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進了前堂就見背面消瘦的小娘與母親行禮,李揚猛然間感到眼裡炙熱起來,心裡的那份想念便脫口而去。
那小娘肩頭自是一顫,慢慢的轉過了身子,笑着眼裡卻是流着淚,張了張口掉過頭去身子往下矮了矮道了個萬福。
“囡囡,我是兄長!是你最親的兄長呀!”李揚見面前的囡囡,梳了婦人的高髻,雖是畫了上好的黛眉,眉心也貼着黃金的貼花,但掩不住眼中那絲不如意,再加了尖尖的下巴,更顯得憐憐可人,讓人心疼。李揚自小最與她好,每每也是由她胡鬧,與她玩耍,但如今已爲人婦卻是如此的憔悴,想必受是在那張家受了苦,以至於見了自己悲喜之間竟是說不出話來,於是心如刀絞搶了一走,到了她的身前,去拉她的手。
囡囡卻是像是受了驚,往後退了一步,復行禮道:“見過兄長!”
天啊,這還是自己的妹妹囡囡嗎,往日清脆如鶯聲的嗓子怎麼是如此的沙啞。李揚皺了眉頭,擠出笑容輕輕道:“與兄長還見外嗎?怎麼嫁了人反到生份了。過來些,讓兄長看看,這些年來你可過的好嗎?”
囡囡的臉上閃過一絲的痛苦,但用笑掩飾了過去,低聲說道:“好!”
李揚聽這一好字,真真是被一座山壓在了頭上,那是怎麼的好字,由囡囡沙啞的聲音道出的這個好字,短促而無力,如同地獄間傳出的吶喊,又像寒冬裡的堅冰,讓人從心底感到顫動。一把將囡囡的手抓住,急問道:“小妹,到底好是不好!”手到掌中,讓李揚不禁打了個冷戰,低頭去看大吃一驚,這哪裡是一雙纖纖玉手,非明是做慣了粗活女人的手,指節腫大,手背紅潮,反過來卻是一道道的裂口。
囡囡急往回縮手,在李揚悲憤的眼裡,將手藏在了袖裡,咬了下脣低頭輕聲道:“是我不小心割到了。”
“你夫婿呢?”李揚強壓了怒火問道。
囡囡的頭更低了,一會才低道:“他有事?”卻也不叫郎君,只一個單單的他字便能知道二人之間的關係。
“囡囡,告訴兄長這些年裡你是如何過來的?”李揚真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用眼盯着囡囡問道。
囡囡搖頭說道:“兄長莫問了,囡囡過的很好。”
一旁的母親早已哭起,喃喃道:“真是造孽!”
“母親請告訴孩兒,這是怎麼回事?”李揚見囡囡定是不說,便苦苦的求母親。
母親抹了淚剛想說話,囡囡急道:“母親!”便將母親的話堵了回去,又朝李揚勉強笑笑道,“兄長,囡囡真的過的很好。”
“莫要說了,兄長都知道了。”李揚憤然而道,“定是他張家待你有如奴婢,不然怎會這樣!好好好,一個小小的村中富戶竟也敢欺我,囡囡,你莫怕,兄長定爲你討個公道。”
囡囡急的掉淚攔着道:“兄長你若是想讓小妹活就莫要亂來,他們待小妹極好,是囡囡的錯!”
“什麼?囡囡,你!”李揚哪能相信。
這時母親嘆了一口氣道:“大郎,莫要管了,這是張家的事與我們無關。”
“母親,這怎麼是張家的事呢,難道小妹身上沒有我李家的血脈嗎?母親,如果張家不好,囡囡大可合離了,這天下之在,想找個如意的郎君應不是個難事。”
囡囡忽大聲哭出,跑了出去。
“囡囡!”李揚忙追出去,正好被小荷等女由內宅款款而來,見囡囡哭着奔過,忙攔了下來。
“嫂嫂”囡囡不好強去,低聲叫道。
小荷按着少時的習慣去扶囡囡的肩頭,便是皺眉問道:“怎麼這般瘦弱。”見李揚過來便說道,“阿郎,姑奶奶好是讓人心疼。”
李揚點頭,小聲的對囡囡說道:“兄長這便不說,你看衆嫂嫂都來見你來了,還是到屋中說話吧。”
囡囡由着小荷拉入了房裡,母親見狀也是將眼淚擦去,笑着道:“這人上了年歲,就容易傷情。這不,想起年經時的一些事情,就禁不住感傷了起來。媳婦們莫要見怪了。”
小荷等人忙施禮,各尋了座位坐下說話。
李揚坐在這裡聽着她們說些事情,但是一句卻是未能聽的進去,只是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妹感到不時的心疼。這時隱隱聽到張家大郎仍是從九品下的崇文館校書,囡囡便朝李揚這邊看過,小心的說道:“來時公公也說了,看兄長能不能走動走動,想讓大伯往上行走,實在是不行就是離京也成。兄長,你看是不是很爲難?要是爲難的話,我去回了。”聲音便小了下去。
“哦,知道了。”李揚含笑朝小妹回以安慰,不管如何先應下穩住再說,等明日派人出去探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作打算,如是欺負了小妹,那自己就是逆了父母也要與小妹做主。
見李揚答應了,囡囡自是高興,起身與李揚施禮。這讓李揚又是心痛,未見幾年竟會成了這樣。
小荷也是吃驚,等囡囡坐下時便問道:“姑奶奶,你?他可是你的兄長!”
“哦”囡囡只回了一字,便低頭岔了話頭,“嫂嫂這幾年可是越發的美豔了,還有這幾位新嫂嫂,真是讓囡囡眼紅。”
“姑奶奶可真會說話。”朵兒畢竟也是與囡囡熟悉些,便笑了說道,“我那裡還有些大食過來的水粉,一會讓她們給你拿來些,姑奶奶用上了,肯定能轟動整個雲州。夏蓮,你回去到房裡將水粉全拿過來,是那包老爺專門從沙州買回來的那一包。”又道,“這水粉可是極好,輕輕抹上一點便雪白,再點上腮紅,會迷死小郎的。對了姑奶奶這對小酒窩卻是長的妙,平白添了好多的豔色。”
太真這時哪裡能讓朵兒專美於前,也急着說道:“姑奶奶莫要聽二姊亂說,依嫂嫂之見,你本就白嫩,如是是抹的多了,那還不似個活着的勾魂無常麼?平淡一些還是最好,你看,今日你這眉就是畫的極好,細長如柳,彎彎似月,清新淡雅實爲真善。”
眼看着這二位又要拌嘴,而囡囡卻是不知道,只當是都與自己出主意。但小荷重重的咳嗽了一聲,二人齊齊住了嘴。
囡囡這時追問:“真是這樣麼?不知該聽哪位嫂嫂的。”
朵兒與太真齊齊互指了對方道:“聽她!”又對瞪了一眼,又齊聲道:“當然是聽我!”“哼!”齊齊又鼓了小臉,互白了一眼。
囡囡彷彿忘了不快,看了二人的表情後笑了起來,道:“二位嫂嫂可真是好笑,還像孩童一般。”
說了二人皆不好意思起來,一個從懷裡掏出一隻玉鐲,拉過囡囡的手套了上去,左右看了看很是滿意,說道:“這隻樓蘭國的美玉鐲子正好配姑奶奶的膚色,只可惜大了些。”另一個將手從懷裡掏了半截,露出的卻也是一隻玉鐲,見囡囡的那隻手已經戴上了,不由懊悔自己出手晚了些,只得重新放回,從頭*一隻飛鳳步搖取下,插在了囡囡的頭上,笑道:“這隻步搖真如給姑奶奶量身而做的,真是好極。”
小荷搖頭卻是取出一隻玉如意,塞在囡囡的手裡道:“都不是值錢的東西,就當閒時無聊時玩耍。”
囡囡忙推託,半天之後,手裡又多了幾件河西的貢棋子、火尋國來的織錦以及鑲了瑩石的鏡子。
李揚見囡囡如今的心情不錯,便說道:“都是嫂嫂的心意,小妹就莫要推託了。如是不收可要讓你嫂嫂傷心了。”
“囡囡,收起來吧。”母親也說道。
囡囡這才收了下來。
見囡囡一人不好帶走,秋娘忙從懷裡取出一塊大方帕子遞過,與囡囡包起。
用午飯時,囡囡欲言又止,母親又是哭了說道:“知道了,走吧,走吧,莫讓人家挑了理。”
父親將箸往碗上一橫,沉聲說道:“不吃了。”甩了袖而去。
同桌的李揚與弟弟互看了一眼,二弟擠了擠眼睛,李揚回頭一看囡囡的臉色白如雪紙,身體抖動不已。
小荷急是安慰母親與囡囡,但囡囡如失了魂的起了身,跌跌撞撞的朝外跑去。母親怔了一下嚎啕大哭起來,朵兒與茉莉去拉囡囡,小荷與別人安慰着母親。
李揚氣極,將箸一折爲二棄於地上,恨聲說道:“此等人家,我定不會放過!”
母親看了一眼,過來甩了一巴掌指了罵道:“你可是要囡囡去死麼!”
“母親!”囡囡哭着將母親擋下,跪下抱了腿搖頭道,“莫要打兄長了,凡事皆是我不對。”
“住口!這是李家不是張家,由不得你來做主。李揚,你與我跪下!”母親罵道。
李揚見母親真是氣着了,忙跪下,心中委屈不知哪裡又不對了,低頭扭着不語。
“婆婆!請息怒。”小荷等女皆隨即跪倒求道。
“這裡沒有你們的事了,你們將囡囡帶到別處看住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要是張家來人了,就吩咐了我想着我女兒,要多留一日,要是不依,就讓他們只管等着!”母親始終是河東史家大戶出來的人,發起怒來讓衆人膽戰。
小荷將哭倒在地的囡囡扶起,與朵兒使了個眼色,朵兒小心的看着婆婆的臉色,笑了招呼囡囡道:“讓那個死丫頭去找水粉,可偏偏是拿錯了,姑奶奶還是跟我去房裡再找找。”過來與小荷挽扶着而去。
弟弟見事不妙早已跑掉。
母親見人們都躲遠,心疼的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李揚的臉道:“疼嗎?”
李揚搖頭。
“真如你少時一樣的脾氣,你父責打你時,你便是這個樣子,看似軟弱但心裡卻是拿着主意。母親整日的怨着你父管教太嚴,其實那都是說說而已。鄉語說的好寧生個賴枝不養個脆枝,每每看你膽小怕東怕西的樣子,母親這心裡便是沒來由的生着氣,所以你父親打你罵你時,母親是極少干預的。實在是看不下眼時纔去護着你,這些你都知道嗎?”母親幽幽的說道,“你如今也是成了親有妻有妾有子女的人,養兒難養兒苦哇,少時淘氣氣着,大些不聽話又難過,再大些改了性子還是操心,到了談婚論嫁時更是頭疼。這些慢慢你就會懂了。大郎,母親說這些不是讓你想別的,只想讓你知道母親心裡的苦。”
李揚自成親後已是慢慢知道了,於是嗑頭道:“母親,孩兒知道。”
母親搖頭:“你知道什麼?你僅僅是知道了做父母的責任,但你還是未知道父母對兒女的掛心。大郎,你如今已是官身,下面自有奴僕供你驅使,吃穿用度不愁,再加上家中各項都是極好,呵呵,你哪裡還會想起別的。母親問你,這三年之中,你可是有想過鄉里,想過家中的父母?”
李揚捫心自問也許只在夢中回過雲州,其它真是沒有,心裡好生愧疚,嗑頭道:“孩兒不孝!”
“好了,母親也不是怪你。說了這些題外之話,只是想告訴你,你們都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們或是在外或是身邊,都時時的牽掛着母親的心。囡囡你也看到了,她是過的不如意,這母親也不想瞞你了,就是瞞了你今日,明日自會有人過來告你。到時若你落個埋怨,還不如早些說出來。”母親用手來摸了李揚的臉道,“我兒大了,不能如小時那般哄着了。”感慨過後,二行清淚自眼角滾下,緩緩又道,“囡囡自今歲嫁去了張家,開始時未成禮時還好,又知你在外做着官,倍感恭敬。但圓房之後一切都變了,那三子由君子變爲惡徒,時不時的任意打罵,張家之人也助紂爲虐,冷言熱諷說盡了淒涼之話,還將粗苯的活計盡數讓囡囡去做,說到底就連奴婢也比她強些。先前你父去勸囡囡與那張家三子合離,張家卻是霸着不放。”
“這是爲何?!”李揚氣炸了肺,喘着粗氣的問道。
母親搖頭頓了一下,低低的道:“這都是命裡註定的事,爲何要強問呢。誰也無錯,要錯就怪母親吧,是母親沒能做好母親的本分,累及女兒了。”
“母親,請告於揚。”李揚赤着眼,握住了臉上母親的手,急切的說道。
母親仍是搖頭道:“因爲這事關囡囡的名節,母親一直自做那掩耳之人,任由他張家胡來,只盼等事情弄清楚了會好起來的。但是母親錯了,今日見囡囡的面,母親的心真是如刀絞一般,再這樣下去只怕是活不過幾年。大郎,不讓你去管,就是怕囡囡一時急了尋了短路。你要是真想救囡囡,就幫着他張家辦幾件事情,這樣的話,他們也許就能同意囡囡回來了。大郎,聽母親一句話,此事可不許急躁了。”
“是,兒知道,兒聽母親的。”李揚穩了穩心裡的動盪,慢慢說道。
母親長噓了一口氣,用手扶了李揚道:“莫要跪着了,明白就好,你想來吧。”見李揚聽話,自是心裡少許安慰些,又道:“你今日無事便多陪陪你父,你父其實最疼的是你。”
李揚點頭朝外走去,回首仍見母親呆呆的站在那裡,心裡便難過了幾分。
下午,張家果然來人,是那三子趕着一頭毛驢過來,見着李揚與父親,拱手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事擔擱了,我娘子可在?看時辰已是不早,還是讓她出來,一同回去的好。”
父親笑笑回道:“她母親思她成疾,還望多寬幾日,明後日再由她兄長送她回去,賢婿你看可好?”
三子遲疑了一下,又見後面站着的李揚神情冷漠的看着自己,無形的官威逼人,這心裡就矮了一頭,拱手回道:“也好,那便這樣了。”又朝李揚問道:“大舅兄,可是有些日子沒見了,自十九年一別,如今看來風彩更勝往日。”
李揚平談的回道:“哪裡,哪裡有妹婿這般威風!”
“咳”張家三子乾笑幾聲,“舅兄真是會說笑話。”掩過了臉上的尷尬。
“來人,上茶!”父親喊道。
夏蓮款款進來,將茶放好,好奇的看了一眼這張家三子。
這張家三子卻是見夏蓮楚楚動人,模樣上佳,被這一眼瞧的心裡發熱了起來,忙端了茶水喝了一口去壓了。
見夏蓮走去,張家三子心中一陣失落,指了外面相問:“岳父大人,家中何時來了生面孔。”
“哦,這是你大舅兄的嫂嫂的房裡丫頭。”父親回道。
張家三子哦了一聲,去看李揚,就見李揚帶了一絲嘲笑,心裡知道方纔是讓他看着了,於是臉紅了說道:“小婿就說呢麼,怎麼看着臉生的很。時候不早了,也是該回去了。煩勞岳父將娘子喚出,小婿交待幾句便走。”
父親說好,喚道:“去叫了姑奶奶出來。”
又是丫頭進來施禮說是,卻是秋娘。李揚這幾位丫頭機靈不說,各各都有過人的姿色,不然也不會都存了非分之想。張家三子見又是一美貌之小娘進來,如奴婢般的低眉順眼的應着,這眼裡便赤熱了起來。
等囡囡進來,張家三子熱情的招呼着,而囡囡卻是慢騰騰的過去見禮。
“方纔岳父大人已是說了,那你便留着。好好的服侍岳母大人,多時想回了便讓舅兄送你。早上父親與你說的話,你都記着了。”三子安頓道。
囡囡飛快朝李揚這裡偷看了一眼,低了頭回道:“已是說了。”
“哦,那就好,那爲夫便走了。”
將張家三子送出房門,李揚卻是喚了一聲,低低的伏耳沉聲說道:“你大兄之事,我自會辦理。但我家小妹之事過幾日我會登門相商。”
張家三子驚慌的看了一眼李揚,終是點了點頭,但說道:“還有一事,我要那二個丫頭。”
李揚點頭回道:“那是內子的房裡丫頭,我問過她們如是願意便跟你,如果不願,我自會再尋二個送你,你看合適?”
“可以,一言爲定!”張家三子這時厭惡的瞧了一眼房裡的囡囡,臉帶笑意的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