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的意思其實很明顯:老孃知道你有問題,但老孃不想問,也不感興趣,你該幹嘛就幹嘛吧。
大雄的心情有點兒複雜,憑直覺,他已經隱隱察覺到眼前這個姑娘絕對不是什麼簡單人物,她很有可能已經看破了自己那點兒拙劣的僞裝。可這麼一來,她的態度就很值得懷疑了——一個混沌側的人,居然放任自己這樣的破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眼皮子低下,甚至連過問都嫌麻煩。這算什麼?有恃無恐嗎?面對自己這個明顯的bug,她爲什麼還能保持淡然呢?
其實再仔細想想……朱九四在一開始就強調過她是中國人,可卻沒有說具體的時間,萬一她和尹喜一樣是千年的老神仙怎麼辦?話說中國現在也算是個現代化建設很發達的國家,怎麼可能會出現那種吃不上飯餓死人的狀況?她描述中的“元人殺漢人只需要賠償一匹驢子”的狀況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現代國家吧!反而像是印度那邊高低種姓的差別啊!每次她提及自己所屬的時代時,都會含糊不清地用“那個時候”來代指,卻從來不說清楚,這一點也很可疑啊!
越是想,大雄越覺得不對勁,搞不好這個朱九四真是活着的古代人?
……
其實歷史稍微好一點兒的國人一聽到“朱重八”這個名字,就能反應過來這大概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可大雄畢竟是個日本人,在學校裡,中國文化之類的都屬於選修課程,而且估計也不會教你明朝皇帝的原名這種如此瑣碎的知識點……他不知道也可以理解。
他突然很好奇朱九四的真實年齡,但就算在慌亂中腦子一團漿糊,大雄好歹也知道這個問題是不能直接問出口的……他甚至已經想象到了自己傻乎乎地腆着臉問“對了,九四,你今年多大啊?”之後會發生什麼。
如果她真的是個神仙,估計會一言不發地合上書,然後果斷用什麼手段把自己直接弄死。
“好吧,九四,先不說我了……你怎麼會在這兒?”他只好挑了一個相對平穩的話題作爲開場白,“現在已經很晚了,這裡又沒有燈,看書很不方便吧?”
“石柱林是天罡湖的標誌性建築,每座島上都會有的。”方纔念寫了這麼長的一段話,幾乎把整頁紙給沾滿了,或許是覺得這樣太浪費紙,翻到下一頁時,她刻意將字體調小了一些,同時每個字放出的熒光也更強了,“我喜歡到那些石柱林裡面去想事情,順着石柱往上看,整個宇宙的星圖都倒映在夜空中。”
“想……什麼事情?”
“茅術。”
“啊?”聽到這兩個字,大雄再一次矇住了,沉默了許久也沒再說一句話。此時此刻,他特別後悔問了方纔那個問題,結果人家回答了他又聽不懂,這不典型的沒事找事嗎?
一看大雄這副癡呆的樣子,朱九四便知道他對道法體系完全沒有了解,自然也不可能懂茅術的奧妙之處。這兩個字拆開來或許他都認識,但合在一起就跟天方夜譚似的,如此說來,倒是和微積分之類的東西有幾分相似。
但她也不忍心把大雄就這麼晾着,只好嘆了口氣,認命般地舉起古書,像個工具人一樣開始給他講課。
“所謂茅術,分爲上茅、中茅和下茅三種。中國有一座叫做茅山的山,以前那座山上的道修很多,可以看成是一個特殊的門派。而後,隨着道術的發展逐漸正規化,各門各派的道統都開始有了區別,在明朝的時候,茅山反而成爲了道修們之間語焉不詳的一個神秘之地,其神秘性不亞於崑崙。茅山一下子成了龍虎山的對立面,成爲了一個大籮筐。但凡是什麼人研究出來的秘術、巫術、蠱術,亦或是邪性點兒的道法,統統都被歸入茅山一派。茅術也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種等價交易的法術。下茅施展開,請來的就是從‘下面’來的鬼,至於請到什麼層次的鬼也得看你自身的道行。靈覺強韌之人,可以請來鬼仙。”
“中茅施展開,請來的則是‘同門’,往往都是師尊、師祖、師伯之類的人物。這門法術得看你自身所處師門的規模,以及師門道統中的平均水平如何。假如道門之中人才濟濟,那就好說了,師伯師父什麼的隨便請,有同門之誼,你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傷害你,不像下茅之術那樣還要留個心眼。可如果你的師門中道統沒落,那請了也是沒用,威力甚至還不如下茅之術,相當於就是一種廢術,無人問津。說到底,中茅之術請來的不一定都是故去之人,尚在陽世的道修一樣可以被請過來,只不過被施術者會產生暫時性的‘遊魂’現象,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上茅之術呢,顧名思義,請來的就是天上之人,也可以理解爲神仙。”寫到這裡時,朱九四擡起一根手指朝上比劃了一下,頗有幾分語焉不詳的意思,“理論上來說,能夠請來的其實不只是神仙,但凡是擁有神力且不算鬼物的都可以。我個人不怎麼喜上茅之術,也不怎麼用,說不出它的妙處在哪裡。”
“聽上去還真是非常的……有震撼力。”大雄也是頭一次聽聞道修還有此等秘法,一時間嘖嘖稱奇,“可是聽你說的已經很明白了啊,這茅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研究呢?”
“真正的大能道修,可以同時使用三茅將身之術,請人、鬼、仙三種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附在自己身上。這其中的奧妙有如天上繁星,怎麼摘也摘不清楚,更無法轉化成有邏輯的文字。三種力量的比例如何分配,怎樣才能保證鬼與仙的力量不互相作用,人的神魄夾在其中如何生存……這些都只能靠施術者的‘直感’來調配。一旦功成,三界之力匯於一身,施術者將在這一瞬間跳出五行的桎梏,獲得通天神力,甚至連三山五嶽都要對他朝貢,滿天星辰都要聽其號令。”
她突然伸手指了指遠處的無量海海面,大雄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只見一片粼粼波光,海浪平靜的“嘩嘩”聲彷彿亙古不變。
“在天罡湖中心,有一根巨大的‘鎮罪柱’,萬丈來高,深入雲海,通天通地,比這裡任何一根石柱都要高,都要大。鎮罪柱上雕刻着三十六條龍——那便是籠罩天罡湖的‘三十六數’實體具象化,每一道‘數’中都銘刻着一百零八道靈符,足以鎮壓一切意圖忤逆之人。那根柱子就是三茅之術凝練出來的造物。”
“鎮罪柱”這三個字沉甸甸的,像是砸在了大雄的心口上,讓他突然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那是……做什麼用的?”大雄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聽到自己想的那個答案。
“伊斯塔沒有和你說嗎?”九四姑娘雖然用了問句,但神色之中完全沒有半點表示疑問的意思,照舊是冷冰冰的。隨後她便勞心勞力地翻到下一頁,無奈地嘆口氣,心想和你說話怎麼這麼費勁,我一年到頭用的雪浪紙都沒有今天一天多。
雪白的書頁上,帶着熒光的筆觸開始上下翻飛,自行勾勒出一張畫,將鎮罪柱的真容呈現在大雄面前。
那根柱子大得嚇人,一眼望不到頭也瞧不見邊,它就這麼靜靜地矗立在海上,水波的浮動根本無法動搖其根基,只有無數道漆黑色的鎖鏈偶爾會隨着海風晃盪一兩下。是的,鎮罪柱上盤着數不清的巨型鎖鏈,這些鐵鎖呈現出完美的古銅色,光是看外形就十分厚重,它們如女子的長髮一般披落,從鎮罪柱的最高處一路落下,有幾根則是直接墜入海中。
這麼大的鎖鏈,究竟是用來捆什麼東西的呢?
下一秒,大雄就看到了答案。
龍。
誠如九四所言,有三十六條色澤各異的龍被死死鎖在鎮罪柱上,它們的爪子和身體都被巨鎖拴住,似乎也並不痛苦,只是盤在柱身之上閉目養神。隔着雪浪紙,一股難以言喻的煞氣撲面襲來,讓大雄有種牙齒打顫的恐懼感。彷彿下一個瞬間,這些龍就會齊齊張開眼睛,用充滿了威嚴的龍眼凝視自己。
“鎮罪柱,是刑帝創造天罡湖時附帶的一個‘暗門’。雖說這裡是世外桃源,也有必要防止任何形式的犯罪,而面對犯罪者,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鎮壓。”
九四刻意用了一個破折號來表現這個結果的嚴肅性,“犯了重罪的人會被打入鎮罪柱底端,鎮壓在三十六數底下。每一道‘數’中都內置一百零八道靈符,其中有各種各樣的符籙,押煞符自然也少不了。混沌生命在其鎮壓之下會無比痛苦,散掉功力,越是血統純淨的生物面對楊公押煞符越是沒有抵抗力。縱觀歷史,這項‘懲戒’的功能很少被使用,自天罡湖創建以來也就這麼寥寥幾次,但凡是被鎮壓過的基本都瘋了,沒有瘋的,往往也會受到巨大的心理創傷,需要休養很長時間才能回過神來。
但無一例外,經過鎮罪柱的鎮壓後,她們都會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罪行。”
大雄臉色煞白,不自覺地吞嚥口水,連聲調都開始打飄,“那,九四……那個什麼鎮罪柱,要是被壓在下面……具體有多痛?”
“痛?如果是肉體上的疼痛倒好了,至少還有一個極限,還可以忍受,忍不了了還可能昏死過去。但鎮罪柱可不是如此簡單的東西,它會壓制被鎮之人的肉身,蹂躪她的靈體,但卻始終可以讓她保持最最清醒的狀態。非要比喻的話,就類似於中國古代一種叫做凌遲的刑罰——用小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割,最高記錄是割到三千多刀人還活着,最後一刀剜心。但鎮罪柱又不會讓她死掉,於是就復生,然後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等到被鎮者習慣肉身的痛苦,再給予她靈魂上、精神上的衝擊,一次比一次強烈。大致就是這樣一個懲戒機制。”
提起刑罰,朱九四顯得健談起來,一套一套的理論結合實際丟出來,讓大雄頗有些目不暇接。
原來這個小姑娘一天到晚都在鑽研這種事情……
身爲日本人,大雄自然不會知道明朝開國皇帝對待官員的刑罰有多可怕、多恐怖。比起自家哥哥,這根鎮罪柱上附加的“嚴刑”本身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酷。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無限”,是的,刑期無限,剁成六千多片之後一個“天師敕令”下來你又得復活接着受刑。這種情況下,就連死亡都變成了解脫。
不出意外,再過一段時間,伊斯塔就會被人五花大綁,押到鎮罪柱下,去受這千刀萬剮之苦。
她受得了嗎?
她會不會其實怕的要死?會不會正在哭着後悔放走了自己?會不會因此瘋掉?
她……
那一瞬間,大雄猛地回頭,望向那黑黢黢的森林,幾乎想要折返回去。他要大聲告訴那些刑帝派來的追兵,自己就是野比大雄,是他們的目標,讓他們放開伊斯塔·紅環。他還要高喊整件事與她無關,全部都是自己的主意,是自己威脅她她才照辦的!
可是……
黑色的森林不說話,默默吞噬着大雄的勇氣,方纔那種衝動的情緒瞬間消退了。
他不想死,他還有事情沒做完,還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人,所以他是絕對不能死的。大雄並不畏懼鎮罪柱帶來的那些折磨,或者說,這個時候的他還不畏懼,也可以理解爲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怕的是刑帝並不想把他一直“鎮”在下面,而是反手一刀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那豈不是萬事皆休?
留在這裡,還有活路;原路折回,必死無疑。
死還是生?自古以來,這都是個複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