“只能請公主代我走一趟。”

裴英娘眉心一跳,壓低聲音問:“太子病得很重?”

太子今天的氣色確實不大好。

執失雲漸知道她和尋常的世家小娘子不一樣,並不瞞她,點點頭,“莫要讓旁人知曉。”

裴英娘心裡一沉。

“我這就去含涼殿。”

她定一定神,提着裙角,步子邁得飛快。

執失雲漸站在繁盛的花枝下,望着她匆匆離開的背影,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好呀!”一聲清斥突兀響起,驚起在樹梢梳理羽毛的飛鳥,細枝上的花朵也跟着顫了幾下,“我當你爲什麼中途折返回來!原來是爲了躲開我,好和心上人辭別!”

執失雲漸眉頭輕皺。

一個頭梳雙鬟髻,穿鸚鵡銜花草紋交領窄袖上襦,系藕絲羅裙,臂上搭織金描邊繡國色天香披帛的女子從木芙蓉樹底下鑽出來,幾步跳上臺階,頓足厲聲質問:“執失大郎,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愛慕永安公主!”

執失雲漸雙眼微微眯起,淡淡道:“竇娘子慎言。”

竇綠珠冷笑兩聲,“你敢說你不喜歡永安公主?那你爲什麼會把你祖母傳下來的匕首贈給她?!”

她聽大母說過,那把匕首是九江大長公主的遺物,是當年執失駙馬征戰之時從某個西域小國繳獲的戰利品。執失駙馬凱旋時,把匕首當成禮物送給九江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嘴上說不喜歡利器,但一直把匕首帶在身邊。後來大長公主病逝,公主身邊服侍的舊人怕駙馬睹物思人,偷偷把匕首藏起來了。駙馬臨終之前,讓人取出匕首,送給長孫執失雲漸當念想。

那麼重要的東西,他竟然隨隨便便拿去送人!

執失雲漸眉頭皺得越緊,沒有開口解釋。

“你拒絕親事的時候,親口說過,沒有建功立業之前,不會考慮成家之事。”竇綠珠眼圈有些發紅,“我當初竟然還信以爲真。如果不是我剛纔悄悄跟着你回宮,還真會差點被你矇騙過去。”

她眼角淌下淚來,“所有人都曉得我對你的心意,你卻一而再再而三踐踏我的真心!還拿建功立業來當藉口搪塞我!如果你已經有了心上人,照實和我說,不管你喜歡的是金枝玉葉,還是寒門之女,我竇五娘拿得起,放得下,不會纏着你不放的!”

廊檐另一頭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執失雲漸遽然轉身,幾步走到樹枝底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竇綠珠擦擦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連和我說幾句話都覺得不耐煩嗎?”

執失雲漸沒吭聲,手指抵在脣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他心裡確實是不耐煩的,不過現在不是和竇綠珠較真的時候。

竇綠珠默默垂淚,她乃名門世家之女,還是公主之後,正兒八經的天之驕女,執失雲漸憑什麼這麼輕賤她!

她都哭得這麼傷心了,他依舊冷冷的,連句安慰的話都捨不得說,還讓她閉嘴!難道他真的不懂得什麼是憐香惜玉嗎?

裴英娘很快到了含涼殿。

一個高大的身影迎面走來,腳步匆忙,漫不經心看她一眼,步子停了一停,嘴角輕揚,“公主。”

數日不見,她出落得愈發好了,漸漸有了少女的嬌豔秀美,彎眉下一雙烏黑髮亮的眸子,神采奕奕。

“武奉御。”裴英娘謹慎地後退一步,儘量讓自己的呼吸更平穩一些。

武承嗣似乎想說什麼,想起武皇后的吩咐,沒敢耽擱,匆匆帶着人徑直往南邊走了。

忍冬小聲提醒裴英娘,“公主,武奉御前幾天又升官了,現在是秘書監。”

裴英娘嗯了一聲,繼續往裡走。

上官瓔珞和房瑤光立在殿門前,一個戴紗帽、着圓領袍,一個梳高髻、穿襦裙,兩人都朝她眨眨眼睛。

上官瓔珞一邊眨眼睛,一邊悄悄揮動右手,做出一個阻止的暗示。

房瑤光五指握拳,輕輕晃了晃。

裴英娘心頭雪亮:武皇后已經知道太子的事了。

程錦堂祖上是開國功臣之一,程家滿門榮耀,但程姓仍然屬於寒門,難以併入世家之列。武皇后想要籠絡程錦堂,易如反掌。

他故意支開執失雲漸,是爲了向武皇后報信。

裴英娘微微一嘆,既然武皇后已然知曉,那麼她就無須遮掩了,否則肯定會惹得武皇后不快。

她快步走入殿中,武皇后頭梳垂髻,斜簪寶釵,着交領襦衫,七破間色裙,坐在屏風前翻看奏摺。

殿裡點了一爐香,香菸嫋嫋。

重重帳幔後,李治仍在熟睡。

“母親。”裴英娘倉惶奔入內殿,“執失大郎說太子殿下發病了。”

武皇后撩起眼簾,眼角眉梢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嫵媚風情。

“果真?”她喚上官瓔珞進殿,“讓兩名奉御速去東宮爲太子診治。”

又叫房瑤光去請宰相,“別驚擾了陛下,請兩位相公過去照應。”

裴英娘退到一邊,看着武皇后忙亂。

執失雲漸的顧慮其實是多餘的,武皇后不會在這個時候對太子下毒手。

武皇后沉得住氣,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纔剛剛離開長安,她需要重新贏得李治的信任。太子再度病倒,武皇后不僅不會不利於太子,相反,她會把太子照顧得妥妥帖帖的,以示她的寬容大度。

裴英娘想通這點,悄悄鬆口氣。

武皇后調派人手,把自己的慈母心腸發揮得淋漓盡致。招手把裴英娘喚到跟前,擡起她的下巴,審視片刻,微微一笑,“好孩子,你先回寢殿去吧。”

裴英娘斂裙告退。

走到廊檐拐彎的地方時,忽然聽到一陣嚶嚶泣泣的哭聲。

木芙蓉的濃陰中,一個秀眉俊眼的妙齡少女堵在執失雲漸身前,聲淚俱下,“我到底哪一點不合你的心意,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她緊緊攥着執失雲漸的衣袖不肯放,一聲聲哭訴自己的委屈。

執失雲漸慣常的面無表情,表情隱忍,如果不是他此刻腰間沒有佩長刀,裴英娘懷疑他可能會一刀把少女拍暈。

她腳步一頓,忍冬湊近幾步,附耳低語:“公主,那是竇娘子,淮南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兒。”

裴英娘記得竇綠珠,李令月和她八卦過,竇綠珠在李治面前歪纏執失雲漸,非要執失雲漸舞劍給她看,結果被執失雲漸殺氣凜然的劍舞給嚇哭了。

淮南大長公主和武皇后來往密切,竇綠珠時常隨祖母進宮。在執失雲漸面前碰釘子之後,她不肯放棄,仍舊圍着執失雲漸打轉。

她絲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直白得近乎放肆,三五不時會鬧出一點小動靜,連明目張膽和薛紹眉來眼去的李令月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裴英娘有些哭笑不得,執失雲漸悄悄返回宮中報信,竟然被一個小娘子給纏住了!

這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放慢腳步,故意和忍冬大聲說話。

竇綠珠雖然膽子大,畢竟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女郎,正是臉皮薄的年紀,聽到說話聲越來越近,鬆開緊緊扒着執失雲漸的雙手,飛快擦去眼角的淚珠。

執失雲漸擡眼看向裴英娘,眼神銳利。

趁着竇綠珠背對着自己,裴英娘搖搖頭,動作微不可察。

執失雲漸臉色微沉。

裴英娘忽然有點同情執失雲漸,出征之前,還得爲宮闈紛爭提心吊膽,等他上了戰場,能專心打仗嗎?

竇綠珠轉過身來,看到來人是裴英娘,臉色變了一變。

執失雲漸走到臺階下,眼睛看着裴英娘。

竇綠珠額頭突突地跳,差點咬碎一口銀牙,一跺腳,狠狠瞪執失雲漸幾眼,提起裙角,飛也似地跑開了。

裴英娘只當竇綠珠是不好意思,等她離開,輕聲道:“阿父還沒醒,皇后殿下已經讓奉御去東宮了。”

執失雲漸沒有露出震驚、詫異之類的神色,點點頭,他早知道武皇后手眼通天,纔會急着進宮稟報,消息泄露並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轉身就走:“我現在去東宮。”

裴英娘擡頭看一眼天色,“你不怕耽誤了出征的吉時嗎?”

軍中紀律森嚴,他爲太子奔走,事後很可能會遭到軍法處置,輕則丟掉官職,嚴重的,可能會枉送性命。

執失雲漸回頭看着她,劍眉入鬢,氣度沉着,“我應承過聖人,太子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微風拂過,吹動花枝,颯颯響。

裴英娘拈起一朵飄落在欄杆上的芙蓉花,灑在流淌的清溪裡,花朵攪亂平靜的水面,晃盪着飄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英王府門外,趙觀音陰沉着臉走下捲棚車,使女們攙扶着醉醺醺的李顯跟在她身後,大氣不敢出一聲。

公主府的下人早已等候多時,不敢多看趙觀音鐵青的臉,小心翼翼道:“駙馬在裡頭等着二孃……”

“阿耶來了?”趙觀音臉色好了一點,歡歡喜喜走進內院,垂花門前立着一道人影,淡青色圓領袍衫,身材魁梧,面白無鬚,正是她的阿耶駙馬趙瑰。

“阿耶!”趙觀音幾步奔上前,攬着趙瑰的胳膊,“今天怎麼沒在宮宴上看到您和阿孃?阿孃呢?”

她左顧右盼,並沒有看到母親。

常樂大長公主喜歡熱鬧,如果不是有其他事纏身,不會缺席宮廷飲宴,尤其是今天的宴會上還表演了破陣樂舞。

趙瑰不答反問,“英王呢?”

趙觀音撇撇嘴,“誰耐煩理會他!吃酒吃醉了,使女們看着呢!”

趙瑰臉色一沉,“他是你丈夫!”

趙觀音抿着嘴角,不說話,脊背挺得直直的。

趙瑰嘆口氣,苦口婆心,“英王雖然頑劣,卻也忠厚,你自從嫁給他,他可曾有什麼不周到的?或是欺辱過你的地方?”

趙觀音不吭聲。

趙瑰心煩意亂,揉揉眉心,揮退周圍侍立的使女下人,帶着趙觀音走到一處四面敞着的小閣子裡,在這裡談話,不用怕人偷聽。

“你阿孃爲什麼不能進宮,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趙觀音眼皮輕輕抽動了兩下。

“二孃,你母親執念太深。”趙瑰看着女兒年輕嬌美的面龐,即使成了婚,眉宇間仍然不脫稚氣,“你母親這一次手伸得太長了,太子的事和她脫不了干係,天后已經下令,一年之內,不許她入宮覲見。”

趙觀音臉刷的一下白了,“阿孃可是堂堂大長公主!”

“庶出的姑母,哪能和聖人自己的妻女相比。”趙瑰冷聲道,“你母親總是看不起天后,天后又何曾把她放在眼裡?她也只能揪着天后是太宗宮中的舊人這一點不放了。這麼多年了,她始終不明白,天后的出身來歷一點都不重要,聖人喜歡她就夠了。”

常樂大長公主的母親系出名門,和關隴、河東世家是祖輩交,父親是開國皇帝高祖李淵,身份尊貴。她同情王皇后和蕭淑妃,一直對武皇后曾是太宗才人的過往耿耿於懷,覺得武皇后玷污了李唐皇室的名聲,不配爲一國之母。偏偏她的母家在武皇后清算長孫無忌派系後隨之衰落,一蹶不振。

所以常樂大長公主處處看武皇后不順眼。

趙瑰勸常樂大長公主和軟些,不要和武皇后硬碰硬,她是李治的親姑姑,這輩子錦衣玉食,榮寵一生,何必和一個后妃爲難?

常樂大長公主嗤之以鼻:我一日姓李,就不會容忍武氏跋扈!

趙瑰無可奈何,尚主是趙家的福分,也是趙家的磨難。

他總覺得妻子遲早有一日會引火上身,所以趙觀音嫁給李顯時,他其實還是很開心的,至少,有英王妃這個身份庇護,趙觀音不會被常樂大長公主連累。

可趙觀音如今竟然和她母親一樣,攪和到武皇后和太子、李賢之間的明爭暗鬥中去了!

趙瑰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箋,“這是你寫給義陽公主的?”

趙觀音緊咬櫻脣,一臉倔強。

“糊塗!”趙瑰冷笑一聲,把信箋撕得粉碎,“天后是你的阿家,英王是你的丈夫,聖人是你的阿翁,義陽公主是誰?她是蕭淑妃的女兒!你和她私下裡聯絡,能討得什麼好處?”

趙觀音扭過臉,一言不發。

趙瑰面色冷肅,接着道:“你母親所謀甚大,我管不了她。你是我趙家的女兒,不能和你母親一樣執迷不悟!”他頓了一下,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太平公主,所以覺得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可憐。如今她們已經遠離長安,你該收起你的同情了,莫要再和她們有什麼牽扯!”

趙觀音是趙家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人捧着長大,何曾被阿耶如此厲聲呵斥過?當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通紅,“我只是寫封信問問她們的近況而已,天后連這個也要管?”

趙瑰氣極反笑,沉聲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時候你年紀還小,庶人李忠,是聖人下令賜死的。”

趙觀音反駁一句:“阿孃和我說,是天后……”

是武皇后陰謀害死李忠的!

趙瑰不等她說完,一口剪斷她的話,“詔令是聖人親自下發的。”

李忠是李治的長子,生於東宮,曾被冊封爲太子,後來遭到廢黜,改封樑王,不久之後被貶爲庶民,囚禁於黔州。麟德元年,李治一紙詔令,結束了李忠坎坷波折的一生。

這中間自然少不了武皇后的構害,可究其根本,李忠的死,是註定的。他曾是皇位繼承人,還佔着長子的名分,業已長大成人,即使他沒有謀反之心,他的存在,依然是太子李弘的威脅。

唯有他死了,那些不滿武皇后的朝臣纔會徹底死心,轉而擁護太子李弘。

李弘曾爲長孫無忌等人叫屈,敢爲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和母親叫板,但從沒有爲長兄李忠翻案,只上書請求收斂李忠的骸骨——李忠是李治賜死的,如果李弘爲李忠抱不平,等於是直接打李治的臉。

“朝中的文武大臣,只因爲曾經和李忠私下裡有過往來,就被扣上謀反的罪名,削職奪官,鋃鐺入獄。上官家就是這麼倒臺的。”趙瑰合上雙目,嘆息一聲,“二孃,你以爲你只是給義陽公主寫了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沒什麼大不了。爲父告訴你,如果這封信落到天后手裡,只要她想,這封信就是你參與謀反的罪證。”

趙觀音瞪大眼睛,想起武皇后在含涼殿指揮大臣們時的赫赫威儀,目露驚恐之色。

“阿耶!”她聲音發顫,抖如篩糠,“我沒有摻和進去,我只是給義陽公主寫了封信!我什麼都不知道!”

趙瑰苦笑,拍拍趙觀音的手,這個女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現在竟然被嚇成這樣。

心疼歸心疼,他沒有安慰趙觀音。

知道怕了就好,有懼怕,才能保住性命。

“爲父身份所限,護不住你。英王纔是你以後立身的根本,你母親已經回不了頭,你還小,別跟着她一錯再錯。”

送走趙瑰,趙觀音心有餘悸,擦掉眼淚,命人把撕碎的碎片一把火燒了。

紙片化成菸灰,一碰即碎。

她仍然不放心,看着使女把菸灰掃進水溝裡,才鬆了口氣。

“郎君呢?”

使女小聲答:“郎君吃了醒酒湯,在後院歇息。”

趙觀音想着阿耶的話,咬咬牙,“煮碗羊肉餺飥,郎君愛吃那個,我過去瞧瞧。”

使女答應一聲,心裡暗暗叫苦,大王根本不愛吃羊肉餺飥呀!

李治爲太子殫心竭慮,到頭來,可能只是一場空。

裴英娘靠坐在牀榻邊,接過宦者遞上前的絲帕,拂去李治額角的冷汗。

本來是晴好的天氣,下午忽然落了一陣急雨。留守含涼殿的直長髮現李治有些發熱。

裴英娘剛回去沒一會兒,又被武皇后重新召到含涼殿,爲李治侍奉湯藥。

奉御和武皇后在殿外低聲說話,奉御剛剛從東宮折返回來,暗示武皇后,太子李弘病勢沉重,恐有性命之危。

他纖弱敏感,心血已經耗盡。那日在李治面前歷數武皇后罪狀的慷慨激昂,其實是強弩之末。

武皇后沉默了很久,把消息壓下來了。

她問奉御:“能治好嗎?”

奉御緊張得直擦汗,“細心調養的話……”

武皇后搖搖手,不想聽奉御的套話,“能不能治得好?”

奉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請恕微臣直言,太子殿下的病,多半出於心病,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武皇后輕輕嗯一聲。既是心病,那就表示還能救治。

奉御汗如雨下,等了半天,沒聽見武皇后有什麼特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武皇后坐在簟席上,四周圍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風,金色的光芒投射在她臉上,她眼裡似有水光瀲灩。

她竟然也有傷悲的時候。

她很快從傷感中恢復清醒,眉眼沉靜,目光掃向內殿,“英娘,你過來。”

裴英娘放下帳幔,輕手輕腳走到武皇后面前。

武皇后淡淡道,“你知道該怎麼做。”

裴英娘斂容正色,“英娘明白。”

武皇后只叫了她過來,就是不想讓李令月和李旦、李賢他們知道太子的病情。她得守口如瓶。

“你做好準備,等九郎……”

聽到武皇后脫口喊出九郎兩個字,裴英娘怔愣片刻。

武皇后似乎也很驚訝,頓了一下,接着道,“等陛下醒來,預備遷宮。”

李治想看到母慈子孝,兄弟友愛,想要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和平相處。

她不想一次次傷李治的心,可是長安太浮躁了,每次回到長安,她都靜不下心來。

“我們回洛陽。”武皇后站起身,間色裙裙劃過書案上堆疊如山的奏本,“過完冬至就走。”

李弘不是不想看到她嗎?她給李弘一個機會。

以往每次都是李治爲她退讓,這一次,就讓她先退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投喂,麼麼噠(*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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