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這般溫柔,似乎能撫平人心中的傷痕;又如春風一般輕拂,似乎聽了便如沐浴在暖意中一般;這聲音又這樣叫他熟悉,失去才知珍貴,日日夜夜仍如在耳邊細細私語,本應徑直推門而進,而今只一剎那,林劍瀾的身體卻變得僵直冰冷,從心底涌出的冰冷寒意幾乎將他湮沒,莫說是動,便是連話都講不出來。
原來世間也有這樣讓人期盼卻又哀傷的相逢。
那簾幕中輕輕伸出的衣袖,默默不語的黯然離去,是看到自己給陸蔓簪花之時的退避麼?
屋內人開了口,陸蔓便關注着林劍瀾的神情,卻見他手在門上輕輕扶了一下,卻並未推開,半晌慢慢轉過頭來輕聲道:“我找端木道長有事,先去超然閣等候,等他出來,蔓姐姐你替我轉告一聲。”
陸蔓臉色極爲哀傷,唐子慕此時也是面露愕然,見他臉上已經是淚水遍佈,更爲怪異的是竟還咧着嘴似在微笑,似乎他自己並未曾察覺到一樣,正待開口,卻見陸蔓緩步走了上去,從懷中掏出一條帕子,踮着腳放在林劍瀾的臉上,柔聲道:“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一切有姐姐,一定讓他把……”
還未及說完,那手連着帕子已被林劍瀾緊緊攥住,他的臉被帕子掩住,雖看不見什麼表情,卻見帕子下面一波一波的眼淚滴了下來,卻已是在強自想要忍住,陸蔓只覺得手被他握的生疼,一陣陣的顫抖從林劍瀾的手傳到自己的手,不由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傷痛了起來。
見陸蔓對他這般關切,唐子慕不由面色黯然了起來,半晌林劍瀾方鬆了手,雖眼睛仍是淚光晶瑩,卻還是強露笑意道:“我失態了,不管怎樣,她還在這世間,真是太好了。”說到此處長出了一口氣,對着陸蔓道:“蔓姐姐,這帕子先借我用用吧。”又對着門內深深看了一眼,雖然明知什麼也看不見,卻仍是忍不住心底的眷戀與悲愁,輕聲道:“什麼也別對她說。”說罷展身向超然閣而去。
陸蔓怔怔回過頭來,眼光再觸及唐子慕時,雖然他也露出極爲不安的神色,卻仍是無法釋懷,眼神中不禁帶了些許責備,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幾人相對無言,馬望一張麻子臉看不出什麼表情,白宗平看着陸蔓,卻是心中有些竊喜,那些宮女則聚在一處,眼中也滿是懷疑,若不是氣氛凝重,恐怕早已嘰嘰喳喳的互相猜測起來,半晌,那門方打了開來,端木耳先走了出來,唐子慕急急上前伸出手去,門內那女子遲疑了一下,方伸出了衣袖,搭在唐子慕手上,緩緩步出門來。
她仍是輕紗覆面,雖是王妃身份,衣着卻極爲淡雅樸素,另一隻手在衣袖內緊緊握着一根樹枝,那樹枝中間用幾寸寬的布反覆纏繞,恐怕曾有折斷,用此法聯結在一處,樹枝另一頭繫着絡子,早有兩個宮女迎了過來,從唐子慕手中接過那女子,左右攙扶好了。
唐子慕輕聲吩咐道:“我在此處還有些事情,好生送王妃回去,三原縣我已打好了招呼,等我匯合回京。”
那王妃卻不肯離去,左右張望了一下,似在找尋什麼,半晌方輕輕喟嘆了一聲,回頭道:“蔓姐姐,我走了。”
陸蔓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想起林劍瀾的叮囑,幾乎哭了出來,卻仍是上前輕輕握了一下那王妃的手笑道:“萬姑娘,好好保重,我定會去看你。”
見一行人緩緩下山,陸蔓纔回過頭來,看到唐子慕,只覺得他可恨之至,腰間的軟鞭握起良久又鬆開,方對端木耳一拜道:“晚輩南海派陸蔓,見過白雲觀主。”
端木耳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方嘖嘖讚道:“我這深山破觀可許久沒有這麼標緻的姑娘來了。”
陸蔓一笑道:“晚輩也是胡打亂撞來到這裡,您這裡頗爲排場,山上各處都是修葺的金壁輝煌,哪算的上是‘破觀’?”
端木耳指着唐子慕道:“還不是他爲了他老婆?唉,說起來真糊塗,我原以爲那姑娘是林小哥的……沒想到卻是老大一個王妃,說到這裡老道又糊塗了,怎麼這王妃問的求的都是林小哥?算了算了,我住道觀久了要變成真道士了,猜不着啊悟不透。哎呀,說了這許多廢話,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陸蔓心中一陣黯然,卻笑道:“說起來讓前輩笑話,我爹爹和我娘吵了嘴,說要來這邊做和尚道士,他不過是氣話,可人跑不見了就苦了我這做女兒的和做徒弟的,您說,我要是不找,萬一真的出了家,我不就有個和尚道士爹爹了?”
端木耳撫須笑道:“有趣有趣!若是你爹爹來了這裡,我一定把他綁起來交到你手上!”
陸蔓道:“多謝前輩,不過晚輩還有一事,晚輩有位故人也來了此處。”
端木耳道:“故人?不是這古怪的臨淄王麼?”
唐子慕苦笑着搖頭道:“不是我,是一位我與這位姑娘都認識的故人,和道長也有極深的淵源,就是道長剛纔提到的林公子。”
端木耳驚叫一聲,道:“林小哥來了?倒有好久沒見,我瞧瞧去!”說罷飛身而去,陸蔓只覺耳邊一陣風聲,再轉頭追尋過去,見端木耳人影已遠,寬袍大袖如同一隻大蝙蝠一般,幾個跳躍已經到了超然閣門口。
雖不願意,卻也只能同唐子慕同行,雖然路上花香宜人,景色別緻,陸蔓卻始終打不起精神,更討厭的是她走的慢,唐子慕便走的慢些,走的快,唐子慕便跟着走的快,又不會武功,一會兒便氣喘吁吁汗如雨下。陸蔓卻停了腳,轉頭道:“不許你碰她。”
唐子慕正追的辛苦,聽了這話,先是一愣,然後便是一陣苦笑,道:“我倒奇怪,你不許我碰她,她卻不許我對你有什麼心思,我敬林公子爲人,愛他才華,但此時卻只是又妒又羨,他自己都摸不清楚,你們卻爲何對他俱是有份情意?”
陸蔓紅了臉,咬了咬嘴脣道:“你別管。”見馬望和白宗平此刻已經停了下來向這邊張望,只得一頓足,趕了過去。
幾人進了超然閣,見林劍瀾已經與端木耳在敘話,一個小孩兒在他身邊直向他身上蹭,見了唐子慕方臉上不太自在,躲在林劍瀾身後冷着一張小臉,一個道童則站在端木耳身後,正拿着茶盤敲着端木耳的頭。
陸蔓幾時看到這種場景,不禁噗哧一笑,端木耳在美人面前大覺沒有臉面,斥道:“你這小雜毛,站好了,好叫別家門派笑我們沒有規矩!”
那道童一撇嘴道:“從你嘴裡吐出規矩兩字真是稀罕!”
端木耳回身將那盤子搶到手中,反拍了一下,方道:“林小哥在洛陽竟盤桓了那麼久,花王盛會可好玩麼?”
林劍瀾正要答話,卻聽莫聃道:“好玩不好玩,等你以後能下山了自己去不是更好?”
林劍瀾笑道:“不知端木道長什麼時候才能下山,到時候我去替你跟韋花王要張花王貼來,應不是難事,若是我的面子不夠,還有臨淄王呢!”
端木耳此時卻露出歉疚神色道:“若我能下山,或能爲狄相盡一份心力,讓他延些壽數。”
唐子慕面露窘色,輕咳了一聲道:“端木道長自己也有難處,不必介懷,狄相生前我曾與他提過,他也是通達之人,頗爲理解的。端木道長若是到時候有興趣,以我的面子,無論何時想見韋花王都可一見。”
那小孩兒卻從林劍瀾背後露出一顆頭來,定定看着唐子慕道:“臨淄王?你不是姓林,我以爲你姓林。”
唐子慕招手道:“小俠,你可長大了不少,過來讓我看看。”
年小俠卻仍是縮在林劍瀾身後,眼神極不友好的搖了搖頭,唐子慕只得嘆了口氣,卻聽那道童不屑的輕嗤了一聲道:“花王貼?很難得麼?我們觀中恐怕也有好幾張了吧?”
林劍瀾和陸蔓俱是輕輕“啊”了一聲,又對視了一眼,陸蔓見林劍瀾復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轉過頭去,口氣仍是雲淡風輕,笑道:“花王貼據說千金難求,況且極少重複邀約一人,端木道長造詣這麼高,能得邀請,這點我自然不會懷疑,只是至今花王盛會不過才六次而已,莫大哥說有好幾張,有點太過誇張了些。”
莫聃道:“你不信麼?今年還送了兩張呢!”說罷轉身而去。
林劍瀾心中更爲詫異,原本同派中人便可一張貼子帶進去,自己就是這樣將陸蔓和白宗平帶了進去,白雲觀中哪還有需要用到兩個帖子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莫聃匆匆進來,手中卻是拿着一摞帖子,那信皮一看就極爲熟悉,林劍瀾不由驚的站了起來,急忙從莫聃手中接過那些帖子,一一抽了出來攤在桌上,無一例外,俱都泛着淡淡的銀光,下腳一朵怒放的牡丹,又翻開裡側,內容也並無二致:“暮春將去,初夏風晴,邀君半月之後於洛陽一遊,賞花訪麗,談武論道,豈不快哉?”落款“花王府素心客”。想起白宗平曾道十幾年來花王貼的內容不曾變更過,這幾句話幾乎就是花王府的又一個標誌,豈會有錯?這些看來內容一摸一樣的請柬,若說有什麼區別,便是裡面的夾頁有的已經微微泛黃,深淺不一,昭示着歲月的痕跡。
林劍瀾重又將那信皮一一看過,其中六個都寫着“白雲觀主敬啓”,另一個則又讓他吃驚和不解之至,那信皮上寫着“年小俠敬啓”字樣,這恐怕便是今年花王盛會送來的請帖。
林劍瀾不由看了看膩在身邊的年小俠,怎麼看也都是什麼都不懂的孩童,實在不知道韋素心爲何連他都要邀請,難道只要是白雲山上的人,就要特別一些麼?更特別的是,韋素心雖然愛才,但卻決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他自己曾道對武學進境本已無甚追求,那以氣做篙撐船的本事,當世能作到的恐怕寥寥無幾,爲何端木耳若干次拒絕,仍是這般謙卑的請他到花王盛會?
幾個人對着這幾張花王帖說不出話來,半晌白宗平道:“這……這怎麼可能呢?”
唐子慕也喃喃道:“雖然他的賞花之所王族貴戚可隨意進去,但他內心恐怕並不很看得起,所以那真正的花王盛會,我們從來都進不去,也不知他邀約的是些什麼人,只不過在外圍賞花罷了。”
莫聃見這幾個人俱都驚呆,得意道:“怎麼樣?你剛纔還說我太過誇張呢!”
陸蔓道:“這孩子就是年小俠吧?最爲奇怪的是,爲何連你也要邀請進去?還單獨寫一張花王帖?你這小傢伙,若是拿這帖子出去賣,恐怕真能賣個一兩千金哦!”
年小俠嘟着嘴道:“爲何我不能去?你們瞧不起我麼?”
陸蔓摸了摸他的頭道:“莫要生氣,沒有瞧不起你,那你怎麼沒有去瞧瞧熱鬧?花王府內的牡丹的確是天下極品,男孩子不喜歡花,所以不想去麼?”
年小俠黯然道:“誰說我不想去的,他們兩個不讓我去!我自己去,他們又不放心,他們送我,觀就空了,也不行。”
莫聃笑道:“等老雜毛能下山那天,哥哥我帶你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別說是花王府,就是皇宮大內也去得!”
唐子慕道:“皇宮我帶你去好麼?”
年小俠卻是一偏身,仍是躲在林劍瀾身後,衆人知道他對這位臨淄王不太買帳,只笑了笑,年小俠拽着林劍瀾的衣角,卻覺有些異樣,擡頭看去,見他一張一張將那帖子收起,握在手中。
這平日極爲和藹的,或微笑着或哀傷着卻從沒露出過怨恨的少年,雙拳將那請帖握的發皺,撐在桌子上,眼睛直看着前方,臉色鐵青,衣衫輕輕的隨着他的怨恨與憤怒抖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