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案几後的裴行儉越來越沉凝的臉色,倉曹參軍張高再也坐不安穩,站起來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戶曹參軍劉悅也忙跟着站了起來,只有行參軍張懷寂還坐得穩穩的,又擡頭冷冷的看了張高和劉悅一眼。
張高對這位族兄兼上司本就忌憚,嚇得立刻坐了下來。
裴行儉對這一切似乎全未留意,半晌才從文書上擡起頭來,肅然看向張高,“張參軍,西州的稅賦竟然拖欠到了此等地步?”
張高“騰”的站起,臉色微紅,“啓稟長史,此事說來話長……”
張懷寂也站了起來,毫不猶豫的打斷了張高的話,“長史,西州的賦稅早在貞觀年間柴都護統領西州之時,便已開始拖欠。永徽三年年初,麴都護奉命抵達西州時,西州倉中已是無錢無糧,這三年以來,上至都護,下至雜役,西州都護府的支出一減再減,才勉強維持了目前的局面,但賦稅也是一年年的拖欠了下來,因此才需要長史整治一番!”
裴行儉皺眉看向張懷寂,“以參軍之見,該如何整治纔是?”
張懷寂目光嚴峻,“西州民風彪悍,不用重典無以震懾之,長史應以拖欠最重的武城爲點,使出雷霆手段,就如當年的郭都護一般,拒不交租庸者,翻倍以家產充公,殺一儆百,令四野刁民膽寒,才能扭轉這拖欠之風!”
裴行儉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參軍此言……似乎有些道理。”
張高唬了一跳,想說點什麼,看見張懷寂看過來的眼神,又訕訕的低下了頭。張懷寂這才臉色微鬆,“長史,非常之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不然大軍一到,糧草無着,豈是兒戲?長史身爲西州統領政務之官,必然會落得個重罪。”
裴行儉嘆了口氣,點頭道,“參軍所言甚是!”
張懷寂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正想再接再厲說上幾句,裴行儉已笑着看向了他,“既然如此,此事我便交給參軍,想來參軍定然不會令我失望,令都護失望!”
張懷寂不由呆住了,頓了一息的時間才忙道,“長史此言差矣,下官何德何能,焉能當此重任?此事自然只能由長史出面,才能迎刃而解!”
裴行儉笑得風輕雲淡,“張參軍何必過謙?你出身西州名門,如今又是統領六曹的行參軍,論根基論人望,哪一點輸於裴某?適才你那般言之鑿鑿,自然是胸有成竹,難不成還能是故意出此下策,來陷我於不義?”
張懷寂怔怔看着裴行儉,完全不明白這個平日裡最是溫和不過的長史,爲何突然間變得如此言辭鋒利,只能忙不迭的搖頭,“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只是……”
裴行儉斷然截住了他的話頭,“不是便好,去武城催繳賦稅之事,就請張參軍負責,既然要以家產相抵,我便限你在七日之內,將武城的那五百戶家底摸清,七日之後便開始追繳。”
眼見張懷寂還呆立在那裡,他微笑着站了起來,上前扶住張懷寂的手臂,笑吟吟的把他送出了門去,“參軍還是早些回去準備,裴某靜候佳音!”
張高與劉悅誠惶誠恐的站了起來,裴行儉回頭溫言道,“你們坐吧,張參軍,這幾年都是你負責這賦稅之事……”
張高剛要坐下,忙又挺直了身子,想起這幾年的爲難艱辛,正要爭辯,裴行儉輕輕的嘆了口氣,“當真是辛苦了!”
張高一呆,看着裴行儉溫和的眼神,想到這幾年來自己落下的埋怨,鼻子突然有些發酸,趕緊低下了頭去。
裴行儉拿起張高和劉悅整理出來的那份文書,語氣感慨,“如今,西州平均每戶欠租、欠地稅三年,欠庸五年,西州卻能做到倉有餘糧餘帛,都是兩位的功勞。只是今秋之前,大軍將到,卻不得不勞煩兩位跟我一道來應對眼前的難局,你們下去後也想一想,如何才能過了眼前的難關。”
張高和劉悅相視一眼,胸中都有些激盪,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終究只能低頭應個“是”字,默默的退了下去。
裴行儉坐了一會兒,擡頭看看窗外天色,將手中的文書整理清楚,放到了一邊,起身走出門去,正待往府外走,守在門口的白三卻低聲道,“長史,有人找您。”
裴行儉一怔,隨着白三的目光掃了一眼,纔看見轉角處露出了一個單薄的身影,見裴行儉已然看到了自己,轉眼間便不見了。
裴行儉看着那轉角處,想了想才道,“你們先出去吧。”
白三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招呼了另外幾個人便向府外而去。有人忍不住低聲道,“你們誰曾見過住在都護府後巷的那個女子,難不成能比咱們夫人還要生得俊?”
白三嗤笑了一聲,壓低了聲音,“什麼話!咱們做男人的哪個不是這樣?那女子不用比夫人生得俊,只要不是和夫人生得一模一樣便是足矣!”
他們的聲音雖低,裴行儉卻也聽了個清清楚楚,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苦笑,站了片刻,到底還是轉向後門,輕車熟路的拐入了那條巷子,心裡多少有些納悶。只是當大門打開,一眼看見院子裡的柳如月,不由腳步便是一頓。
半個月不見,柳如月那張甜潤秀美的圓臉已經瘦得顴骨畢露,剛剛換上的春衫看上去空蕩蕩的,就像是穿了別人的衣裳,只是一雙眼睛還是極爲清亮,看見裴行儉進來,微微屈膝欠身,動作也依然優雅之極。
裴行儉垂眸還了一禮,想了想才道,“裴某曾告知阿監,方兄的相貌裴某不曾見過,無法斷言,但阿監應是有後福的,還望阿監放寬心思,多多保重。”
柳如月淡然一笑,“長史放心,如今我已想通了,對我而言,他不過是去了更遠些的地方,若是有緣,遲早能相見,若是無緣,也有來生可期。今日冒昧請長史前來,乃是有一殘局想請教長史。”說着比了個請的手勢,自己轉身坐在了院中那張放好了棋盤的案邊。
只見棋盤上至少一半之處都已佈滿了棋子,略看一眼便能發現白棋明顯處處佔優,黑棋卻只是掙扎求存。柳如月也不多言,隨手拿起白棋,便在棋盤上下了一子,這才擡頭道,“前日出門,我才聽說,都護府這幾日已在西州五縣十八鄉都張貼出了告示,說長史您要出面整頓賦稅,追繳西州人歷年所欠的租庸。”
裴行儉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棋局的另一側,拈子應了一着,“誠然如此。不知阿監有何見教。”
柳如月淡淡的道,“不知長史可知自己如今要面對的是哪種局面?”
裴行儉默然片刻,微笑道,“便在今日,西州都護府的參軍已報上了歷年的賬目,西州各縣情況類似,拖欠的租庸數目都十分驚人。若是逼着他們補齊所欠,大概十戶裡有六七戶只能流亡他鄉。”
柳如月點了點頭,“長史知道便好。我聽說此事後,昨日藉着上香詢問過大佛寺的法師。這才得知,西州的賦稅拖欠由來已久,自郭都護殞命西州、柴都護接手時便已開始,麴氏重返西州之後,更是愈演愈烈。這三年來,都護府每年不過收取三成租庸,其餘之數,說是年年催收,其實不過是年年做個樣子罷了,因此纔到了今天的田地。如今卻這樣大張旗鼓來讓長史整頓,其用意不問而知。”說着便輕輕點了一目,一小片黑棋頓時被吃死,黑棋的局面更是難看。
裴行儉並不介意,思量片刻,便在另一處長了一步,“阿監所言,我都略有耳聞。”
柳如月毫不猶豫便在黑棋的棋路上一斷,“那長史可知,這局面是因何而來?”
裴行儉一怔,笑道,“略有所知,願聞其詳。”
柳如月的神情有些沉重,“長史若與上了些年紀的西州人多談幾次,便能略知郭都護當年在西州推行唐制的狠辣手腕,當時不過兩年多光景,便讓西州上下變得與大唐其他州郡一般無二,城中立市坊,鄉村皆均田,政績報將上去,自然令先皇大悅,然而西州人卻是苦不堪言!”
眼見裴行儉已經應了一手,她下子一擋,這才接着道,“長史自然知曉,按我朝制度,每戶丁男授田百畝,每年納兩石粟的租、兩丈絹的庸,此外還有每畝兩升地稅,以百畝田之數而言,每年交四石粟米、兩丈絹帛自然算不得什麼,不過長史,你可知西州所謂均田,每丁實際得田多少?”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落了一子,“我曾用一個多月的時間跑遍了西州人口最多、最少、最富和最窮的幾個鄉,平均算來,真正能用之田地,多者十幾畝,少者也不過十畝左右。”
柳如月吃了一驚,手裡的棋子差點掉了下來,“長史你都已經知曉了?”
裴行儉仍然看着棋局,點了點頭,“自然都知道了。我朝授田有廣鄉、狹鄉之分,狹鄉田少則賦低,然而郭都護好大喜功,授田以沙地荒丘充數,竟把西州定爲廣鄉。西州自古耕地難得,加上貞觀年間,大批流民與邊軍陸續遷入西州,土地越發緊張,新近授田之丁,能得十畝便算不錯,莫說民衆,便是西州那些勳官也多是有勳無田,白白掛個名頭而已。”
“我還知西州地氣溫暖,一年兩熟,瓜果易得,牛羊可牧,因此雖然得田只有十餘畝,若在豐年,四石之租稅倒也勉強交得出來,只是一遇災荒,多數貧戶便難以爲繼,且西州種桑養蠶頗爲不易,庸之一項更是難以交足,往往要花錢去買外地高價絹帛上交,以至於西州欠庸的狀況比欠租更爲嚴重。”
“郭都護性情奢侈,手段厲害,當年西州人便是賣房賣地,也不敢拖欠。他之所以身死異域,一半固然是叛軍的計謀,另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爲民怨太深。柴都護接手後,面對的便是這種兩難的局面,若是繼續催繳,則怕民怨沸騰,不催,都護府,特別是軍中的錢糧又無以爲繼,因此也就緊一陣緩一陣,西州拖欠租庸的苗頭已是初露。這幾年麴氏一面安撫民衆,一面修建工坊、寬待行商,開源節流之下,雖然只收了三成租庸,好在西州這兩年也未大動干戈,倒是維持住了目前的局面。”
“如今西州民衆所欠租庸已遠比當年更多,且是貧富皆欠,我若是強行動手催繳,一旦激起民憤,大約比郭都護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是不催繳,今秋大軍一到,西州無足夠錢糧供應軍中,我這負責賦稅之事的長史自然是罪無可恕。”
“所以,這一局棋,我應也是死,不應也是死,是謂死局,便是棋力如你,也可以令我不得翻身!”
裴行儉放下手裡的黑棋,嘆了口氣,“我輸了。”
柳如月怔怔的看着他,“長史,我原以爲你是初來乍到,不知就裡,纔會貿然接手了賦稅之事,我手頭有一樣宮中的秘藥,可以令人突然病倒,外人看不出端倪,本想獻與長史,可長史既然都已知道了,爲何還要應這一局?”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起來,指了指面前的棋盤,“因爲棋局已然在此!”
“西州的賦稅已是死局,麴家又能如何,他們身爲高昌王室之後,豈敢對均田之制度,租庸之賦稅,說半個不字?我今日固然可以裝作得病,甚或故意受傷,以躲開此局,明日呢?我只要真正當這西州長史,這一局遲早便得接手。再說,今日之局固然已是死局,可若是拖下去,局面只能更糟,來日他人接手,一旦處置不當,我大唐在西州十幾年的經營便會毀於一旦!”
“阿監想來也知道,今秋大唐與西突厥賀魯部必有一戰,阿史那賀魯十萬大軍正嚴陣以待,屆時西州便是唐軍的後營,若是這個後營因錢糧賦稅的隱患,被有心人挑唆,釀成動盪,前軍又如何能打勝這一仗?”
“因此這一局,我只能應戰,絕無逃避之理。”
柳如月困惑的皺起了眉頭,“那長史的意思是?”
裴行儉伸手在棋盤上隨意一撥,“此局的確是死局,無法可解,只能破之!”
柳如月不由唬了一跳,“裴長史,你這是……你可知,此事或許能破局,可對你自己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裴行儉呵呵一笑,長身而起,“世上之事,總不能全然計較於對自己有利或是有害,該做則做,該擔則擔,裴某身爲西州長史,此事我不來做,又教誰來做?柳阿監的善意,裴某心領了!”
小芙的茶卻還沒來得及煮好,忍不住叫道,“長史請稍等……”
裴行儉笑道,“今日就不偏小芙的好茶了,前兩日裴某也得了好茶,想起倒是許久不曾煮給家人品嚐,今日風和日麗,正是煮茶的好日子。”
眼見裴行儉笑着拱了拱手,毫不猶疑的大步走出門去,小芙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輕聲問道,“姊姊,這長史究竟是要做什麼?”
柳如月怔了半響,看着被裴行儉隨手一撥,已經混做一團的棋盤,輕輕的嘆了口氣,“他是要,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