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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劍瀾“啊”的一聲回過頭來,笑了笑,卻覺自己這番勉強露出的笑容恐怕讓人看了是要比哭還難受,便皺緊了眉頭,緩聲道:“我是有些心事。”
蘇鸞仙開口欲問,見他仍是神遊天外,並沒有將心事一吐爲快的意思,便也靜靜的倚在牀頭,輕輕啜着剩下的湯藥,經過這一會兒,碗底的藥已經沉澱了不少,又有些冷了,更加苦澀的難以入口。
林劍瀾心中此時卻越發不能平靜,原先還打着主意要找到外婆在與母親回鄉居住的想法,當真幼稚可笑到了極點。之前便數次說服袁行健不要動兵,這回帶着蘇鸞仙在兩軍陣前的一番舉動,即便韋素心並不在意他這場精心佈置的棋局的成敗,即便他在對自己這個“故人”之子心存關照,自己又怎能再厚顏一邊享有他的照顧恩惠,一邊又不齒他的做法明裡暗裡的破壞他的大事?
再也不能將孃親安置在花王府內了,更爲自私一點,恐怕花王府馬上就要雲集各路江湖高手,必有一番極爲激烈的爭鬥,還不知要有多少人將性命付與這場隱忍十數年纔得到的興扶李唐之戰中。
一想到奢華安逸的安樂鄉馬上就要變成埋骨場,林劍瀾心中不禁大爲擔心,向蘇鸞仙望去,見她臉上滿是關切之意。聽她方纔所言,對武則天仍是頗爲懷念牽掛,若將這些結論告訴她,恐怕她拼着性命也要回到長安,阻止武則天秋日之行。
林劍瀾臉上剛一露出爲難神色,蘇鸞仙便已開口道:“林公子,你若有事,莫要因爲照顧我而延誤了。”
林劍瀾內心始終覺得對於這場漩渦本應與他無關,若說一定有些牽絆,就是因爲父親往日的罪過,自己應該毫無異議的站在韋素心的立場助他實現往昔未酬之志。然而相比起來,拋開最初的偏見與反感,他卻還是更爲欣賞唐子慕由心底裡捨不得黎民塗炭的行事準則,到最後反而還是與韋素心背道而馳,處處與他作對。他既不願韋素心如此行事,又不想再辜負他的關照,心中當真是矛盾到了極點。
此刻看蘇鸞仙這般爲着自己着想,林劍瀾心中雖然覺得隱瞞內情對她不起,卻也只能閉口不言,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有些要事,我沒有這個幸運與袁大哥和謝大人結拜爲金蘭之好,卻也心中仰慕他們兩位,你是他們最爲關切之人,我擔心你傷重未愈,不能好好照顧自己。”
蘇鸞仙抿嘴一笑道:“那日他們二人結拜,卻獨獨落了你,想必林公子心中有些酸溜溜的吧?我卻聽他們說過,你去而復返,問了些什麼話,他們曾商議着下次再見要拉着你一同再燒一次香呢。只是……”
林劍瀾知道她必定又想起往事,誰又能預料再見謝瑤環時已是香魂一縷歸天外了呢?不禁笑着點點頭將話題引開道:“那日臨行曾經說過再續金蘭的話,他二人都是世上難遇的人物,能被我遇到就是天大的緣分,哪有什麼酸溜溜的?”雖然如此,他卻也忍不住想起當日問那些話,本是一半兒因着父親原因不明的背叛,一半兒則因着亂鬆爲了天下大事甘願隱忍在樑王府替他做事,出面放走了武宏。
謝瑤環當日的回答他曾反覆琢磨,而今水落石出,方能體會出其中深意,原來對韋素心的不贊成恐怕都是由此而來,人的性命不是能交易的籌碼,寶貴是因爲不能以數量來衡量,對家庭來說,哪怕失去一人都是痛苦深重。對韋素心而言,天下大事如同棋局,爲了保住全局,有些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都必須要成爲棄子,人命卻像是他手中的棋子,想怎樣用就怎樣用,毫無半點憐憫之心,甚至到了殘忍的地步。
想到此林劍瀾不由一個激靈,暗道:“直至今日,韋素心輔佐的是哪位皇室子弟還未露出真面目,就連唐子慕也打探不出來,若不是城府極深,便是一個聽任韋素心安排的傀儡,此刻看來,恐怕極有可能是後者。他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匡亂名臣,天下盡在他手,說什麼爲了蒼生云云,若是江南這一小塊地界的黎民性命尚且視爲螻蟻,又怎能恩澤天下?”
看似淡泊如雲,其實早已是野心赫赫。說到底,竟都是騙人的。
蘇鸞仙道:“林公子?什麼騙人?”
林劍瀾才發覺自己由於太過憤慨與失望,不知不覺竟說了出來,笑笑道:“這便是我的心事了,確實比較緊急,便也不與你客套了,相信蘇文書定會愛惜自己身體,不讓在下擔心。”
蘇鸞仙道:“這個自然,林公子無須爲我掛心,好歹仰賴聖恩,在這一帶我還頗受官衙照顧,傷養好了,我便再回姐姐墓碑那裡,只是這幾日無法焚香清理,要委屈姐姐了。”
既已說明,林劍瀾再也無心久留,略做收拾,便重又登程。此刻距離韋素心離開兩軍陣前時間相差不過半日,林劍瀾心中只默默禱告,希望他以爲成竹在胸,路上或許會有所懈怠讓自己早一步去往洛陽。
去至洛陽還能怎樣?林劍瀾曾數次想過,將母親接出?向聞訊便不顧一切奔赴洛陽花王府的殷殷道謝?問問青叔可曾從江南迴來,與林紅楓解釋的結果如何?是否恩怨一筆勾銷?而今這些卻都不是最緊急的了,站在幾度進出的城門口,擡頭四望,想到年老幫主遇害,阿秀不明所以的成了臨淄王妃,唐子慕給了他心頭此生都揮之不去的陰霾與遺憾,此刻反而他才成了唯一能共議大事的對象。
林劍瀾一聲苦笑,知道此刻再也容不得自己左思右想,不顧旁人眼光驚愕,徑直施展輕功飛身向五王宅奔去。還未及到了門口,遠遠已見到二人佇立在門口,似在交談,身形一高一矮,再近些纔看清原來是那日拜訪時遇到的臨淄王的四弟與五弟。那青年仍是穿着華麗講究,極重修飾,對着門內,口氣疑慮道:“三哥怎麼改了喜好,以往的無不是豔麗嬌媚,身段婀娜,精通樂律或舞蹈,這回的反而姿色平平,身子也像是枯樹枝一般。”
那小孩子仰頭道:“四哥別再說了,方纔拜見時你直接問她可會歌舞,三哥都是滿臉不悅呢。我聽大寶二寶說,這位嫂嫂爲人很好,人也和藹,和以前那些妖精狐媚子不同。”
那青年“噗哧”一笑道:“你懂什麼叫妖精狐媚子?”
那小孩子低頭用腳蹭了蹭地面道:“總之我們背後議論三嫂,很是不對。”
林劍瀾知道十有**他們說的是阿秀,李隆基既然對於他四弟的問話還那樣不悅,想必對阿秀是極爲關照愛護,此刻自己明明不應傷感,應該對於在此能找到李隆基感到高興,卻仍是有些茫然若失。整了整衣冠林劍瀾緩步走近,還未及施禮,卻被李隆基的四弟眼尖一眼瞧見,已經快步迎了過去道:“我可還記着你,第二日還等着欣賞你的技藝,誰知道就走了,三哥正在府中,我領你去見他。”
林劍瀾原不喜他談論阿秀的態度,此刻看他這般對自己才知道他外表張狂輕佻,其實胸無城府,無論貴賤對人都是這般熱情爽朗,方隨着他快步進去,那小孩子早已先他們跑了過去,王府內的路他自然是極熟的,一會兒便一路喊着“三哥、三哥”不見了影兒,再轉回來時身後已跟着久違的李隆基,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焦急與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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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劍瀾心中的焦急卻實實比李隆基還高出十倍百倍,見他張口還欲寒暄掩飾,便搶步過去,一把拉住李隆基手臂道:“可有隱秘的房間?”
李隆基剛指了一處方向,已被林劍瀾拖着狂奔而去,雙腳哪還來得及慢條斯理的挪移,只覺得似乎腳下生風足不粘塵,片刻功夫,方覺得落在了實實在在的地面上,已是到了門口,只是身體卻仍是有些輕飄飄的發軟。
他二人輕身而去,卻叫李隆基的兩個弟弟驚詫不已,半晌他四弟方露出豔羨之色道:“原來他並不是琴師,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結識了這般人物。”那小孩子則更是神往之至。
二人進得屋來,李隆基早已恢復了神色,笑道:“王師雖未撤回,但太湖軍冰消瓦解的捷報早已傳遍京師,薛元帥不敢貪功,早已將事情始末寫信告知了我,林公子當受我一拜。”
林劍瀾急忙阻攔,鄭重道:“唐兄,莫非以爲此事了結便天下太平了麼?”
李隆基一愣,道:“林公子是什麼意思?”
林劍瀾道:“大軍幾日才能返京?”
李隆基道:“恐怕還要不少時日,一來輔助地方安撫百姓,二來也要修整一段時間,再說從未有得勝班師還被催促限日還朝的。”
林劍瀾長嘆了一聲,頹然坐下,沉思良久,李隆基知道他素不會誇大其詞,這般凝重憂慮必有天大的緣故,靜等片刻,方聽他緩緩道:“唐兄,你可記得慈恩寺外,月夜林中之事麼?”
李隆基不知他怎地提起了那晚之事,點了點頭,林劍瀾道:“那夜離奇中毒,反而得遇當日司馬三君子中的‘虯梅’與‘亂鬆’,我心中自然對這二人景仰之至,若記得不差,唐兄也是對‘亂鬆’其人頗爲佩服。”
李隆基道:“直至今日,我心中仍當他爲當世英雄。”
林劍瀾苦笑了一聲道:“他武功卓絕,毒一解開,就是雲夢稹與冠世墨玉二人齊齊出招也攔他不住,他臨走時卻以傳音入秘之法對我道:‘我仍懷當日之志,暗中經營,若需你相助,定會再找你。今夜一別,他日定能重聚。’”
李隆基“啊”了一聲,道:“他,他可有再找過你麼?”
他的籌謀並不刻意瞞林劍瀾,林劍瀾早已知道狄仁傑亡故之前安排好了一切,定有完全的準備,此刻自然擔心有別的李氏宗親覬覦皇座,因此臉上不免露出焦急之色,林劍瀾道:“唐兄怎地突然愚鈍了起來?我第一次來此宅院,爲的不就是觀察你這幾位兄弟麼?”
李隆基恍然大悟道:“難怪你那時那樣篤定,原來太湖這場刀兵便是由他煽動……”說到此處不禁略有些歉疚道:“我知道林公子一直對十數年前你父親的事情耿耿於懷,此刻因爲助我,反而竟然壞了‘亂鬆’的大事,恐怕心中十分不好受吧?他知道麼?”
林劍瀾點點頭道:“他是甚等樣人物?說起來此人你我都是見過的,真是近在咫尺,燈下黑的地方卻最易爲人忽略。”
看李隆基露出不解之色,林劍瀾道:“唉,洛陽,花王府。”
這回李隆基着實吃驚了不小,連退了幾步,跌坐在座位上道:“韋花王?怎麼可能……”然而聲音卻再沒了底氣,十數年前突然出現,直到今日一直寵冠京華,雖不在官,卻是官要禮敬三分,聲勢顯赫,用度奢華,每隔幾年便要大張旗鼓的搞一次花王盛會生恐天下人不知,哪像個名列禦寇司榜單之上理應躲藏度日的逃犯?然而武功一樣的卓絕,氣度一樣的雍容深沉,府下門客成百上千,此刻竟是越想越是!
林劍瀾見他臉色由驚疑不定轉爲深思,又道:“唐兄,你既然身爲丐幫長老,最近長安洛陽一帶有什麼動靜麼?”
李隆基還未從這震驚中恢復過來,茫然搖了搖頭,又忙道:“聽聞萬劍虹又在洛陽東郊設立了新的分堂,自然有許多武林中人前來道賀,只是丐幫顧念匡義幫往日交情,幫主說不宜派人前去。”
林劍瀾嘆氣道:“唐兄雖然身在江湖,卻始終不是江湖中人,還是不明白其中關竅。萬劍虹是從匡義幫中叛出,丐幫既然有此顧慮,其他幫派也是一樣,洛陽一帶忽然憑空多出了這麼多武林中人,決不是爲了給萬劍虹道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