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要我在藥裡下毒?”
巫鈺麟霍地站起來,他死死地抓住桌邊,緊盯着李清,彷彿在看一個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你在哪裡說話嗎?這是南詔,你卻要我毒死他們的國王。”
他猛地拉開門,指着黑漆漆的夜空,“就當我什麼都沒聽見,你走!”
李清卻並不着惱,也不激動,巫鈺麟的激烈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上前將門關了。
“來!坐下說話。”
李清將巫鈺麟僵直的身體按坐在椅子上,溫和地笑道:“說起來,咱們也有緣分,能在南詔相遇,前些日子我收到內子的信,她聽說我去過義賓縣,還特地問我有沒有見到那位‘錢是過眼雲’的巫名醫,想想在義賓縣的那些日子,實在令人懷念啊!”
說起家鄉,巫鈺麟的臉色慢慢和緩,他見李清不再提剛纔之事,心中緊繃的弦驀地鬆了,他亦感慨道:“是啊!我也十分懷念家鄉的日子,尤其想念我的兒子,纔出來一個多月,就彷彿過了多少年似的。”
李清走到他身後,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發現他的肌肉已經放鬆,便淡淡笑道:“你的兒子是叫巫華吧!長得真高,才十歲,便彷彿十五歲的少年。”
李清說得平淡,可在巫鈺麟聽來,卻似耳邊滾過一道驚雷。一股寒氣從他心中冒起,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膛目結舌道:“我兒子在你地手中?”
李清臉一仰,斜睨着他,冷冷道:“不僅是你的兒子,你的妻子、小妾都在我手上,你只要照我剛纔的話去做,我保證他們平安無恙。否則,判國的罪名可就由他們來承擔。”
巫鈺麟本來就不是一個剛直的人,他怒火已經消退,又被李請抓住要害,身子立刻委頓下來,半天才喃喃道:“我只是個醫者。於誠節帶我來南詔也是爲治病救人,和叛國有什麼關係?”
李清‘嗤!’地笑了一聲,不屑地道:“你還真以爲於誠節薦你進王宮是爲治病救人嗎?別蠢了,只有和我合作,你纔不會被滅口。”
巫鈺麟一呆,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信,他們是父子,怎麼會做出這種滅人倫之事。”他擡頭望着李清,道:“這只是你的猜想。沒有真憑實據,你讓我如何相信。”
李清憐憫地看了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金牌扔在他面前,“看看這個。這便是於誠節給我的,你認識嗎?”
巫鈺麟顫抖着摸向金牌,可只到一半,手又收了回來,不用看了,他認識這塊金牌,這是進入王宮地通行金牌,也只有這種金牌。守衛纔不會過問,暢通無阻。整個南詔只有四塊,被皮邏閣的四個兒子執有,眼前這面標了個‘貳’字,正是於誠節的金牌。
“這面金牌你帶在身上,萬一事敗,它可以保你一命。”
巫鈺麟這下相信了,他狠狠地揪扯自己的頭髮,好一會兒,才嘶啞着嗓子道:“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我真的不敢。”
李清將金牌往他面前推了推,眼中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沒關係,想想你地妻兒,你就有勇氣了,”
巫鈺麟牙咬得咯咯直響,恨道:“你卑鄙!”
“不錯!我是卑鄙。”“我實話告訴你,吐蕃使團就是我殺的,用的同樣也是卑鄙的手段,可我的卑鄙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了我們的國家,爲了大唐的利益,爲了千千萬萬百姓不受戰亂之苦,死了一個皮邏閣算什麼,卑鄙一點又有何妨?況且你自己貪圖富貴跟來南詔,這又怪得誰去!”
威脅利誘、曉以厲害,巫鈺麟彷彿一艘沉船上旅客,要麼隨船沉淪、要麼跳船求生,沒有別的選擇,他彷彿看見兒子已經滑入水中,正向他呼喊求救,最終,他屈服了。
“好吧!我答應你,但你要保證讓我活着離開南詔。”
李清鄭重點了點頭,“只要你照我說的辦法去做,我不但保證你能離開南詔,而且事成之後,朝廷會賞你一大筆錢,替你改換戶籍,讓你平平安安過下半生。”
說着,他低聲將自己地辦法給他講述了一遍,聽得巫鈺麟連連點頭,眼睛漸漸冒出光來。
次日,天色微明,帶有一點寒意,風沿着山路襲來,刺打着路人的臉龐,街上行人寥寥,顯得有點冷清,但太和城地北門外卻人聲鼎沸,空氣中充溢着依依惜別之情,下月中旬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六十歲壽辰,爲了趕上慶賀,大唐使團決定提前離開南詔,閣羅鳳和於誠節代表南詔國王皮邏閣前來送行。
第一批離開的包括正使韋堅、病中地陳希烈以及一大批隨團的文官,爲防止吐蕃悲劇再度發生,南詔軍隊親自護送他們到大唐地界,交給前來接應的唐軍,而第二批離開的則是一些善後官員,主要辦理大唐賞賜給南詔的物資清點、交接,由果毅都尉李清率三百唐軍護衛。
就在大唐使團離開太和城之時,王宮前駛來一輛馬車,車內巫鈺麟的腦海裡一團混沌,他有點心不在焉,連帽子都戴反了,下了馬車,巫鈺麟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南詔王宮,他幾乎一夜沒有睡着,眼睛熬得通紅,反覆告戒自己要鎮靜,生怕一個疏忽他便喪身南詔。
隔着夾衫,巫鈺麟的手緊緊攥着一個小紙包,手心溼漉漉的,他不停地在夾衫上將手上地冷汗幹,生怕紙包沾溼破裂,紙包裡有一些藥粉,這是他針對皮邏閣的病情配出地藥,它不是毒藥,卻能引發和加劇體內原有的毒性,這是最保險的辦法,否則根本就無法通過驗藥的一關。
“毒殺皮邏閣!”他長長地吸了口氣,一想到這個任務,他的心似要跳出胸腔,偏偏腿又軟得跟稀泥一般。
“巫醫長,請出示你的令牌。”
宮殿外兩名執戟甲士攔住了他的去路,雖然彼此都認識,但出入宮門的令牌必須要出示,防止被人牌分離,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閃着冷光的長戟出現在眼前,比那清晨的寒風要管用許多,巫鈺麟一驚,思路立刻清明起來,他慌不迭從腰間取下令牌,含笑遞了過去。
甲士接過令牌,仔細確認上面的編號,又在入宮清冊上登記一筆,這纔將令牌還給他,討好似地笑道:“剛纔王后還派人來詢問巫醫長來了沒有,恐怕今天巫醫長又有封賞。”
巫鈺麟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得了你的口惠,若真有封賞,一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說着,他接回了令牌,卻覺得令牌下似乎多了一個紙卷,巫鈺麟的心狂跳起來,他口脣發乾,吃力地嚥了口唾沫,甲士笑得依然很恭謙,可在他看來,這笑容已經完全變了味。
和南詔這個國家一樣,南詔的宮殿也修得十分矮小,最大的特點是房間衆多,結構複雜,這裡一個彎、那裡一道廊,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巫鈺麟心慌意亂地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一個僻靜處,打開紙卷,裡面只有五個字,‘小心羅太醫!’
羅太醫是王宮前任醫長,約五十歲,一張臉長得團團圓圓,從醫三十年,一直是南詔王室的首席太醫,南詔王室養尊處優,身體健康,他在宮中做的也只是護士的工作,平時應付不過是頭疼腦熱、傷風感冒之類,一劑土方便可了事,所以他現在的醫術水平和三十年前並無多大區別,可論心術,卻已是如火純青,多少有才幹的太由,或打擊或排擠,扔下鄉去做了赤腳醫生,和鄉間老農談談馬尾巴的功能。
但紙總歸包不住火,皮邏閣的病勢越來越嚴重,羅太醫已經無法用人體自然衰老來應付了,皮邏閣才五十,而他自己卻五十有六,養得膘肥體壯,這如何說得過去,就在羅太醫拼命尋找替罪羊之際,漢醫巫鈺麟來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在羅太醫腦海中形成。他放手讓巫鈺麟醫治,好了,自己有識人之功,若壞了,那便是二王子推薦之過,他便可以說,自己本有把握治好國王地病,卻被此人壞了大事。
不料巫鈺麟竟成功控制了皮邏閣的病勢。而他羅太醫非但沒有識人之功勞,反被抹去醫長之職,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這讓他如何心甘。
此刻,羅太醫正在向南詔王后哭訴他內心的痛苦,餅子臉顯得異常悲慼。一雙眯縫老眼中早已淚光湛然,流露出無盡的委屈。
“王后,殿下的身子骨老臣是最熟悉不過,殿下是幾十年南征北戰積下的老症,老臣其實已經摸出國王的病脈,只是病去如抽絲,得慢慢調養,巫太醫不過是用了猛藥,見效雖快,但那是在耗費殿下以後的日子。老臣當然也會,只是念着殿下地恩情。不忍亂用,不料王后卻以爲是老臣的醫術不如巫太醫。臣實在痛心疾首,三十年的忠心卻換來如此下場,老臣現在已經萬念皆灰,想辭官回老家養老,請王后恩准。”
皮邏閣先後有三妻,都是南詔各大詔主的妹妹或者女兒,現在的王后是施浪詔主施欠望的女兒,叫做遺南。遺南王后耳朵極軟,雖然她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但羅太醫地眼淚和辭職卻讓她犯了難,半天才無奈道:“讓巫太醫做醫長其實是國王的意思,我不過是代爲傳達,現在事已至此,你要我怎麼幫你?”
“老臣並非在意那個醫長之位,老臣只想證明我也能將國王的病治好,請王后今天再給我一個機會。”
遺南王后遲疑一下道:“可今天是巫太醫治療國王最關鍵的時候,不如明天再說。”
羅太醫等的就是今天,若今天他能搶到這個機會,皮邏閣的病就算是他治好的,他連連磕頭泣道:“老臣爲王室看了三十年的病,王后卻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只來了一個月的漢人,王后,我受點委屈不要緊,可這讓宮裡的老人寒心啊!”
遺南王后被他地眼淚磨得無法,只得道:“好吧!就依你這一次,若還是沒有效果,那你就休要怪我了。”
皮邏閣沉痾多年,便在寢宮外特地修了所藥房,裡面各類藥物齊全,煎藥也在藥房內,古人對煎藥極爲講究,素有五分藥五分煎的說法,浸泡、火候、用水都有學問,所以每個醫生都有自己地煎藥室,防止別人偷學了去。
一個時辰後,巫太醫和羅太醫的藥都已煎好放在藥房內,待藥童端進寢宮,再由內侍檢驗,最後纔給皮邏閣服下。
二人並列站在藥房門口,看藥童將藥送進殿去,先送進去地是羅太醫的藥,當藥童端着盛藥碗的盤子路過他倆身邊時,藥童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眨了眨,羅太醫見了,眼內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得意。
無毒,內侍驗藥通過,侍女便用小勺一口一口喂皮邏閣喝下,皮邏閣似乎嫌這藥苦,不肯喝,遺南王后好說歹說,才終於勸他服下。
又過了一刻,該是巫太醫的藥,巫鈺麟的心緊張得快要跳出來,藥粉已經混入,無色無毒,卻有股子大蒜的味兒,皮邏閣喝下後要過三個時辰纔會出現李清所期待地效果,但他做賊心虛,總覺得那侍從的銀針會變黑,藥童端着盤子再次從他倆身邊經過,巫鈺麟地眼睛緊緊盯着那藥碗,一顆一顆的汗珠順着他的額頭流下來,羅太醫見了忽然冷冷一笑,“巫太醫,你如此緊張,莫非這藥裡有問題?”
說完,他大步向藥碗走去,巫鈺麟驚得手腳冰涼,眼看羅太醫要端起藥碗,一股熱血轟地涌上腦門,他再也顧不得後果,兩步衝上前,一掌將藥碗打翻,藥撒了一地,他忽然一呆,這碗藥裡並沒有大蒜的味道,猛地回頭,見羅太醫滿臉獰笑,巫鈺麟立刻明白過來,藥已經被換了。
“巫太醫,你這是什麼意思!竟然將藥碗打翻,難道你在藥裡放了什麼東西不成?”
眼看藥水都滲進了石縫裡,羅太醫急得直吼,“來人!快去牽條狗來。”
突來的變故使王宮前面亂成一團,不多時,有人牽了一條狗來,當狗添完地上剩餘的藥水,很快便倒地抽攣,口吐白沫,眼鼻中流出血來。
“王后,我說得沒錯吧!這巫太醫心懷不軌,竟要謀害國王。”
羅太醫義憤填膺,他一面叫,一面四處張望,“咦!人呢?”卻發現巫鈺麟已經蹤影全無。
巫鈺麟慌慌張張逃出宮殿,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他一路使用於誠節的金牌,連闖了四關,眼看前面便是宮殿大門,這時後面已經傳來叫喊聲,‘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幾名守宮門的侍衛橫戟攔住了他的去路,前有侍衛攔路,後有追兵趕來,巫鈺麟萬念皆灰,只呆呆站立等死,卻在這時,大殿上的橫樑上掠下一條極高壯的灰影,一把攬住巫鈺麟的腰,一縱一蕩,借一棵大樹之力躍出了王宮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