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從關中到江淮,又從突厥到吐谷渾再到海東,可以說大唐建立至今決定性戰意,這位老人都參與過,他的威望,只要他喘一口氣,就連一代明主李世民都不能等閒視之,可今天,營帳中,他卻被這樣一個後輩輕飄飄一拳打飛了。
驚呆的目光中,一大堆唐軍悍將愣了好久,知道李業栩第一個反應過來,嚎叫的低着頭頂了過來,跟滿眼血紅的李捷咆哮着角抵着,這才讓所有人回過神。
“朔王,李太師可是前輩,怎麼能這樣做?”
“就算朔王部今日損失比較慘重,可也不能這般無禮啊!”
“滾!”
吐氣開聲,連着李業栩肩膀,再次沙包一般摔倒了外頭,李捷惡狠狠地環視了一圈,帳內聲音戛然而止,伸出手指指着李靖,李捷憤聲吼道:“這一拳頭,是爲五原軍上上下下所有浴血奮戰的將士打的,軍令如山李衛公,今日這一時一日,孤記住了,在你李衛公眼裡,任何友軍都是可以這麼遺棄,出賣的,孤記住了!告辭!”
甩着袖子,李捷轉身向外走去,他的話卻讓屋子裡所有將領臉色一變。
軍令可以隨意篡改,誰都有可能成爲下一個在戰場上被李靖拋棄的目標,處在今天李捷的位置上,誰都不會泰然處之吧?
“朔王請留步,可否聽老朽一言?”捂着臉,李靖慢悠悠站了起來,居然還是那麼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猶豫了一下,李捷陰鬱着臉轉了回來,,凝視着他,李靖又是揮了揮手。
“你們也都下去吧,還有你。”
神情各異的將軍們紛紛退出帳篷,鼻青臉腫進來的李業栩滿是悻悻然,卻也不得不跟着退了出去,望着李捷,李靖居然笑眯眯的拱手微微低了一下頭:“今日,多謝朔王了。”
李捷疑惑的挑了挑眉頭,李靖卻沒有多解釋,正了正容後,滿是肅然敘述了起來:“今日之戰前,未與朔王說清楚,是老朽的錯,如今,老朽就給朔王解釋一番我的意圖如何?”
李捷不置可否的,李靖便也沒耽擱,繼續笑眯眯地說着:“朔王認爲,如果唐軍並起全軍直接與高句麗人決戰,勝算是多少?死傷是多少,就算打贏了高延壽,滅了這股大軍,有需要多少時日,多少糧草?”
“那時候的唐軍,還有沒有力氣攻取城高池厚,地勢險要的安市城?”
“朔王,作爲一個合格的統帥,必須走一步看三步,作爲一個上位者,審時度勢,做出必要的犧牲也是不得已之事,朔王天縱之資,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爲一軍之主帥決戰沙場,如果這種情況下,朔王又會如何選擇呢?”
李靖笑眯眯的問着,可惜李捷卻始終沒有動容,僅僅是冷哼着反問道:“是誰造成了唐軍如今虛弱的原因?”
這一句話,終於讓李靖臉色一變,答案很簡單,天可汗李世民!
過於倉促的成立遼東都督府,分給李泰太多的兵馬鎮壓各地叛亂,太早的剝離李捷勢力反倒是把後路弄得一團糟,甚至還聽信李泰的建議讓張亮再次圍攻建安城,明面上看是爲了打通通往丸度地區同路,實際上卻是緩解李泰的中腰危機。
後方援兵遲遲不到,這才照成了唐軍如今兵力捉襟見肘的窘困之境,李靖這也才明白,他把自己看的太高了,李捷來打他,完全是發泄對李世民的憤怒。
不過臣不言君過,面對李捷的嘲諷,李靖也只能低頭無言以對,冷笑着看着堂堂軍神,李捷又是冰冷的拱了拱手:“不過李衛公今日之言,捷也記住了,說不定某一天,太師不要怪孤。”
“老臣死而無憾!”
甩着袖子,李捷轉頭出了中軍帳篷。
這一頭,李靖在安排對高延壽的總攻以及對安市城的包圍,另一頭,李世民也在盡職盡責的幹好領導工作,連在一起的大帳篷中,長長的桌子擺成了排,燈紅酒綠下,甚至還有不少高句麗貴女穿着暴露的衣裝來回上着肉食。
好不容易在軍中有點酒,大勝之後,各路國公也是交杯把盞,好一副熱鬧模樣,不過坐在主席的李世民喝着喝着,忽然一個黑影趴在他耳邊敘述了些什麼,愣了片刻後,李世民禁不住更開懷的大笑起來。
“來,來,衆卿家,今日遼東大勝,他高延壽已是插標賣首,淵蓋蘇文老賊更是有如墳中枯骨,朕高興,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多謝陛下!”第一軍總管劉弘基第一個欣喜的蹦了起來。
能讓李世民如此興奮,卻是李捷簡簡單單的一拳,這一拳可不光打倒了李靖這個人,更打倒了他的威信,如今經李捷挑破,李靖出賣部下,不光是名聲上的不義,日後,緊緊跟隨他的一大部分武將也得用心掂量幾分。
封建社會,最大的武器就是人心離散。
李世民渾然不知道,李靖謝李捷,也正是因爲如此。
酒宴又是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哪怕喝的微醺了,李世民依舊笑呵呵的召李捷覲見,十六根大蜡燭照耀下,剛剛離開營地不久的李捷跟着張超就回了來,還是那一身凝固着污血的盔甲,李捷面無表情的回了來,單膝叩拜在了地上。
“捷兒,今天你做的很好,非常好!真不愧是朕的兒子!”藉着酒性,李世民揮動着大衣袖,手舞足蹈的誇獎着,可惜,李捷還是那樣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沉默的跪伏在那裡。
“把你那匹倔馬放了吧,朕的白蹄烏就當做賞賜賜給你了,還要有黃金千兩,美女一百,封邑千戶,捷兒,你還想要什麼,儘管提!”
昂聲笑着,李世民踉蹌着步伐晃盪到了前面,彎腰問着,張超也是笑着裂開了大黃牙,可惜,單膝跪伏在地,李捷還是沉默着,冰冷的沉默着。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李世民的笑容變得尷尬,僵着手臂半天,最後不得不打着哈哈坐回到了座位上,笑容卻也是冷了幾分。
“這一次,朕知道很愧對你,之前朕也答應過你,在遼東立羈縻國,這樣好了,由明日開始攻擊的安市城起,一直到鴨綠江沿岸,丸都城,這裡朕將建立安東都督府,劃分五個羈縻州,賜汝爲安東大都督,丸王,封國於此,如何?”
李捷還是一言不發,讓李世民更加尷尬了幾分,最終,所有笑容都被收斂,堂堂天可汗乾巴巴的揮了揮手:“你部的損失孤會盡快安排補充的,攻擊安市城的戰鬥,五原軍也不需要參加了,好好回去休整,下去吧!”
“喏,下臣告退!”
再次一低頭,李捷沉默着退了出去,留在帳篷裡的,更是死一般的沉默,燭光搖曳映照在李世民華麗的皇帝袍服上,看着李世民陰沉的臉,張超心頭跳的幾欲蹦出來,實在忍不住死寂,張超小心翼翼拱手問道:“陛下?”
“自稱下臣,朕的兒子!他,有那麼恨朕嗎?”李世民卻是喃喃搖了搖頭。
“殿下?”
等在營門口,望着李捷沉默着的臉,王方翼也是同樣小心翼翼的拱手問着,不想看了他兩眼,李捷忽然神經質的昂首哈哈大笑起來,笑的那般開心,笑的那般開懷,似乎要把一輩子的笑都笑出來一般,笑的眼淚都出來的,笑的氣喘吁吁,驚得王方翼趕忙扶住李捷胳膊,驚奇的關心道:“殿下,您沒事吧?”
“哈哈哈,沒事沒事,我們回去吧。”笑着搖了搖頭,李捷捂着肚子爬上了倔馬二狗,拍了拍這傢伙的耳朵,晃着腦袋不滿的噴了個鼻響,突厥馬王昂頭挺胸,頗爲傲氣的往回走去,傻呼呼的跟在後頭,王方翼又是一聲驚叫:“對了殿下,陛下命人把白蹄烏送來了。”
“就放那兒吧!”
愕然看了看神駿無比的千里馬白蹄烏,頗爲心疼了下,王方翼還是打馬趕緊跟了上。
回到營地的時候,整個五原軍軍營此時都成了等的海洋,活着的人手中捧着蠟燭,逝者頭頂也是放着蠟燭,隨着夜風吹拂,燭光搖曳,似乎一片幽冥之色籠罩在整個軍營上空。
“殿下!”
營門口,活着的人,不管傷與否,都是掙扎着迎了出來,看着老楊翊都拖着身體艱難的迎在身邊,長孫織哀傷且鬱悶的攙着他,李捷慌忙也跳下馬扶住他的手,趕忙點了點頭:“沒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終於放心的笑了笑,老楊翊回身舉起了柺杖,大聲宣佈着:“殿下以歸!祭奠開始!”
隨着楊翊蒼老的聲音,一大堆松木在大營正中熊熊燃燒起來,沒有奏樂,沒有哀鳴,活着的人靜靜的把死去的人放在松木板上,擡到火堆中,隨着烈焰化爲漫天星火,殘留下來的灰燼被掃到空出來的罈子中,在罈子上記錄下姓名。
王玄策則是披着傳統士大夫的白袍高冠,拿着長長的布卷,陰陽頓挫的念着華夏獨有的召魂曲:“魂歸來兮,北方不可止歇……”
這個時候了,你還沒有以一個父親身份表達歉意,反倒還是在利誘我,既然在您心目中我爲臣子,那就不要怪我今後以一個臣子身份處世了,今後,我李捷只爲眼前這些人而戰!
目送着刀疤劉等一個個面色哀傷路過面前,李捷狠狠地擰着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