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學。
數百學生正在和同窗告別。
“今日出發,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感人肺腑的場景比比皆是。
賈昱和商亭就在邊上看着。
“他們大多去隴右安西一帶,朝中說了,那邊一直在準備和吐蕃突厥廝殺,幾乎是全民皆兵,百姓子弟壓根沒法讀書。此次朝中在隴右和安西新建了大批學堂,這些學長便是去那邊教書。”
商亭有些豔羨,“我就想去,想着能遠離了家人,哎!”
少年總是想着能脫離了家人的庇護和看管,去廣闊天地展翅高飛,直至被社會毒打的體無完膚,纔會想起……家真好。
“賈昱,你想不想去?”商亭問道。
賈昱搖頭,“我家中事多,沒法去。”
他是長子,隨着年齡的增長,賈平安也有意的在培養他承擔更多的責任。
所以他沒法長期去某個地方。
“可惜了,要不咱們一起去。”
商亭有些遺憾。
“先生來了。”
外面一陣喧譁。
賈昱猛地起身回頭,嚇了商亭一跳。
“你這般興奮作甚?”
賈平安此次去了河北道捅馬蜂窩,家中擔心他會出事兒,連續派人去探問。
賈平安來了。
他被衆人簇擁着走到了操場上,衝着學生們拱拱手。
“出了算學,你等從此便是成人。何爲成人?能承擔家國天下的重任。能掙錢照顧家中,當朝中召喚時,能提起橫刀去殺敵,能去四方爲天下蒼生盡力,這纔是成人。”
這些學生最年少的不過十六歲,可他們即將踏上征程。
“此次你等去各處做先生,以五年爲期,五年後若是想回來,朝中會優先錄用,這五年的履歷將會成爲吏部銓選的重要依據,也就是說,從此刻起,你等便是大唐官吏了。”
學生們不禁歡呼了起來。
賈平安壓壓手,“有人對我說,國公,既然是去爲了天下蒼生,那爲何還要給優待?我想說的是,做好事該不該褒獎?爲何做好事還得要吃苦受罪?這個天下就該褒獎那些爲國爲民去吃苦、去受罪的人,要光明正大的褒獎他們。”
那些學生臉都紅了,一種叫做被認可的感覺油然而生。
“你們也能留在長安,或是做小吏,或是做別的,算學子弟出門不會被餓死。可你們卻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去邊塞教書,去爲大唐播撒知識的種子,去強盛大唐。我希望五年後你們回首這段經歷會無怨無悔,會倍感驕傲。”
一雙雙年輕的眼眸中全是理想的光輝。
“今日我來送行,數年後,我會再度出現在這裡,迎接你們……回家!”
……
“算學的學生們出發了。”
王寬坐在值房裡,他的頭髮越發的白了,臉上的皺紋也越發的深刻了。
“我們的學生還在夢想着出了國子監就能做人上人,而算學的學生已經在高喊爲了天下而去吃苦,去努力……我們培育出了什麼?一羣米蟲!”
王寬的話讓死寂的值房裡多了些騷動,那些助教們不忿,可卻無法反駁。
“老夫希望你等能反駁,可你們並沒有。老夫很是欣慰,至少你等沒有厚顏無恥到了顛倒黑白的境地。可老夫也頗爲茫然,國子監怎麼辦?”
王寬扶着案几起身,幾縷斑白長髮從鬢角垂落。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老夫不想做最後一任國子監祭酒,如此,老夫去見趙國公。”
趙國公此刻在宮中。
“各地依舊有鎮壓隱戶出逃之事,各地折衝府正在鎮壓,此次波瀾少說要用十年才能平息,不過朕以爲值得。”
李治的雙眸看着平靜,但賈平安知曉,自己此刻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是。”賈平安說道:“陛下,接下來便是田地……”
李治笑了笑,“這是你最擅長的。”
賈平安隨即去了皇后那裡。
“舅舅!”
太平屁顛屁顛的跑過來,抱着他的腿,仰頭問道:“我的禮物呢?”
賈平安變戲法般的弄了個木製小鳥來,輕輕一動,小鳥的翅膀也跟着擺動。
“給我給我!”
哄了太平後,賈平安說了此行的一些事兒。
皇后說道:“那些人貪婪,原先我也覺着貿然與他們決裂會帶來什麼,可如今看來,他們色厲內荏。只要軍隊在手,這些人就只能低頭。”
“可外界都在說陛下貪鄙,乃是昏君。”
賈平安這一路聽到了許多類似的傳言。
皇帝已經成了昏君,若修撰史書的人站在士族這邊,李治將會是史上有數的昏君。
“阿姐。”賈平安說道:“太子如何?”
武媚平靜的道:“五郎最近讀書頗爲長進。”
哎!
賈平安沒法摻和。
他起身告退。
“對了,何時讓兜兜進宮。”
不會是想爲哪位皇子尋媳婦吧?
賈平安心中警鐘長鳴。
回到家,他尋了兜兜來。
“進了宮中,多和太平玩耍,少和皇子說話。”
“哦!”兜兜很平和,讓老父親心中焦急。
“阿耶,其實我不喜宮中。”
“那就好。”
雲章說道:“郎君此去河北道的消息傳來,有人和小娘子絕交了。”
“這是好事。”賈平安笑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人可多?”
他也不希望子女被外界孤立。
兜兜說道:“三個。”
“郎君,國子監祭酒求見。”
賈平安捂額,“這位老先生來作甚?”
到了前院,賈平安拱手,“王祭酒倒是稀客。”
王寬拱手,“老夫今日卻是來做個惡客。時至今日國公也當知曉國子監難以爲續,若是國公樂於見到國子監沒落,老夫無話可說,覺着理所當然……”
“書房說話。”
二人去了書房。
嚶嚶嚶!
正在書房睡覺的阿福爬起來,王寬笑道:“好一隻食鐵獸,看着憨態可掬。”
阿福抓人的時候也是這般憨態可掬。
賈平安揉揉阿福,“去尋兜兜。”
阿福馬上就跑了。
“怎地像是見鬼了一般?”王寬有些好奇。
“只是歡喜。”賈平安笑的很假。
有人送上茶水,王寬喝了一口,緩緩說道:“國子監原先是貴族學堂,除去算學之外,收錄的多是權貴高官子弟,這等人背靠家族,憑着國子監學生的名頭出去就能爲官。”
這也是壟斷的一種。
“算學崛起,算學的學生不斷出仕,老夫直說吧,算學的學生和國子監的學生都在同步出仕,可算學的學生做事上手快,學的也快。而國子監的學生卻相形見絀。如今官場都在說寧可要個算學的學生,也不要十個國子監的紈絝。”
王寬有些激動,“我國子監的學生在他們的口中竟然變成了紈絝。紈絝是有,可那些學生大多做事認真,這便是才幹不足被嫌棄了。”
一羣苦讀聖賢書的權貴子弟出仕後愕然發現不對,怎地算學的學生這般能幹?我們不懂的他們懂,做事麻利不說,而且還能不斷學習總結,更進一步。
宦途一開始他們就輸了,哪怕他們的起點更高,可口碑一丟就再也撿不起來了。
“王祭酒和我說這些何意?”賈平安卻沒有半點同情心。
王寬說道:“老夫想的是……讓國子監開新學一課。”
這話王寬以前說過,但那時沒人當真。
賈平安皺眉,“那裡乃是儒學的大本營,王祭酒不擔心萬夫所指?”
王寬苦笑,“萬夫所指總比坐視國子監沒落強。朝中有人建言,擴大新學在科舉中的名額,這是陛下覺着時機到了,開始壓制儒學……老夫知曉,再不動手,以後就不必動了。”
他起身拱手,“請國公垂憐,好歹調派數十算學先生去國子監,老夫感激不盡。”
“數十?”賈平安笑道:“算學剛出了數百學生去各地教書,如今沒多少人手。”
王寬咬牙,“有多少老夫要多少?”
大族隱戶被清理後,勢力明顯萎縮了大半。沒有了人口,他們就像是褪去了利齒和利爪的野獸,只能咆哮,卻無法傷人。
受此影響,儒學的地位一降再降,那些曾經牛皮哄哄的大儒,如此出門也得小心些,免得吹牛吹過頭了,會被人駁斥。
儒學的地位降低,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國子監學風不正,認真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
“此事還得要請示。”
賈平安真的不在乎國子監沒落與否,但他卻希望能有另一個教育體系來抗衡新學系統。
不能壟斷,否則多年後算學依舊會成爲儒學第二。
王寬隨即就上了奏疏。
“皇后,國子監祭酒王寬懇請朝中調派算學先生去國子監教書。”
皇后明顯的楞了一下。
國子監,那不是儒學的大本營嗎?
王寬竟然開口求援,要改弦易轍,開新學了?
這事兒帝后顯然樂見其成。
……
算學抽調的數十先生進了國子監,國子監炸鍋了。
“我等不學新學!”
一羣師生咆哮着,而士族三劍客面色慘白在嘀咕。
“不學就去學儒學!”王寬站在那裡,堅定的道:“願意學新學的自去報名。”
不是強迫,而是自願。
“老狗!”
人羣中飛來了硯臺,正好砸在王寬的額頭上。
王寬踉踉蹌蹌的後退,郭昕扶住了他,說道:“叫醫者來。”
“不必。”
王寬擡頭,鮮血流淌的滿臉都是。
他扶着郭昕說道:“故步自封就是自尋死路,儒學該改了,可如何改?該心向天下,讓那些說教少一些,讓那些能強盛國家的多一些……整日學做人,可老夫看着這些年也沒出幾個好人,這頭懸梁錐刺股的苦讀如何做人,何益?”
他的聲音蒼涼,“不願學新學的可不去,願意的報名,每日排課。”
他緩緩走了過去,人羣裂開一條縫隙。
“老狗!”
有人痛斥。
有人卻歡喜的道:“我要學新學!”
“孃的,你等不願學自去,別特麼的阻撓,信不信耶耶弄死你!”
武勳的孩子都叫囂着要學新學,而文官子弟卻大多反對。
“他們的父祖都是靠着儒學出人頭地,如今儒學式微,他們若是低下頭,父祖的面子要不要了?”
“是面子還是兒孫的前程大?”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王寬就這麼緩緩走過人羣,回身道:“老夫不會是國子監最後一任祭酒!”
人羣默然。
儒學式微已成定局,若是這般發展下去,專門教授儒學的國子監就很尷尬了,地位只會越來越低,最後無人關注,無人報名……只能關門大吉。
有人不忿的道:“新學裡也在教授儒學。可見我儒學博大精深!”
“趙國公說了,新學就該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儒學自然有好東西,這些好東西就該拿來教授給學生們。”
郭昕說道:“祭酒想爲國子監引入新學,你等卻如喪考妣,兩相比較,你等面目可憎,恬不知恥!”
國子監分裂了。
“國子監如今一部分專門學儒學,一部分儒學和新學都在學。”
王勃覺得這樣的局面很有趣,“平日裡兩邊會不會打起來?”
賈平安搖頭,“你小覷了他們。”
王勃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裝比,目中無人。
“那些人口口聲聲只學儒學,並非是堅定捍衛儒學。”
“那是爲何?”王勃問道。
賈平安說道:“你想想科舉名額。”
王勃恍然大悟,“是了,如今科舉中儒學錄取的名額不少,若是學新學的多了,報考儒學科目的人就少了。人越少他們的機會就越多。”
“這不是你不夠聰明。”賈平安說道:“這等在混亂中維繫家族利益最大化的手段是那些人家的立身之本。”
他不覺得這樣的選擇有錯,“新學學堂如今星羅棋佈,有人上了奏疏,說科舉中新學名額太少了些,朝中的回覆是逐年增加。”
王勃問道:“是誰的建言?”
這個問題問得好。
“一個文官,他的孫兒就在新學讀書。”
“以利驅之。”
賈平安點頭。
“當站在這邊的人越來越多時,許多事無需我們去做,那些人就會自發鼓譟。”
“王寬看到了這些,知曉再不動手國子監將再無機會。”
賈平安起身,“謀劃多年,如今纔開花結果,但我卻倍感欣慰。”
心情一好,賈平安就去了新城那裡。
“看看大郎。”
新城抱着李鶴,嘴角噙笑,竟是少見的溫柔。
賈平安接過孩子,熟練的逗弄了一下。
“皇帝和你此次算是得罪了天下權貴和大族。”新城說道:“皇帝在宮中還好,你在外面行走要當心些。”
賈平安說道:“我如今出門帶着五六人,安穩的很。”
奶孃來了。
她抱着孩子去餵奶,賈平安順勢攬住新城的腰肢。
“新城,你可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
“有容乃大。”
“小賈你……”
一陣酣暢淋漓後,新城面色緋紅,趴在他的胸膛上,低聲說話。
“最近不少人來尋我,說是賣地,價錢還低。”
“這是糊弄人。”
賈平安輕輕撫摸着她的脊背。
新城點頭,“我知曉,如今那些人沒了隱戶,尋不到人爲他們耕種,田地都荒蕪了。若是不賣虧的更厲害。”
賈平安輕輕翻身,看着她說道:“此刻不賣的,後續會吐血。”
“爲何?”
“你先服侍好再說。”
“小賈你……”
……
“家中的田地如今在賣,不過那些人多是觀望。”
王舜咬牙切齒的道:“這一下堪稱是刮骨剝皮。皇帝這是一石二鳥,清理了隱戶之後,朝中就多了大量人口,這些人口充實了安西和南方各處。
皇帝在朝堂上說了,關中不堪重負,以後人口會源源不斷流向四方,爲了鼓舞百姓移民,大唐下一步的重點將會是關中之外,大唐將會出現無數個繁茂的關中……”
“這是小賈的話。”盧順珪拿着書卷說道:“新學中有一課叫做經濟,其中提及了經濟均衡發展和國家興衰的關係,頗爲有趣。”
盧順珪興致勃勃的道:“書中提到了地區發展差異造成了地區隔閡,富裕之地會嫌棄貧困之地,恨不能自成一國。而貧困之地會羨慕嫉妒富裕之地,長久的貧困會引發許多不測,譬如說造反……而均衡發展各地的農業和商業,便是解除這一威脅的最好手段。”
“二兄你從何得知這些?”盧順載問道。
盧順珪揚揚手中的書本,“這是老夫去賈家拿到的課本,堪稱是發前人所未發,字字珠璣。士族所謂的經世之學,在這本書之前原形畢露,拿給老夫擦屁股都嫌棄。”
王舜不自在的道:“盧公此言……”
“覺着是貶低了士族?”盧順珪小心翼翼的把書卷起來,塞進袖口裡,然後才說道:“老夫當年說過什麼?可一羣人把老夫當做是中了邪,從此老夫再無出仕的機會。如今你等可看到了?”
盧順珪緩緩說道:“地域貧富差距會帶來什麼?你等可知曉?你等壓根就不知曉。就算是知曉了你等也會無動於衷,不是你等無動於衷,而是你等壓根就沒有法子去解決此事,所以你等傲氣什麼?”
王舜看了盧順載一眼。
“二兄。”盧順載苦笑,“都什麼時候了……”
“正是因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老夫纔會說這番話。”盧順珪說道:“士族要想再現輝煌,唯一的法子便是把所謂的家傳經學從神龕上請下來,去學習別的學問。別說什麼獨尊儒術,那隻會讓士族成爲老嫗的裹腳布,又長又臭!去學新學!踏踏實實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