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麻亮,遠空出現一抹紫紅色,紫紅色彷彿傾翻的醬靄層層盡染,驀地,披着紅火戰袍的太陽跳出雲端,迸射出萬條金線、射透雲際,新的一天終於來臨了。 wωw.ttκa n.¢Ο
李清和往常一樣,天不亮便起牀,在簾兒的伺候下,洗梳、更衣,吃罷早飯便去了皇城,痛苦化作流汁,漫過層層心田,流去低去,在一個不爲人知的角落蓄積起來,成熟的男人會將痛苦放到身後,而將責任放在眼前,他已爲人父、爲人夫、爲人臣、爲人主,畢竟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後日他要去揚州了,或數月或半年,眼下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安排,他無暇去細細品味痛苦。
行至戶部署衙門口,李清下了馬車,正好遇見快步進門的韋見素,二人拱手見禮,李清先笑道:“韋兄,此去揚州,我要抽走數十名戶部骨幹,讓你爲難了。”
韋見素上前拍拍李清的後背,感嘆道:“本來是我去揚州,或許皇上知道我能力不足,便換成了你,那裡牛鬼蛇神衆多,各種勢力交錯,你要當心纔是。”
李清聽出他話中有話,連忙拉着他進了大門,二人走進內堂,李清急忙問道:“韋兄想必都心知肚明,不妨對李清明言。”
“這.道:“揚州商業極爲繁盛,天下一半以上的布帛、油、鹽、茶都在那裡彙集,京中各勢力、各權貴、各利益集團在那裡都有勢力;相國黨、太子黨、慶王、永王、壽王也都有心腹、家臣在揚州,所以你雖然身在揚州,但實際上與長安並無區別,陽明,此去揚州,千萬不可大意,要謹慎行事。”
“多謝韋兄提醒!”
李清向他深施一禮,又問道:“不知揚州大都督現在是誰擔任,還有揚州刺史和長史現在是何人?可有背景?”
韋見素苦笑一聲,“這是我最要提醒你之事,揚州大都督由盛王李琦遙領,他常年在京,都督府具體雜事由長史劉匯操持,這可以不用考慮,但揚州刺史是李成式,也是宗室,爲慶王心腹,而揚州長史就是李林甫的大女婿張博濟。”
‘李林甫的大女婿!’李清摸了摸鼻子,莞爾一笑道:“韋兄爲何苦臉,這不是挺有趣之事嗎?”
正說着,一小吏跑來急報,“章仇相國來了,請二位侍郎速去相見。”
李清與韋見素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叫道:“快快請相國進來!”
章仇兼瓊自入主門下省,在李隆基的默許下,大刀闊斧進行整頓、清肅,他收攏太子黨舊人,提拔親信、故吏,罷黜李林甫勢力,僅僅一個月時間,他便牢牢坐穩左相之位,張筠、裴敦復、楊慎矜、李琳、李清、韋見素等大員都願尊他爲首,章仇黨的架構隱隱已成。
李清是他的得意門生,現在推行的新鹽法也算章仇兼瓊推行的改革第一步,眼看李清要去揚州,有些事他必須趕來交代。
章仇兼瓊坐下,便急對李清道:“老夫也是剛剛知道你已升爲江淮轉運使,便急忙趕來,你此去揚州,不僅要推行鹽法,還要疏通漕運,皇上既然命你爲江淮轉運使,自有他的深意,開元十二年,裴耀卿整頓漕運,使江淮之米能大量運到京兆,以至京城鬥米不過數錢,開元盛世由此而興,江南的揚、潤、常、蘇一帶一直便是我大唐最富裕之地,尤勝巴蜀,若能將其物資大量運入京中,便可緩解京城物資匱乏的局面,這就是皇上命你爲江淮轉運使的深意,你明白了嗎?”
就在章仇兼瓊細心叮囑李清的同一時刻,李林甫也同樣在給他的女婿、揚州長史張博濟仔細交代。
“李清此子看似年輕,但其手段卻頗爲老辣,這次楊慎矜倒向章仇兼瓊便是他在中間牽線,這次他去揚州,你切不可以貌取人、等閒視之。”
李林甫在章仇黨異軍突起後,便保持一個低姿態,在新鹽法事情上他冷眼旁觀,不予干涉,對權術的玩弄,他雖不及李隆基如火純青,但也是個中高手,審時度勢更是他的所長,他位居大唐相國多年,對朝廷的財政危機也深爲知曉,從李隆基罷京兆尹、遣七重臣分行天下監督鹽法推行來看,李隆基對這次鹽法的實施抱了極大的希望,若自己從中作梗,誤了大事,恐怕皇上絕不會輕饒自己,但眼睜睜地望着章仇黨借這次新鹽法之機而壯大,又絕不是他所情願。
事情似乎有點兩難,但李林甫最擅長的權術便是借他人之手,不露聲色地除掉異己,李清此去揚州推行鹽政,必然會和以慶王爲代表的李氏宗室交惡,那他李林甫爲何不好好利用一番呢?鶴蚌相爭激烈之時、便宜的便是那守侯一旁的漁翁。
張博濟年約四十歲,開元年間進士,生得長身挺立、風流瀟灑,他文采激揚、爲官也頗有幾分清譽,爲大唐新興的政治明星,自從攀上李林甫這棵大樹,他便一路高升,前年升做揚州長史,揚州雖不列
但人口近百萬,尤勝雄州,且爲淮南道首府,商業之僅次於長安,在此地爲長史,將來調入京,更比別人多了幾分資本。
雖然他對李清也充滿嫉妒,瞧他不起,但岳父之話卻不敢不聽,他便低眉順眼答道:“請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會小心對付李清,不會有任何閃失。”
“錯!”李林甫舉手打斷了他的話,他陰沉着臉,盯着張博濟道:“誰要你去對付李清,對付他是李成式他們的事,恰恰相反,你要好好配合李清推行鹽政,記住了嗎?”
“可是”
‘砰’地一聲,李林甫狠狠一拍桌子,怒道:“笨蛋!虧我還一心想提拔你,鶴蚌相爭、漁翁得利你不懂嗎?我再說一遍,你既要好好推行鹽政,但也要讓鶴與蚌的矛盾白熱化,最好讓他們兩敗俱傷,你去吧!”
張博濟嚇出一身汗,不敢再辯,喏喏答應了,慢慢從李林甫的書房裡退出,望着女婿遠去的背影,李林甫輕輕地搖了搖頭,自己這個女婿能否對付得了李清,他實在是懷疑,但也無可奈何,他最得力的悍將王在南詔未歸,崔翹去山南東道巡查,大理寺便由少卿吉溫代行卿事,而楊國忠竟當了京兆尹,李林甫忽然警覺起來,這明顯是李隆基的一步棋,其劍指何處,他竟一時看不出來。
李林甫不禁心煩意亂,楊國忠還可以放一放,但收拾吏部侍郎楊慎矜卻是火燒眉睫之事,若不幹掉他,自己的顏面何存?
‘竟然膽敢背叛老夫!’李林甫一陣冷笑,他早想好了對付楊慎矜的手段,便伸手輕輕拉了拉身旁的繩子,一名貼身侍衛應聲而入。
“去,將禮部侍郎達奚珣給我找來!”再過兩個月便是科考之日,那時,他要徹底清洗吏部。
時間已經過了申時(下午三點),陸續有官員離開皇城回府,李清也上了馬車駛出含光門,但他並不是回府,而是向李琳府方向而去,昨日阿婉之事讓他哀痛至深,同時也讓他深刻反省,他已經因一念之差失去一個女人,現在絕不能因自己的優柔寡斷再失去另一個女人。
李驚雁之事他一直沒法向李琳開口,讓一個堂堂的大唐郡主做次妻實在是有點荒唐,但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難道讓李驚雁等他一輩子不成?
馬車緩緩在嗣寧王府前停了下來,李清一下車門,迎面便見杜甫精神抖擻地從李琳府中出來,只見他穿一身直挺的長衫,腰中束一革帶,頭戴狀元巾,近一年不見,他的氣色變得大好,兩頰的肉也豐滿起來,膚色紅潤而光潔。
“子美兄,怎麼不來我府上一敘?”
杜甫正低頭走路,忽然聽有人叫他,左右張望,一下子便看見了李清,慌不迭上前行禮,“我一直忙於備考,實在無暇去拜見李侍郎,請侍郎見諒。”
“你今科真要要參加省試麼?”
杜甫點了點頭,“科舉入仕一直是我的心願,省試定在四月二十日,尚有二個多月,今天我來找王爺,便是想請假全力備考。”
“看來子美兄已是志在必得。”
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若子美高中,我便調你到我戶部來做事,你可願意?”
“那就多謝李侍郎了。”杜甫向李清躬身施了一禮,便告辭而去。
李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歷史上,杜甫並沒有考中進士,難道這次科舉又會發生什麼意外不成?
李琳府的門房早已認識李清,不等他靠近大門,便有人飛跑去報信,片刻,李琳笑呵呵親自出來迎接,“聽說賢侄升了御史大夫,這可是從三品之銜,呵呵!恭喜了。”
“只是臨時的,回來還是做我的四品侍郎。”李清笑着回禮,眼光卻瞟向裡面,李琳會意,便笑了笑道:“那丫頭在她房裡,我已經讓人去告訴了她,怎麼!賢侄到我府上來,就不能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嗎?”
“世叔此話讓李清慚愧!”
李清見李驚雁大哥李照也從裡面出來,便向他拱了拱手,這纔回頭對李琳肅然道:“我後日便要去揚州公幹,今日前來,正是想找世叔談談關於驚雁的事。”
李琳大喜,他等這一天已經多時了,他平生最大一個遺憾便是不能得李清爲婿,眼看他一日一日向上升,憑他的閱歷和經驗,章仇兼瓊之後,必然是李清接班,若能得他爲婿,兩個兒子的前程就不愁了。
“來!咱們去書房談。”李琳挽住李清的胳膊,親熱地將他往府裡帶。
這時,一旁的李照卻警惕地看了李清一眼,忽然開口道:“父親,孩兒也想參與。”
李琳微微有些詫異,他想了想便道:“也好!你也一起來吧!”
“這麼說,你決意要娶驚雁了麼?”李琳揹着手,來房間裡慢慢踱步,適才,李清已經正式向他提親。
“
我有一個擔心,我聽說大唐律法規定同姓不得婚配,很發愁。”
“這不是問題。”李琳搖了搖頭,笑道:“你們並不是同宗,這倒不是很嚴,我請皇上特批一下便是,關鍵是驚雁本人要願意,她一向眼高於頂,現在卻願意委身嫁你,這等好事,我怎會不許。”
“我不同意!”
旁邊的李照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李侍郎,我妹子是堂堂的平陽郡主,若你娶他爲正妻,我還覺得你是高攀了,可是你竟然想娶她爲次妻,說白了,就是納她爲妾,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開得了這個口?李侍郎,你雖然聖眷正濃,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吧!”
“大哥!”門突然被推開了,一直在門外偷聽的李驚雁衝了進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對李照埋怨道:“我早就說過,我不要什麼名份,李郎才肯上門提親,你卻不分青紅皁白斥責人家,實在太失禮了。”
“你、你跑出來說話,成何體統!”李照見妹妹也幫着李清說話,不禁勃然大怒,他指李驚雁吼道:“你上次跟他去西域,已經丟盡了我們家的臉,現在居然說想做人家的妾,一點廉恥之心都沒有,你給我回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李驚雁從來沒有被大哥如此痛斥過,她眼睛也紅了,呆立在那裡,傷心地望着自己的大哥。
李清先看在他是李驚雁大哥的份上,不計較他的失禮,但此時見他說得太過分,不由也冷冷道:“李照,虧你還自詡讀過聖賢之書,父在子不言,你連這也不懂嗎?你妹子願嫁,你父親願許,這本是兩廂情願之事,你卻在這裡橫加阻撓,我來問你,你又有何資格。”
“照兒!”李琳嘆了口氣勸道:“我大唐自開國以來,宗室之女嫁到名門望族做側室者早已屢見不鮮,說起來你可能還不知道,李賢侄的妻子實際上是姓崔,正是你姑父崔翹之女,所以驚雁嫁作次妻,我也並不反對,只要你妹子自己心甘情願,正妻、次妻又有何關係呢?”
李照聽說簾兒竟是姑父之女,他不禁呆了半天,但他依然不願意自己的妹妹低嫁,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清,纔對父親嘆道:“父親,你實在太寵驚雁了,這樣會害了她,既然你們都不聽我勸,那我也無話可說,到時候你們後悔之時,就別怪我當初沒有說。”
說完,他大步走出門去,又隨手將門狠狠帶上,砸得‘砰!’地一聲巨響。
李琳見兒子負氣而去,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道這個名分的重要性呢?可是自己這個寶貝女兒,除了李清,她還肯再嫁別人嗎?
“雁兒,你先下去吧!求婚之事爹爹同意了,讓我再和李清好好談一談細節方面的問題。”
且說李照滿腔怒火從府裡出來,今天本約好和幾個同僚在太白樓小聚,被李清之事一攪,他大大壞了心情,竟不想在去了,行到春明大街,他便命令車伕掉頭回府。
“益夫兄,停一停!”李照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表字,急讓車伕停車,他探頭向車窗外望去,只見馬路對面從教坊裡跑出一人,正是自己的摯友趙嶽,便打開車門讓趙嶽上車。
“子爲兄要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趙嶽本來是要去見李林甫密報楊國忠之事,但平康坊一帶青樓教坊密集,他便忍不住進教坊快活了一把,出來見時辰已晚,正心急之時,忽然看見李照的馬車,便忍不住叫停他,但趙嶽卻不敢說是去見李林甫,只含糊笑了笑,“約幾個朋友在平康坊四明酒樓吃飯,現在有點遲了,便想搭益夫兄的便車。”
“我本來是打算回府,但子爲兄既然想去四明酒樓,我送你去便是。”李照便命馬車回頭,向平康坊大門處駛去。
馬車在輕微晃動,兩人面對面坐着,趙嶽見李照情緒低沉,便關心地問道:“益夫兄好象心情不佳,不知是爲何事?”
李照卻搖了搖頭,並不說話,趙嶽的嘴脣動了動,將剛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趙嶽終於忍不住期期問道:“不知驚雁那邊,我、我還有沒有機會?”
他剛剛被李林甫提拔爲吏部司勳署員外郎,事業正春風得意,便再一次打上了李驚雁的主意。
李照歉疚地看了他一眼,不由爲妹妹暗暗感到可惜,人家是堂堂的狀元郎,一直在追求她,幾次三番受挫,依然癡心不改、至今未娶,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竟看上一個商人出身的人,連舉人的功名都沒有,甚至還要去做人家妾。
如此鮮明的對比,實在讓李照忿忿不平,‘老天無眼啊!’他仰面長嘆一聲,喟然道:“我勸子爲兄還是另娶吧!我妹子她、她要嫁給那個商人侍郎了。”
無意中,他竟說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