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影中, 她含淚看着他, 眉蹙春山,臉泛桃花。
眼角一抹酡紅,淚花閃動,似哀怨的泣訴, 又似動情的催促。
李旦全身血氣上涌,心臟在顫慄,身體在發抖, 嘴脣也微微發顫。
他吻過的地方, 開出一簇簇豔紅花朵。
她又香又軟, 像是要化在他的懷抱裡,貝齒咬着紅脣,徐徐擡起凝酥玉臂,攬住他的脖子。
喘息聲近在耳畔,他渴望已久,禁不起這樣攝人心魄的誘惑, 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俯下身, 滾燙的脣印上那雙嬌軟櫻紅的丹脣。
呼吸交融纏綿, 他抱緊懷中的人, 摟得越來越緊,緊到要把彼此融爲一體。
浪潮起伏間,汗水淋漓,痛苦和歡愉同時噴薄迸發。
輕風拂過, 吹動廊下的藤蘿,枝葉拍打在軒窗上,沙沙響。
寂靜的寢房裡響起一串油花爆響的噼啪聲,燭火搖晃了兩下,光線漸漸暗沉。
李旦睜開雙眼。
側殿裡只點了一枝燈,屋內幽光沉浮,帳幔低垂,卷草紋薰香球輕輕晃動。
屋外有隱隱約約的笑鬧聲傳來。
秋風寂月夜,春夢了無痕。
他坐起身,掀開錦被,赤足踏上花青色曼陀羅枝葉紋波斯毯,緩步走到窗下。
月色寒涼,迴廊裡點了燈燭,燈火明明滅滅,籠下一片搖晃的淡影。
朦朧月影中,道裝打扮的少女斜倚在廊前的美人靠上,指着庭前飛舞的流螢,和身旁的使女們說說笑笑,水杏眼兒,顧盼傳神。
其實她並不愛笑,但天生一副帶笑的清秀眉眼,眼波盈盈流動間,總給人一種在微笑的感覺,英氣勃勃,俏麗明媚。
昏暗的燈光映照下,她的肌膚閃爍着皎潔的光澤,細膩的肌理彷彿能滲出一陣陣清淡幽香。
夢中的旖旎景象和眼前的現實重疊,李旦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緩緩閉上雙眼。
第一次喝醉,是在宮裡的重陽節宴上。
那年他十一歲,錦繡堆里長大的少年郎,敏感而傲慢,因爲阿父和阿孃的忽視意興闌珊,一個人坐在花瀑匝地的石階前,一杯接一杯吃酒。
李顯悄悄使壞,命人把醽醁酒換成辛辣的燒春,等他喝得眼神迷茫時,躥出蓊鬱花叢,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道:“每次都是阿弟你數落我,今天我總算能看到阿弟吃醉發酒瘋是什麼模樣了!”
他把琉璃酒杯放回小几上,咧嘴一笑,目光平靜深邃。
李顯臉色驟變,二話不說,抱頭鼠竄,不甘心道:“幾壇酒下去還不醉,難不成你也是個千杯不醉的酒博士?”
其實李旦當時已經醉了。
他吃醉酒後依然和平時一樣,頭不暈,眼不花,不需要人照顧。
但他卻模模糊糊想要做些什麼,憑着直覺找到李治和武皇后,拉拉李治的衣袖,再拉拉武皇后的袖擺,“阿父,阿孃。”
李治忙着應付宗室皇親們的奉承討好,武皇后則偏頭和幾位享譽朝野內外的文人說話,伶人們在殿前翩翩起舞,鼓樂悠揚,席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一派喧鬧和樂。
夫妻倆心不在焉地應他一聲。
太子李弘坐在李治身側,衆人誇他溫文儒雅,寬厚賢德。
李治百忙之中扭過頭,含笑看了太子一眼,面帶欣慰。
沒有刻薄的嘲諷,沒有冷漠的對待,李旦貴爲親王,自小錦衣玉食,沒有受過任何苛責。但是那一刻,他幾乎是瞬間長大,從此不再奢望任何註定不屬於他的溫情。
可感情的事不由自主,他終究還是動心了,拋卻一直以來的剋制和冷靜,想把那個曾抓着他的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娘子攬入懷中,再也不放開。
今天坊門剛剛開啓不一會兒,李顯把李旦拉去平康坊的胡肆,對他大吐苦水,抱怨家中妻妾相爭,不得安寧。
李旦聽了一肚子的雞飛狗跳,冷眼旁觀李顯和侍酒的美貌胡姬眉來眼去,百無聊賴,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
本來就有三分醉意,經日頭一曬,釀成五分,再看到裴英娘巧笑倩兮的生動模樣,愈加熏熏然。情不自禁扣住她的手,像小時候趁着酒意試圖找阿父撒嬌一樣。
李旦這一生不缺什麼,也不想要什麼,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唯一的執念,就是裴英娘了。
如果連裴英娘也拒絕他,他剩下的人生必然一片荒涼,了無生趣。
巷曲間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裴英娘轉身踏上腳凳,她要走了。
李旦沒想過會不會嚇到她,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如果能直接把她帶回相王府,留在自己身邊,該有多好。
裴英娘很快看出他喝醉了,還猜出他在使性子。
許多年前,十一歲的倔強少年,鼓起勇氣抓住父母的衣袖,爲的,只是撒撒嬌而已。
那一次他失敗了。
這一回,他醉酒之後的小性子得到這世上最溫柔、最體貼的撫慰——裴英娘沒有生氣,也沒有疑惑,她想也不想,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回相王府。
坦坦蕩蕩,簡簡單單。
他的小十七,總是能觸及到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大王……”
牆角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個穿翻領缺胯袍的精壯漢子從半敞的窗戶鑽進房內,拱手道:“既然大王醒了,僕這便送娘子回醴泉坊去。”
李旦手指微勾,輕輕叩在窗前的鈿螺書架上,平靜道:“是聖人派你保護英孃的?”
漢子沉聲答:“是。”
他擡起頭,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五官平常,平常得混入人羣后,馬上能融入其中,就像水滴匯入大海,再想找出他,難如登天,“聖人說,娘子畢竟是還未及笄的閨閣女郎,他允諾過大王不插手娘子的婚事,但是大王也得謹記自己立下的誓言,不能任意妄爲。尤其是大王和娘子單獨相對時,更得注意自己的身份。”
李治送給裴英孃的護衛,不僅要擔負起保護她的重任,還要時刻盯緊她和李旦的來往,提防李旦犯糊塗。李治是過來人,他知道男人衝動之下是什麼都顧不得的。
李旦笑了笑,眼裡似揉進流螢,幽光閃爍,“聖人多慮了。”
身邊的人答應會爲他保守秘密,條件是他不會利用兄妹之情哄騙英娘。
他們想多了,他對英孃的感情已然深入骨髓,她掉一滴眼淚,他就慌得手足無措,怎麼可能在沒有得到她同意的情況下,做出那種輕狂的舉動。
何況聘者爲妻、奔者爲妾,他不會如此輕賤英娘。他對李令月說過,會風風光光迎娶英娘進門。那不是他對令月的保證,是對英孃的。
她現在是永安觀的女冠,不能在外留宿。
李旦望着廊下兀自和使女談笑的少女,輕聲道:“送她回去,路上警醒些。”
漢子沒說話,拱拱手,翻出側間。
娘子送醉酒的相王回府,他一開始懷疑相王是不是在裝醉,後來看到相王喝下醒酒湯後真的老老實實睡着了,心中羞愧不已,原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相王了。
庭院裡,馮德扎着袖子,袍角撩在腰間褲帶上,手執長杆,杆子上繫了紗袋,在院子裡捕捉螢火蟲。
他爬上爬下,累得氣喘吁吁,一邊抹汗,一邊邀功,“娘子,僕給您裝滿這隻紗袋,您回去的時候把它掛在牛車外邊,又好看又能照明。”
裴英娘起身踏上木屐,走到芭蕉叢下,接過馮德繫好的紗袋,和身邊的忍冬說:“前人囊螢映雪,刻苦勤學,今天我囊螢夜歸,只爲好玩,儒學士要是曉得,肯定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使女們笑成一團。
裴英娘拎着紗袋,扭頭往回走,迎面撞進一道溫柔專注的視線裡。
高大如山的身影佇立在窗前,居高臨下,靜靜看着她。
目光相接,男人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阿兄醒了?”裴英娘登時揚起一臉笑,脫屐上廊,拾級而上,衣袂翩翩,幾步走到窗外,舉起手裡剛剛得的螢蟲紗袋,往窗前照了照。
紗袋挑在一柄細竹竿上,昏黃的熒光映出李旦清俊的面孔,眉宇間仍有淡淡的抑鬱縈繞,但眼神清亮,顯然心情正好。
裴英娘鬆口氣,“臉色好多了。”
她低頭攏一攏在院中捉螢蟲時不小心散開的衣襟,“阿兄醒了就好,我得回去了。”
李旦心事沉沉,她不放心,想等他醒來再走。
進府時還天光大亮,一晃眼,暮色四合,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等她安頓好李旦,走出側殿時,天邊已經綴上幾點星辰。
她坐在外邊迴廊等李旦睡醒,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更深露重,和李旦談心肯定是不可能的,她該回永安觀了。
裴英娘擡頭看一眼天上高掛的圓月,幸好她有李治御賜的令牌,能犯夜出行,不然剛走出隆慶坊,巡邏的金吾衛一擁而上,堂堂前皇家養女,武家女兒,道家真師,也得乖乖伏法,去牢獄一遊。
李旦沒有挽留裴英孃的意思,喚來楊知恩,“送娘子回永安觀。”
楊知恩面露詫異,這麼晚了,娘子爲什麼不乾脆住下來……
李旦眉頭輕皺,清淡的語氣轉爲威嚴冷厲,“護送娘子回永安觀。”
楊知恩打了個顫,恭敬應喏,“是!”
“我走啦。”裴英娘走出幾步,想起一事,轉身回到窗下。
李旦垂眸看着她。
“紗袋留給阿兄賞玩吧。”裴英娘舉起細竹竿,螢火蟲在紗袋中發出微弱的光芒,時明時暗。
李旦擡起胳膊,雙手越過半開的窗戶,接過竹柄。
馮德親自送裴英娘出門。
他心裡有點恨鐵不成鋼,這麼好的機會,郎主怎麼不出來送一送娘子?
隨即想到李旦剛纔好像只穿了裡衣,未着鞋襪,就那麼站在風口,可別着涼了啊……
“那個叫明茹的……”
裴英孃的呢喃聲立馬勾走馮德的注意力,他眼皮直跳,啊呀一聲,“她呀?僕已經把她打發去別院當差了,郎主不喜歡生人老往他跟前湊。”
這一句可是他早就想好了的說辭,明茹是生人,郎主根本不知道她!娘子,你快接着問啊,我還有很多話,可以證明郎主是個潔身自好、端莊持重的正人君子!
然而裴英娘只是喔一聲,“打發走了?也好。”
馮德等了半天,沒聽到裴英娘繼續追問,有些失落。
快到南面府門時,幾個甲士迎面疾走過來,看到馮德,抱拳道:“執失將軍求見郎主。”
“執失?”裴英娘愣了一下,擡起頭,這個姓氏可不算多見。
跟在甲士身後的男人停下腳步,以爲被奴僕們簇擁着出門的裴英娘是李旦的某位紅顏知己,眼眸微垂,沒看她。
“郎主剛醒,你們直接進去吧。”馮德道。
甲士應承一聲,領着執失雲漸繼續往裡走。
裴英娘猶豫着要不要和執失雲漸打個招呼,看他彷彿心不在焉的樣子,沒吭聲。
兩邊人錯身而過時,執失雲漸看到忍冬和蔡四郎,怔了一下,淡褐色雙眸迅疾掃視一圈。
他很快認出裴英娘,眉頭霎時緊皺。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沒鎖,這一章應該也不會鎖吧……
話說夢應該挺明顯的啊……然後絕對不會是酒後亂啦,上一章說了,旦哥哥喝醉酒之後只會安靜的,含蓄的,彆扭的撒嬌,不會亂xing啦……
然後就算旦哥哥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十七會用她的喵喵拳把旦哥哥揍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