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郡主準備的是博山爐,五寸大小,下有紫光檀底座,爐蓋似羣山外觀,遍飾雲氣花紋,雲中有仙鶴悠遊,此香爐一擺出來,就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款香爐是丹陽郡主自己畫了圖,設了尺寸,然後請制香爐的名家燒製的,名爲博山仙遊,既不遜皇家的華貴,又不拘泥於形勢,當真是心思靈巧。”甄承運一邊說,一邊讚歎,“據說郡主畫出這款香爐的時候,還不滿十二歲,既有合香的天賦,又懂得如何以形配神。這長安城內,即便是已經成名的香師,能將這兩點做得恰到好處的,也是不多。”
李硯看着甄承運略有些癡迷了神色,暗笑一聲呆小子,然後點頭:“確實難得。”
甄承運忽然問:“李兄覺得白廣寒大香師最後會選誰?”
李硯笑道:“你想說是丹陽郡主?”
“難道李兄不這麼認爲?”甄承運是少年心性,一聽李硯這樣反問的語氣,便道,“李兄要不要打個賭?”
“賭什麼?”不及李硯回答,他們身後就傳來一個含笑的詢問聲。兩人回頭,便見來人是景炎公子,甄承運正要起身讓座,景炎虛按了他一下,隨後就有香奴在旁邊加了一張椅子。另加的椅子自是不比原來的舒適,景炎也不介意,便在他們旁邊坐下,然後笑道:“兩位剛剛在說什麼,怎麼倒起了賭興?”
面對這張跟白廣寒大香師一模一樣的臉,甄承運的興致明顯比剛剛還要高,即道:“我在跟李兄打賭。白廣寒大香師最後會選誰。在我看來。丹陽郡主必將拔得頭籌。”
景炎挑了挑眉,李硯即對景炎笑道:“運哥兒就起了個頭,我還未應,景公子就過來了。”
景炎便道:“都起了賭局,如此說來李兄跟甄少爺的見解不同?”
李硯看了着景炎一眼,搖頭一笑:“終究是白廣寒大香師要挑人,景公子都不願透露白廣寒大香師的心思,我又怎麼能猜得透。”
李硯比甄承運年長許多。有些事情,自然比他看得明白。
甄承運卻沒有多琢磨李硯的話,反興致勃勃地對景炎道:“景公子要不要也賭一賭,到時李兄若輸了,就讓李兄在這寤寐林裡請酒吃。”
景炎笑了,沒有應甄承運這個邀請,而是往園中看了一眼,然後問:“已經開始了,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李硯便知景炎是不願參與這樣的賭局,這也好理解。畢竟跟白廣寒大香師的關係不一般,而大香師挑選侍香人不是小事。景炎公子爲人雖闊達隨和,卻絕不會將這等事視作兒戲。
甄承運是個直腸子,聽景炎這麼一問,就道:“確實錯過了一場好戲,剛剛有位姑娘的香爐摔了,咦……她這是在做什麼?”甄承運說着就往安嵐那看過去,卻看到安嵐此時並沒有着手點香,反而在擺弄剛剛金雀給她摘來的那幾片葉子。
安嵐選的是線香,但是挑好後,卻放在一邊。
只見她旁邊的人,以及另外幾桌的人,都已經開始,或薰點法,或篆香法,或曲水鋪香法,或隔火薰香……每一位的動作都極其標準優雅,唯獨她,跟旁人完全不一樣,但奇怪的是,這麼看着,倒也不突兀。因她面上的表情很認真,認真而專注,那樣的神情和態度影響了旁人,令人慢慢收起那份要看玩笑的心。
“像是在編什麼小玩意。”李硯仔細看了一會安嵐的動作,然後又掃了一眼今日過來的這些客人,遂發現,有大半的人,時不時都會將目光放在那小姑娘身上。
不是最優秀,但此時卻顯得如此與衆不同。
“好像是隻蟋蟀?”一會後,安嵐編好了,放在桌上時,甄承運忍不住站起身看了一眼,然後疑惑地道,“她編這個做什麼?”
景炎沒說什麼,嘴角邊噙着一絲笑,沉默地看着。
李硯也沒再說話,目光在那三十二人之間掃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在安嵐身上,只是片刻後,又會往丹陽郡主那看幾眼。
一個高貴大方,一個清俊靈秀,一個胸有成竹,一個隨機應變。
這次的晉香會,當真是有意思。
當然,除了丹陽郡主和安嵐外,還有好幾位亦屬令人過目難忘的良才美質。
且不論方家兄妹光彩照人,就是同方家一塊前來的那位少年,亦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看起來有些沉默。不過他一進來,李硯就注意到他,但奇怪的是,李硯發覺自己對這個少年沒有絲毫印象,於是想了想,就往旁問一句:“站在方玉輝右邊那位少年郎,景公子可知是誰?”
景炎往那看了一眼,便道:“是謝家剛接回來的孩子,叫謝藍河。”
“謝家?”李硯一怔,“難不成是謝六爺的……”
景炎淡淡道:“謝六爺風流成性,不過養在外頭的孩子就這一位,也難得這孩子知道上進。”
李硯這邊在談論謝藍河的時候,姚氏那邊也提到了謝藍河。
方媛媛看了看方玉輝和方玉心後,眼睛又在安嵐身上停了一會,然後落到謝藍河身上。她仔細打量了幾眼,遂發現竟無法在那少年身上找出比自家侄兒遜色的地方,於是心頭不禁生出幾分愛憐,便對姚氏道:“我聽說,上個月謝六爺從外頭接了個女人回府,似乎就是那孩子的生母。”
姚氏點頭:“養在外頭十幾年,據說謝夫人一直不肯點頭讓進門,卻不知如今怎麼就變了主意。”
方媛媛道:“那孩子倒是叫人心疼,謝夫人素來嚴厲,他在那家裡怕是要吃不少苦。不過。他若能入得大香師的眼。進了香殿。那就真真是翻身了。”
“但凡俊俏的少年郎,你都心疼,可惜是謝家子弟,不然讓他去你那當差,有你疼着,定比在外頭吃苦強。”姚氏低聲打趣了她兩句,然後才道,“你是白操心了。謝家也出了位大香師,依我看,這孩子即便入不了白廣寒大香師的眼,多半也能跟長香殿結緣。”
方媛媛面上微紅,即嗔了姚氏一眼。她是方家最奇特的女子,不到三十,就已嫁過三回。進過寒門,也入過侯府,只是幾位良人都沒能與她偕老就早早撒手而去,並且都沒給她留下一兒一女。後來她似厭了一家大小吵吵鬧鬧的日子。也似怕了那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第三任丈夫死後。她就在孃家附近置辦了一處宅子,立了女戶過起自個的逍遙日子。
只是多年居寡,難免寂寞,故每每瞧着俊俏的少年郎,就會心生憐愛。
姚氏與她相交幾十年,兩人間的關係自是不一般,因此開得起這樣的玩笑。
這會兒,院中已有人點好香,靜候在一旁,赤芍那邊的計時也將結束。約一半人都停下手裡的動作後,丹陽郡主也將博山爐的蓋子輕輕蓋上,須臾間,遂見香菸嫋嫋,那仙鶴也隨之添了幾分靈動,再加上丹陽郡主那樣的氣派和容貌,當真是駕鶴乘紫煙,仙人自遠來。
不多會,方玉輝和方玉心也完成了薰香的一系動作,方媛媛便將目光落到安嵐身上。剛剛她爲編那個蟋蟀,花了不少時間,眼下赤芍的計時馬上就要結束了,但大多數人卻還瞧不出她究竟要做什麼。
姚氏失笑:“這丫頭,我都要爲她着急了,難爲她還沉得住氣。”
方媛媛看了一會,又往兩邊掃了一眼,然後道:“你瞧,就是丹陽郡主都沒能得到這麼多關注。”
且說着,就見安嵐將之前挑好的一塊石頭輕輕放在碟子的一邊,隨後從自己裙壓上解下一個玉蓮花的飾物,然後拿起那支線香。
甄承運已差不多看出個端倪來了,遂詫異道:“她這是……”
李硯心裡暗歎,這姑娘果真心思奇巧,懂得應變,景炎則依舊微笑不語。
安嵐將線香小心插到那朵與蓮花的花心處,然後將蓮花擺在石頭上,再點香。那造型,似孤島,獨峰,佛座,世外安然……最後,安嵐將那隻蟋蟀輕輕放在碟子的另一邊,仔細擺好。
微風拂過,蟋蟀的兩條長鬚微微搖動,似的忽然活了一般。
有客人站了起來,遂發現那蟋蟀的造型和此時的動作,竟像是在叩首!
佛前一炷香,叩首千年願。
這世間,即便是再低賤的生靈,也會有無法放下的執念。
不僅是那隻蟋蟀忽然間有了靈魂,而是這樣的香爐,本身就是一個香境。
沒有任何解釋,卻能令觀者隱隱動容。
十多位客人紛紛從曲廊內出來,來回看了一遍,丹陽郡主毫無疑問入選,方玉輝,方玉心,謝藍河等人也都相繼被選中。
雖說很多人都爲安嵐的巧思暗歎,但多數人都沒有忘自己是爲誰而來。
很快,就有十四人入選了,最後只剩下姚氏和李硯沒有做決定。
姚氏是爲甄毓秀來的,李硯則是受了他表兄所託,他一位外甥也是此次晉香會的入選者之一。
姚氏走到甄毓秀跟前後,卻遲疑了一下,轉頭看了安嵐一眼。
甄毓秀幾乎不敢相信地低聲道:“姨母!?”
金雀緊張得臉都紅了,兩手緊緊握在一起,安嵐則一直微垂着眼,安靜地站在那,長長的睫毛蓋住眼中的情緒。
姚氏又往旁找了一下,看到李硯也在猶豫,便笑道:“李爵爺遲遲未作決定,是還拿不定主意嗎?”
李硯朝姚氏施禮:“夫人呢?”
姚氏赤芍發的花箋放在甄毓秀的香爐旁邊,然後道:“我是婦道人家,到底心軟,想得多了頭會疼,還是讓爵爺苦惱吧。”
看到姚氏將手裡的花箋交給甄毓秀後,金雀的臉色即白了,恨不得去誰手裡搶一張花箋過來給安嵐。
李硯笑了笑,看了他外甥一眼,然後走到安嵐身邊。金雀不敢相信的捂住嘴,安嵐擡起眼,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姑娘這份心思,着實難得,簡單而不失靈巧。”李硯微笑地打量了安嵐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她臨時擺弄出來的“香爐”,接着問,“可有什麼寓意?”
安嵐怔了一會,垂下眼開口道:“求佛。”
又有風過,佛座上的香菸瞬間散亂,蟋蟀的長鬚微微晃動,似在迴應她的這話。
“有意思!”李硯點頭,就將手裡的花箋放在安嵐跟前。
金雀捂着嘴巴,眼角溢出淚,安嵐亦是詫異地再次擡眼,這一次,卻看到站在李硯身後的景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