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縱目思悠悠,排泣當年勝蹟留。
樹繞淮陰堤外路,風連清口驛前舟。
晴煙暖簇人家集,每挽均輸上國籌。
最是襟喉南北處,關樑日夜駛洪流。
窗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進入四月,桃花汛下來了,黃河水也一日高過一日,即便雨聲淅瀝,可一入夜,那澎湃的浪聲還是遠遠地驚心動魄地傳來。
硯臺裡墨汁已幹,等下完最後一個字,淮安府睢寧知縣方尚祖這才滿意地放下毛筆,搓了搓手,高聲叫道:“方用,本老爺總算也寫了一首還算過得去眼的七言詩,當浮一大擺。快快快,把本老爺珍藏多年的極品女兒紅拿來。”
方用是方尚祖的族叔,秀才出身,本也是個有才華的人。只可惜自二十六歲那年中了秀才之後,一口氣考了三十年,卻死活也中不了舉人。加上無兒無女,方尚祖見他可憐,就招到幕中使用。如今,方用正在縣衙門裡做禮房師爺。因爲是自己人,又沒有依靠,平日裡就同方尚祖方知縣住在一起,順便侍侯方知縣飲食起居。方用雖然年紀大了,可身體卻是不錯,又精通地方政務,是方知縣手下最得用之人。
方知縣認爲,方用雖然是自己的族叔,但與自己私交不錯,平日裡也多詩文切磋。方知縣一但寫了新的東西,第一時間就想着讓方用來品鑑一二。
可喊了兩聲,卻沒聽到方用的聲音。
方尚祖心中的癢沒處去搔,只覺得心中一陣懊惱,不覺提高了生氣:“方用,方用,哎喲,我的方叔,你快些出來好不好,本大人已經迫不及待了!”
話音剛落,卻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張俏麗的笑顏出現在方尚祖的面前,卻正是方知縣十六歲的女兒方唯。
方唯咯咯一笑,一把抱住父親的脖子:“爹爹你身體不好,可不能喝酒了。”
方唯是方知縣的獨生女,今年十六歲。大概是遺傳了父親的所有優點,此女生的一副端正俊俏的臉,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要知道,大明朝選官還是很注重樣貌的,尤其是知縣這種子獨當一面的地方官,沒幾分人才,根本沒有可能。至於朝堂之上,更滿是楊慎、陸炳這樣的美男子。
方唯人長得美貌,加上又非常聰明,從小就被家裡當兒子養,讀了一肚子的詩書之後,更是聰明伶俐,讓方知縣老懷大暢。
可是,這老天爺總不會將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總歸是要給她一點短處的。方小姐人聰明,又漂亮,可就是身子不成,肺上有些毛病,一受涼,就咳得讓人心疼,有的時候甚至咳出血來。
方家也請郎中給方唯看過,可所有的郎中一憑脈後都是不住搖頭,皆說方小姐活不過二十歲。
本來,方小姐是住在老家的。恰好,這一年,湖北醫道大家李言聞帶着一個三歲大的兒子寓居睢寧,方知縣抱着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態度將自己女兒的病情給李先生一說。李言聞想了想,說,沒看到病人,也沒辦法下藥。不過,想來方小姐定是在孃胎裡受了熱,傷了肺,落了胎裡病。這樣,先開個方子也吃上幾劑。
方知縣得了方子,着人買了藥寄回老家。
不兩月,老家來信說,小姐病已大好。
方知縣心中歡喜,又想起李先生的話,就着人從老家接了女兒過來,也好就近治療。
李言聞見着了人,憑了脈,說,這病原已無藥可救。不過,若將息得好,又吃了他的方子,再活個二三十年也是可能的。
明朝人的壽命都不長,方小姐今年已一十有六,再活上二十年,也算是壽終正寢。
方知縣聞言心中歡喜,忙抓了藥給女兒調養身體。
如今,三個月過去了,眼見着女兒的臉上出現了血色,也一日日圓潤起來,更是將方知縣歡喜得快要掉下眼淚來。
方知縣被女兒抱住脖子,心中一陣發甜,忙將她的手臂拉開,笑道:“別鬧,別鬧,若讓其他人看到成什麼樣子。哎,自從你來到睢寧之後,爲父已經好幾個月沒喝過酒了。今日總算寫了一篇得意的詩句,怎麼,就不肯開這個酒禁嗎?”
說着方知縣連連拱手:“女兒呀,你就可憐可憐爲父吧,我和肚子裡的酒蟲兒都快要爬出來了。”
方小姐撅着嘴:“不行,就是不行。不就是一首詩嗎,依女兒看來,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有什麼可慶賀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方知縣還是非常高興:“我的寶貝女兒眼高於頂,尋常詩文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能得你中人之姿的評價,我也是非常欣慰了。”
方小姐收起笑容,正色道:“的確,尋常文字我也看不上眼。女兒對父親的評介放在天下所有讀書人身上來看,也是很高的評價了。如果說孫淡的詩文算第一,那麼,小楊學士則是第二。父親當屬第三。”
方尚祖連連擺頭:“爲父可比不上翰林院的那兩個大才子,你也不須寬我的心。”說到這裡,他又問:“女兒呀,孫楊二人最近又有什麼新作面世?”
方小姐咯咯一笑,回答說:“小楊學士倒沒什麼新作,就孫靜遠有一首好詩問世,其中的意境同父親這首新詩倒有彷彿之處。”
聽到這話,方尚祖來了精神:“快讀來聽聽,怎麼彷彿了。”
方小姐提起筆來,在紙上飛快地寫了起來。她長得俊俏窈窕,可卻寫了一手漂亮的蘇東坡體,渾厚圓滿,頗有氣勢:“一樣是寫離愁,一樣是寫南方的景緻,在孫靜遠筆下,卻有另外一種韻味。”
很快,孫淡的那首詩就錄完了。
方知縣一看,忍不住念出聲來:
“浩蕩離愁白日斜,
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
“好詩!”方知縣拍了一下桌,大聲地抽着冷氣。
方小姐也是滿眼晶瑩的光芒:“的確是好詩。”
方知縣突然拿起自己的詩稿湊到蠟燭上就點着了。
方小姐大驚:“父親這是做什麼?”
方尚祖嘆息道:“女兒,什麼中人之姿,什麼排名第三。讀了這首詩,爲父這才明白,你不過是寬我的心罷了。在孫靜遠的文字面前,我寫的東西還真是狗屎不如啊!”
方小姐正色道:“父親也不須如此負氣,這天下間可有幾個孫靜遠,可有幾個楊慎?”
方知縣這才又笑起來:“卻是這個道理。”笑完,他這纔想起一事:“這個方用究竟去哪裡了?”
方小姐回答道:“七叔公天一擦黑就上河堤去看水勢了,他沒對父親說嗎?”
方知縣這才一拍額頭:“爲父這幾天實在愛忙,倒忘記這事了。唉!”他猶豫地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還是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清楚,可那雨聲卻無休無止,好象就沒有個停止的跡象。在沙沙的雨水聲中,有轟隆的水聲從東方傳來,那是黃河在咆哮。
聽到這倒水聲,方尚祖一顆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睢寧之所以取名爲睢寧縣,是取“睢水安寧”之意,實際上,這裡並不安寧。從古到今,這裡都是十年九澇,睢水更是從戰國起就隔三差五地衝進城來,將睢寧縣一掃而空。
好在宋朝時,官府年年修葺河堤,倒也將水患控制住了。可元時天下大亂,也沒人治水。到明初,黃河奪淮入海,更是流經此處。於是,睢寧不發水還罷,一但發生洪災,其患比起從前,烈度也大了許多。隆慶四年八月,黃河大決,南北橫潰,大勢自睢寧白浪淺至宿遷小河即古睢水入泗處,正河淤一百八十里,運船千餘隻不得進,縣城毀沒。
到如今,睢寧縣的城牆都還來得及重建。
今年的天氣很是古怪,自去年冬天到今年三月,滴雨未下,地裡乾的可以揚起灰塵,裂開的縫隙足組足有一隻手寬。
古人云,久旱之後必有大澇。
果然,自進入四月以來,這雨一落就經旬不息,黃河水也漲得快要謾過堤壩來了。
方知縣知道這黃河不決口還罷,一決口,對整個睢寧縣的三萬多口人來說就是滅頂之災。因此,他日日派人去堤上看水,絲毫也不敢放鬆。
這雨究竟什麼時候才停啊?若再不停,一但決口,那……
方尚祖摸了摸額頭,摸到了一手冷汗。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衙門裡傳來一陣鬨鬧聲,有十幾個衙役同時大喊:“方大老爺,方大老爺,方師爺不成了!”
話音剛落,只見十幾個衙役擡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