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樹口才還真不錯,這一段故事被他說得條理分明,孫淡倒不覺得如何。可身邊的孫浩、馮鎮、史萬全等人都聽入了迷。
聽完,史萬全嘿嘿一聲笑:“這個花金生一家還真他媽狡猾,我老史也算是會算帳的人了,他們比我還精明。把土地全部送給郭家逃稅,就算每年交納一定數量的租子,可算下來,也被交給朝廷的要少許多。”
說完話,他扳着手指頭,將朝廷的田賦、勞役、派餉和累進稅一一列舉出來,得出一個對普通百姓來說相當高昂的數字。郭家的田租同皇糧國稅比起來,少到可以忽略。
孫淡也苦笑一聲,國家賦稅就這麼白白流失掉了,這也是一件讓人沒奈何的事情,這也是皇帝派他來房山試點,清丈土地的緣故。
不過,孫淡並不想動大地主們的奶酪,動明朝的統治基礎中分一杯羹,他還不想同整個士大夫階層爲敵。開源也不需要動土地上開源,這世界上有的是比種地更賺錢的行當,單靠一天田賦也不可能讓明帝國擺脫財政危機。
孫淡的考慮的問題在更高一個層次,可是,眼前這件事情還得好生處理,畢竟這是自己上任以來的第一樁案子,需要靠事樹立威信,否則新法根本沒辦法推廣。
況且,在說完話之後,周新樹已經一頭跪在地上,腦袋蓬蓬地磕在地上,大聲哭號道:“青天大老爺啊,你可要爲草民做主啊!”
因爲磕得實在太用力,轉眼,周新樹的腦袋上就有熱血迸出,與眼淚混在一起。
他這一磕不要緊,驚動了家裡人,只聽得兩個女子的聲音傳來:“老爺!”“爹爹”。
就要兩個女人撲過來,也跪在孫淡面前。
這兩個女人,一個四十來歲,一個十四五歲,估計就是周新書的老婆和女兒。
孫淡給馮鎮和孫浩遞過去一個顏色,又對周新樹一家人說:“起來吧,本縣自然會秉公辦理的。”
馮鎮和孫浩忙將這一家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周家的兩個女人慌忙給周新樹裹着頭上的傷口。
孫淡定睛看去,周新樹的老婆不過是一個黑壯的中年婦女,長得實在不怎麼樣。他女兒也是普通姿色,但身材窈窕,在莊戶人家也算不錯,難怪那花家要搞這麼多鬼。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花、周兩家的是非曲直本就不好說。不過,按照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來說,道理佔在周家這邊。
對孫淡來說,這件事情也好處置。大不了把花、周兩家的族長和相干人等找在一起來說說,然後讓花大牛家賠點銀子了事。
可現在花家居然去請打行的人過來幫忙,有郭家參雜其中,事情就有些負責了。說到底子,還不是因爲那個什麼郭大老爺家收了花大牛家的土地才引起來這麼大一件事情。
從更深層次來看問題,其根本就是人和土地和朝廷賦稅之間的關係出了大問題。人地矛盾,特權階級與平民之間的矛盾,朝廷和士大夫之間的矛盾。
孫淡所需要做的就是捋順這裡面的關係,找出一個能夠解決問題的法子來。
他想了想,就問周新樹:“老周,這個什麼郭大老爺究竟是什麼來頭。”
周新樹腦袋上包着紗布,看起來頗爲滑稽,回答道:“回大老爺的話,郭大老爺本是舉人出生,在廣東做過一任縣大老爺。他家有良田萬畝,乃是本縣第一富戶。這幾年,頗有不少破落戶送他土地,依附於他。”
孫淡笑了笑:“不過是一個舉人出身的縣丞,也沒什麼。他是讀書人出身,估計也聽得進去道理,本縣剛來房山,正要與地方上的大戶們來往來往。周新樹,等下你拿了我的帖子去見這個什麼郭大老爺,就說,本縣讓他不要參與進周、花兩家的事情當中去。又讓他本花大牛家的土地退還給花家。花家有了土地,再用沒有土地做藉口,道理上也就佔不住腳了。到時候,本縣自然會給你一個公斷。還有,讓他把打行的那羣人給打發掉了。我大明朝自然有法制,弄一羣潑皮過來算什麼。小心本縣將那羣人都給抓了,丟見大牢中去喝西北風。”
沒有那個什麼郭大老爺杵在這件事中,事情也就好辦了。
周新樹大喜,又磕了個頭,用雙手捧了孫淡的帖子,騎了一頭大青驢子,帶着兩個周家的後生喜滋滋地朝郭家跑去。
郭家離周家莊有三十來裡地,一來一去需要大半天時間。
孫淡堂堂一縣之尊,自然不可能在周家莊等着,又吃了周新樹老婆女兒準備的熱湯麪,身上暖和了,便說了一聲“叨擾!”就到着馮鎮等人慾走。
臨到出門的時候,周新樹女兒突然喊一聲:“大老爺請留步,民女有一句話要說。”
孫淡被一個小姑娘叫住,心中奇怪,按說明朝女人都很害羞,她能叫住自己這個一個縣官,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勇氣。
於是孫淡便停下了腳步,和氣地說:“你說。”
小姑娘垂淚道:“稟大老爺,小女子說給了花大牛,這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房山縣。小女子既然有婚約在身,自然是要嫁給花家的。還請大老爺給我一個公斷,否則,小女子還有何面目見人。”
孫淡想笑:“好,我想辦法說合花、周兩家,其實,你們也門當戶對,結成親家也不是不可以,又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看得出來,小姑娘是喜歡花家老大的,愛情這種東西還真不能以常理來看待啊!
得了孫淡的承諾,周家小姑娘又歡喜地磕了一個頭,眼淚都掉下來了。
孫淡不願意再耽擱了,安撫了周家兩句,就帶着衆人騎了馬一路前行,又走了兩個時辰,終於在中午時分到了房山縣城。
在來房山之前,孫淡也聽說過房山有十萬戶人,總人口加一起快三十來萬了,在京城也算是一個大縣。
以明制來算,三萬戶以上的縣就可以被稱之爲上縣,可設知縣。知縣的權力比下縣的縣令還要大上一些。
可等一進縣城,孫淡才發現這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小得如同現代的一個鄉鎮。也就一縱一橫兩條街,走路的話,二十分鐘就能走個通城。城中也沒多少人口,大概估計了一下,最多一萬居民到頭。更多的人口散佈在鄉間。
說起來,古代的中國其實就是一個大農村。城市對普通百姓而言不過是一政府所在地,同他們也沒任何關係。
整個縣城都是低矮的房屋,街道髒不說,也窄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街面上也沒有如北京城那樣鋪着青石板,很多地方都露出黃土。前幾天都在下雪,今天卻是個豔陽天。太陽一照,溫度上升,地面卻泥濘起來,讓馬匹走得很是不耐煩,不斷打着響鼻。
縣衙門就位於十字路口處的衙門口街上,
衙門大門又破又爛,只兩個老得一一塌糊塗的衙役提着掃帚有氣無力地清掃着門口的雪水泥水。
孫淡出示了憑信,二人這才慌忙將孫淡等人迎了進去。
裡面還是很破敗,所謂官不修衙,據這兩人說,這座衙門還是成祖時的老房子。
不過,裡面的地面上都鋪着石板,讓人走起路來很是舒服。
進了衙門,孫佳已經等在那裡,見衆人走了一天路,都累得半死,連忙將孫淡等人安排妥當。
孫佳如今的表面上的身份是孫淡的女管家,實際上卻是孫淡在房山的經濟活動的代理人。她重孝在身,可因爲又找了事做,精神卻比以前好了許多。
等安頓好,孫淡正要問孫佳這幾天在房山過得如何,就聽到外面有人在敲鼓,間或連天的叫喊聲:“青天大老爺啊,我們冤枉啊!”
屁股剛沾凳子就有人來擊鳴冤鼓,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孫淡雖然已經累了,卻也提起精神吩咐升堂問事。
剛在正堂坐定,就看到一羣人擡着一個重傷員衝進來,“呼啦啦!”跪了一地,然後是連天的哭聲。
孫淡定睛看去,領頭的卻是周新樹的老婆。
她和女兒早已經哭成兩個淚人,哀叫道:“青天大老爺啊,你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啊,是周新樹?”孫淡吃了一驚。
“是。”周新樹的老婆忙讓開身體。
孫淡定睛看去,周新樹渾身是血地躺在擔架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見孫淡看過來,周新樹只動了動眼珠子,兩顆老淚順着面頰流了下來。
孫淡忙問:“怎麼回事,周新樹不是去郭家了嗎,這才一轉眼就變成了這樣,誰打的?”
周新樹老婆道:“是去了郭家,可剛到了郭家就看見花家的人和打行的人都在那裡,一言不合,那羣畜生就同我家老周打了起來。老周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嗚嗚,打完之後,還被人扔到了雪地上。老爺,你可要爲我們周家做主啊!”
孫淡氣往上衝,問:“周新樹去周家給他們看了本官的帖子了嗎?”
“看了,可那郭大老爺只冷笑一聲,就把大老爺你的帖子給撕了。”
“啊!這麼不給面子?”